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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发光的小红(3)

在索寰邀请到小红后,我的心陡然下沉。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瘦长男子和这个白皙的女子天造地设,一进入舞池,四周的声音便停下,甚至那些正在起舞的人也自觉转移到角落。索寰霸气外露,怀着深刻的自信试图将小红的舞步带大,两人因此不协调。但当索寰低声说了句什么后,她跟随他的节奏应和起来。这让我极其痛心。如果肮脏地想,这就像性爱中沉睡的女人苏醒过来,正以比他还热烈的动作回应着他。有一会儿他们猛然贴近,他对她耳语,在分开后我看见她爽朗地笑,眼光也是亲近的。“她既然跳得这么熟练,也笑得这么露骨,那就意味着她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人。”我将眼睛紧紧盯住她的面孔。这会儿我倒不是为着发现她的什么放荡,而仅仅只为着放射出仇恨、蔑视的利箭。无论她朝哪个方向旋转,那恶毒的目光都会追随过去。

她陡然发现这恐怖的目光,惊诧了一下,在重新看见我时,已然没了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像是被打击到,有意识地低头,又总是不放心地瞅过来。我因此柔和起来。我知道我早已进入她的内心,她正害怕这不得不进行的行为(跳舞)会伤害到我纯真的情感,使我自动离开她。她可能正是这样想的!可当这一曲消隐,当索寰拉着她的手将她留在舞池,她又几乎没作什么推辞便应允了。在等待的空当,她明明是背对我的,却偏过头来苦楚地看我一眼,而一只手又是搭在他肩膀上的。这是一个什么场景?这就像《呼啸山庄》里任性贪婪的凯瑟琳·恩肖,既因为虚荣不愿意放弃英俊、年轻、活跃、有钱的埃德加·林敦,又因为某种骨子里的东西爱着希斯克利夫。她觉得嫁给希斯克利夫是自降身份,却又在灵魂深处渴望希斯克利夫保持对她的爱。

然后灯光暗下,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一束灯光从上空像飞雪慢慢洒下,笼罩在他们身上,使她的面庞边沿起了一层类似茸毛的光圈。他礼貌地褪下她的绛红色手套,那手便再次像光闪耀在众人面前。有个仆人端来一只波斯盒子,他将手套搭于仆人手腕,然后轻轻翻开盒盖,让左手的拇指、食指像镊子一样小心夹出那只南非钻戒。她的手从袒露之时起便颤抖,总是需要他轻轻捏住,在他试图将钻戒套向她中指时,它开始逃避——如果它果断撤下去并给他一记耳光那多好啊。但在他躬身吻了一下后,它便温顺了,像鸟儿缩在他手心。这从来没人碰过、摸过、握过的手如今被一个有钱的人占有了,而我近在咫尺,被彻底遗忘了。

他将戒指慢慢套向她的中指。她的手重又颤抖起来(这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啊),大家都看到这漫长的戴的过程。索寰像长者那样耐心地等它安静,最终使戒指固定在它的根部。人们心里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但还是鼓起掌来。索寰高仰头颅,睥睨天下,而她痴怔着,脸上挂着泪花。这是难过,我判断出来,这是因为过度幸福而出现的难过。她就僵立在那里,享受着她的难过,就像站在几十年后享受今日这一刻一样,享受着现在的难过。

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从本质上说都是男性的附属物,从原始社会开始就是这样。她们没有足够的能力获取粮食和水,因此渴望庇护。这就是她们热爱毛发茂盛者的缘故,茂盛的毛发意味着在竞争中突出的力量。她们喜欢已知、成熟的保护,而对那些未知、不可测的美好的可能性则不抱信任。这是她们的经验。没有女人愿和男人一起奋斗。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看见很多美女嫁给秃顶肥肚男、宁愿成为一个玩物的原因。这一切都因为安全感。

现在她为着这钻戒哭了。少说也值几百万吧。而像我这样的人,一年下来的收入恐怕连给她买件衣服也不够。他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劝慰她。她却淘气地越哭越厉害,以至肩膀出现明显的抖动。她的母亲和舅舅站在一旁亲密地看着他们。她不再看我,就在她可能想起要看我时,自己又将头低了下去。“你没什么好羞愧的。”我想。

