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少年左颊上登时现出一片红印。
群雄大惑,就连那公子哥自己也惊疑不已。
他早想好了“大反手”之后的第二招该如何运使。
倘若少年举手挡格,那就立时伸腿扫他下盘。
倘若少年不挡不格,径自以攻为守,那就回手拆招。
哪知他竟一动不动,生生受了一掌,委实大出意料之外。
但这公子哥一疑之后,随即感到兴奋,心想这小子刚才那凌空一掌定是装模作样,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
当下再无顾忌,伸手朝那女子衣领抓去。
女子见少年生受一掌,知他呆病又犯,心下一阵焦急。这一急,刚调好的内息又险些紊乱起来。
她见敌人向自己抓来,眼看就要受辱,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年突地大叫起来:“这位公子!你说谁是土包子?”
那公子哥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怔了一怔,噗嗤笑道:“我说你是土包子啊!”
少年眼神茫然,低下头去,喃喃自问:“我竟还是土包子么?为何还有人说我是土包子?难道我做得不好么?我出门十年,竟还是逃不了土包子的命么?”
自言自语了一阵,突然仰起头来,眼含泪水,向着西天红霞,叫道:“青儿,红红,我还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土包子!我学这么多年武功有什么用啊?”
群雄见他流泪,更觉诧异。
那公子哥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你不光是土包子,我看还是个窝囊废!哈哈哈!”
少年听到“窝囊废”三字,擦干泪水,双目通红地望着那公子哥,沉着嗓子道:“你说谁是窝囊废?”
那公子哥见他这副神情,有些害怕,怔了一下,才又道:“我说你是窝囊废。”声音已不若刚才那样大。
少年额头青筋暴起,脸色胀得愈来愈红,猛地大喝一声,一拳打在那公子哥胸口。
这一拳出得快极猛极,真具开山之威。
但听噗的一声,那公子哥胸口中拳,平飞出去,嘭的一下撞到对面山壁,摔在地上。
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连忙抢上去,只见他全身上下筋断骨折,已成了一个血人,显是活不成了。
这几个人抱着尸体,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那少年叫道:“谁再敢上前,也是同样的下场!”
那几人忙将尸体缚在那匹黑红骏马上,各跨上自己的马,一路赶着,向东逃去。
少年喊罢那句话后,兀自怒气勃发,刷刷地向空中接连挥拳。
群雄见之,莫不骇然。
少年挥了一会儿,渐渐收回手臂。
他低头看着一双纤瘦的手掌,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这双手已经沾了血,完了完了,那是一辈子的事,唉唉……”
女子见他神色灰暗,似乎心神受到了巨大震荡,很是担心,轻轻叫道:“溪山,溪山……”
少年回过头来,面色甚是阴郁。他走到女子身前,浑身颤抖:“师姐,怎……怎么办?”
女子安慰他:“师弟乖,不碍事,你听师姐的,放心,不碍事。”
少年低着头,一言不发。
女子又道:“江湖之上打打杀杀,受伤伤人,都是在所难免。别说你只杀了一个人。你就是把这些人全都杀了,那也无妨。谁让他们欺负你,欺负你的……你的妻子。”说到最后,脸现红晕,但依然盯着那少年的一双星目。
少年仍旧低着头,不发一语。
女子又问:“当年我们一起读书的日子,你还记得么?”说着嫣然一笑。
少年目中突然泛起精光:“记得,我全都记得。”
女子道:“你坐过来。”
少年依言踏上一步,并肩坐在女子身畔。两人开始旁若无人地谈起过往之事。
群雄见他们有说有笑,忽而将头歪在一起,忽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说,竟似没将面前这几百人放在眼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青城派大弟子姬不鸣妒忌心甚强,见这位曾经的师弟眼下跟一个天仙样的女子谈情说爱,不禁妒火中烧,恨不能立即冲上,杀其人,占其妻。
但他见少年似有一身怪异武功,又不敢贸然上前,便轻声对身边的师父佟无日说:“师父,我看这小子是在拖延时辰。他武功如真的高强,何不立即大杀一场,远走高飞?我看他武功就算真强,也是时灵时不灵,我们一拥而上,料他防范不住。再等下去,那女的功力复原,可就难办了。”
佟无日一听,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你高声传给大家听。”
姬不鸣道:“这……弟子可不敢,万一他凌空掌单独打我,弟子一死,再难为你老人家尽孝,那就大事不妙。”
佟无日怒喝:“难不成你让我当出头鸟?”