音乐重新奏响,是一阵欢快激越的舞曲,人们像孩子扑向海水一样纷纷扑向舞池。我站起身,准备跑掉。但这时突然看见娟那比我还恶毒的眼神,她正在仇深似海地咕哝脏话。我将手伸过去,她毫无反应。我索性蹲下,像守着一个呕吐的人那样守候着,我看见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那意思是你算什么东西。我勉强说:“她真做作。”娟仍旧低着头弹烟灰,一滴泪掉在地上,像花瓣一样炸开。她刚刚就已莫名其妙流了很多眼泪。我叹息一声,起身走掉,她却猛然拉住我的指尖。她的手又硬又凉,就像一根浸湿的木头。我既不兴奋也不害羞。她整个人也像是放在冰箱隔了夜的豆腐,散发着僵硬的气息,我感到憎恶,但还是由着她将我带进舞池中央。人们停下来看,小红也看见了。我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看见了我。虽然我跟娟只是临时性的舞伴,但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永久上了这条陌生、可憎的船只,而永远地与小红再见了。我有多热爱小红,就有多厌恶这个舞伴,却像块赌气的糖跟她粘在一起。我们跳得很好,滑稽而野蛮,娟将那软绵绵就像没有的巨胸一遍遍撞向我,而我的鹰爪扯紧她后背的系带。胡先生站在远处,脸庞阴沉,隐藏的怒火就像要将我们用石头活活砸死。

在今天想来这是多么疯狂而不可能的一件事。

娟后来将高跟鞋踢甩掉,狰狞地笑着将我带走。我的身心好似也涌现出一种希望全部死绝的快感。他们惊诧地看着胡先生跟出来。他赶上来将她从我身边拉开(也许要说是我将她丢给他更好点)。她扭动着身躯,被结结实实抽了一耳光。我冒着汗仓皇地走了,身后没有喊叫哭闹,出奇地静。在走到暗处时我回头,她已扑在他的怀里,用一只手狠狠捶他肩膀。

次日我的酒全部醒了,因为害怕和羞愧不敢去胡先生办公室。但后来我想到一个有尊严的办法,勇敢地走进去。我跟他说:“稿子改好了,剩下的五万我不要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我,说:“年轻人。”我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是不说了。他将钱塞进我手里,送我出门,又说:“没有男人是值得信赖的。”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当天,我坐着来时的轿车回到那已像是异乡的故乡。我就像从梦中掉下,再也回不去那水声鸣响的庄园。

后来小红像谜一样长久活在我心里。我觉得她可能纯粹,也可能世俗。可能喜欢我,也可能完全不。这一切取决于我下什么结论。我雕刻着她。有时追悔,有时愤恨,最后心如死灰。她终归是会跟着索寰走,住豪宅,慢慢变得毫无意义,在某天她说“为什么你们都说我不普通”时,被抽了耳光,他气恨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对男人的口味。就像当初,你连一个穷酸的诗人也不放过。”我觉得在她沉静的面容下潜藏着放荡的灵魂。最后她打打牌、织织毛衣,生儿育女,皮肤松弛,永远地老了。

时间使一切消失,二十年后当我再次来到宁波时,就像从不曾来过。说起来它只是我跑过的两百个国内外城市之一,那段岁月也仅只是大海中的微小波浪。我征服了很多年轻女人。她们无疑有着原则,一开始甚至对我持完全的蔑视态度,但只要总是将钱塞过去,她们便会瓦解。每次将阳具塞进这些悲痛的阴道时,我都仿佛听见大楼倾塌之时那隆重而沉闷的声响,心间会涌出一股由得罪人带来的快感。尔后万念俱灰。无论她们怎么讨好,都好不起来。有个女子哭着说:“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一辆车子和几件首饰么?”我说:“可不是么?”另一个女子以同样的表情说:“为什么你就不能稍许喜欢我?”我便捉起她的手,说:“你看,你的这双手又肿又粗糙,好像十来岁就开始刷碗、洗衣服了。”

我再次来宁波时总是被人陪着。有天他们带我去了乡下一块工地。那里有很长的围墙,现在只剩墙基,墙内停着几台推土机,土地像是被牛耕了上百遍。如果不是在附近的山上看见一座废弃的水坝,我不会想到这是胡先生当年的庄园。那五只龙嘴仍在,但已没有水源,嘴角因此像是生锈了,很孤单。他们像说传奇那样说着这里往昔的场面,我说我知道。我甚至连胡先生现在做什么去了也没问。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人生贵在及时行乐。