姬不鸣道:“当然不是。你传给身边的梅道长,梅道长再传给卢帮主。大家就这么一个个地传下去。”
佟无日一听有理,便将他的话传给了身边的昆仑派掌门梅一斯,梅一斯又传给打狼帮帮主庐未弃,很快便闹哄哄地传了一大片。
女子虽和少年谈得甚欢,但听到石下众人闹成一片,也自留了个心眼儿,见少年仍沉浸在往事中,问道:“溪山,你想通了么?”
少年微笑不语。
女子再问,少年仍是微笑。
女子笑逐颜开:“你终于想通了。”
少年捧着翻开的《坐忘论》,高声念道:“如有时事或法有要疑者,且任思量,令事得济,所疑复语,此亦生慧正根,事讫则止,实莫多思,多思则以知害恬,为子伤本,虽骋一时之俊,终亏万代之业。
“若烦邪乱想,随觉则除。若闻毁誉之名、善恶等事,皆即拨去,莫将心受。若心受之,即心满,心满则道无所居。所有闻见,如不闻见,则是非美恶,不入于心,心不受外,名曰虚心,心不逐外,名曰安心,心安而虚,则道自来止。”
他念书的声音极大,用中气送将出去,石下数百人都能听到。群雄不解其意,但见他神气焕发,都有些畏怯,不禁面面相觑。
少年念毕,将书向空中一扔,大叫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群雄议论纷纷。有些人讲江湖道义,认为不妨一个个地与他拼斗,但多数人主张一哄而上。
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吼道:“我师弟玄思就是被他们两人合攻而死,还需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一起上啊!”
其余人均知那玄思法师是洛阳白马寺几百年来名列第一的天才高手,现下已惨死二人之手,当下再无疑虑,一齐向着那块巨石冲去。
此时,女子已经调好内息,功力几乎恢复如初。
她和那少年贴背而站,在这巨石之上,各展平生所学,激斗这数百名武林豪客。
群豪虽然人多,奈何武功路子各有不同,初次集结,也从未练习过任何阵法,是以也不好同时攻上。
少年和女子面对的虽是数百之众,初时也尽能应付得来。
但见二人左一掌,右一拳,阔道上“嘭嘭”、“啊啊”之声不绝于耳。天地之间,血肉横飞。
斗到后来,二人体力渐渐不支。少年便想带女子杀出一条血路,突破重围,脱离战团。
女子与他心意相通,叫道:“溪山,走!”
少年回了一声“好”。
两人互搂着肩,倏然腾空,夺过两匹快马,向东奔去。
奔了良久,到了一个村庄前。
此刻天已全黑,女子见群雄没有追来,便想下马,到村里歇上一宿。
少年却说此地离家不远,他不想见到父老乡亲。
女子只得依他。两人便又纵马狂驰。
又奔了约摸一个时辰,女子所乘之马累得筋疲力竭,吐沫而死。
少年看自己胯下的这匹白驹嘴角亦泛出白沫,便也跳下来,和那女子一起步行。
一路默默前行,走了几里,见到一个破庙,两人决意在此安歇。
刚进庙门,忽然听得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声音冷冷问道:“你可知罪?”
少年惊问:“什么?”
那声音道:“你杀了人。”
少年问道:“那又怎样?”
那声音只是道:“你杀了人。”
“杀人是为了自救,不算有罪!”
“你杀了人。”
“不杀人就要被杀!”
“你杀了人。”
“人杀我,我杀人,何错之有?”
“你杀了人。”
少年一阵惊惧,唇齿打颤,说不出话来。
黑夜之中,女子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也知他心神正受激荡,连忙叫道:“溪山,溪山……”
可她却再也没有听到回应。
蓦觉眼前越来越黑,像是掉进了一个暗黑的深渊。
她大声叫道:“溪山,溪山,你在哪里?”边叫边往前走,突然双脚一紧,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箍住了。
她大吃一惊,正要伸手去解,脚下一空,直直地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