在我住的宾馆,门口铺着红地毯,摆着花篮,门楣拉着红色条幅,大厅立欢迎牌。我一进去,那些穿套装或旗袍的女子便鞠躬,唇红齿白地打招呼。房间有两百多平,甚至有一座可以控制流水的假山,什么都很华贵,使尊贵的客人哪怕一点不舒服也感受不到。但是宾馆永远是让人迷失的地方。我一人待着,时间便凝滞起来,就像天花板在往下一层层地下着细雨,因此我总是走向窗边。在宾馆后头,仿佛是为了作对比,立着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每家屋顶都有黑乎乎的铁皮烟囱,门口挂着脏黑的草帘,春联被洗刷白了。门口是泥地,有密集的轮胎印。门前有两棵树,拉着生锈的铁丝。

我看着这些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可能我长时间站在这里,只为着将肥硕的肚子顶在墙上,享受胖子才会有的快乐。有天下午,天空阴沉,地面变得像地狱,灰而透明。可能是要下雨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位妇女用脚推着水红色的大洗衣盆从平房走出来。盆里有一件蜷缩的白色长裙,跟她铁灰色的头发、红硬的面庞以及过于粗壮的腰身并不匹配。她像是世上最懒的懒子,低着头,左一脚右一脚缓慢地推着洗衣盆,将它推下门前台阶。但是当风吹过时我知道并非如此。风使她两边的衣袖像纸无依地飞起来。

她不再推塑料盆子时,像一株树茫然站着。很久后,她才稍微活动一下。一个粗矮男人回来了。他径直走进她刚才出来的屋内,重重甩上门。她还是站在那里,渐渐又仰起脸默默地哭。她一哭我便也跟着哭起来。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有哭泣的冲动,一边哭一边将头撞向墙壁。我看到,她在尽力地张开双手,就像当初在庄园舞台上那样尽力地将它们张开。就像它们还存在一样。

一会儿,男人气急败坏地走出,粗声埋怨着,她止住哭泣,用脚踢他。他便不服气地将白色长裙捞起,扔到两棵树之间拉着的铁丝上。他也不拉,也不抖,就像扔件垃圾那样将它扔了上去。她走到长裙面前久久站着,神情悲哀而沉静,就像一位母亲在默哀死去的孩子。她永恒的时光早已过去,现在她年华老去,落魄潦倒。

那男人再度走进屋时,我看见斑秃,心里像是被塞入了一块巨大的铁砣。

“这所有一切都让我不敢相信。”他抽泣着,“小红当时那么漂亮,为什么每天还愁眉不展?为什么她的母亲着急地要将她嫁出去?为什么她那自负的舅舅会为她对大家说出甚至是恳求的话?难道不可以让小红自己慢慢找么?她难道还需要相亲这种方式么?还有,小红最后嫁的为什么是一位粗鄙、年老、丑陋的司机?我解释不清,也接受不了。但后来在做了一个梦后,忽而明白——我想他们,他、她、她,都明白了她今天会残疾的事实。这就是谜底。而我本该是最先发现这个谜底的人,却因为偏执而负气离开。”

他接下来说:“在那个梦里,我看见生姜。它被挖出土地但还没有剁开,黄黑、干硬、扭曲、伤痕累累,就像烧坏的手掌。我看见小红赤身裸体朝我走来,乳房下垂,肚层挤出油腻,两只象腿静脉曲张,没有手腕,没有胳膊,在两边肩膀那里正长着这样孤零零的生姜一样的手掌。这就是她的结局。我早该看到这结局。看到这个结局我才明白,为何她过去的每张照片都不会出现手,为何一出现在庄园时便光芒万丈,为何在光芒万丈时还要痛苦地哭泣?为什么?因为诅咒。在《木偶奇遇记》里,匹诺曹渴望成为活生生的男孩,找到蓝仙女,她答应了,却附加了一个诅咒——每当他说谎时,鼻子便会不断地变长。而小红受到的是相反的诅咒,她从很小时就长出极长的手,每当她长大一点,这手才会缩短一点。在整个童年,她都盼望长大。她终于让它长到最合适,那时恰好她的年华最好,容貌也最好,而我也就是在她这一生最灿烂的时刻遇见她。她在发光。此后诅咒的规律却是仍在运行,她的手越长越短,最终只剩两只奇怪的生姜。会说话的生姜。像珊瑚那样,在走向我时,紧张地舞动。我没办法再用别的理由解释这悲伤而可怕的事情了。”

他说着说着,被自己的奇怪想法感染了,像妇女号啕起来。最后他说:“当初离开庄园时我对自己说,‘不就是钱吗?’或者‘要是你认真起来,就会毁了自己!’现在我却想对她说,‘我还想做这世上唯一怜惜你的人。’现在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是想试试,将她买下来。”

“神经病。”我觉得我多少应该说说话。

性爱按其本性来说就是排他的。

——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年版,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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