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音辨人,刘安知是那老妇到了。他听这声音如鬼似魅,直逼恼后,心里畏惧,猛吸一口气,催许梦溪道:“姑娘快走,快走,我能撑持。”
一语甫毕,只见面前落下一人,一身白衣,相貌奇丑,正是那老妇。刘安和许梦溪站在当地,当真不知往哪躲。
刘安想开口央求那老妇饶过自己,但佳人在畔,岂可再窝窝囊囊,畏畏缩缩,一咬牙,来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高声问道:“老婆婆,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也要杀我?”
一时想到自己东来洛阳卖文为生,只图离开家乡,日子能过得自在逍遥一些,倘若诗文有成,则锦上添花,也算不负此生。
哪知诗不是那么好卖的,眼看日子维续不下去,这也罢了。
自己前晚不过出门散了个步,回来后竟然一连串劫难便接踵降临,先是什么善人门的邱万损要徒弟杀自己作为拜师礼,接着便是那救了自己的老婆婆也反过来要杀自己,这委屈受得真是毫没来由。
阿绿讲故事时倒可爱有趣,让自己为她按摩也不算太恶,可她凶巴巴地拿鞭子打人时,手下却毫不留情,使得自己现下身上还疼痛难禁,对自己也不算好。
一念及此,颇觉气苦,也不知眼前这个天仙般的许梦溪姐姐看上去这么温柔,能不能救下自己?
救下自己后,又会不会像婆婆那样反过来要杀自己?
突觉人生殊无乐趣,对着许梦溪大叫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许梦溪正想着怎样替他开口求情,见他突然发起疯来让自己杀了他,不禁一怔,对他这敌友不分之举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安喊了一会儿,缓过了疯劲儿,只听许梦溪问道:“我为何要杀了你?”
他一呆,那老妇却替他答道:“只因他自知这一生都呆里呆气,疯疯癫癫,实难与你相爱厮守,不如死了算了。”
许梦溪道:“能不能相爱厮守,不试一下如何知道?纵使不能,那也不用死。”
那老妇又问:“你不过是在南门外见过他一面,跟他说过几句话,大谈爱不爱的,岂不荒唐?”
许梦溪道:“你难道就见过他许多面吗?又怎知他会一生呆里呆气,疯疯癫癫?”
那老妇呵呵笑道:“溪儿啊,这你就不知了。我在洛阳城和那土地庙里留心看了他几个月。”
许梦溪也咯咯笑道:“你看了他几个月,我也看了他几个月。”
那老妇道:“小妮子净瞎说,你什么时候去看过他,我怎的从来不知?”
许梦溪道:“他在西市摆摊时,我就到京西酒楼的二楼临窗饮酒。他在东市摆摊时,我就去京东宠物店里看小猫小狗。他有一次把书摊摆到了白马寺前,我就去找玄念法师说禅论经,还看到他被知客僧驱逐。
“又有一天晚上,他待在城内没有回庙,竟将摊摆到了富丹院前,那些达官贵人都忙着谈情说爱,互送胭脂折扇,也没人理他。后来他就只于白天在西市摆摊,傍晚回去安歇。”
那老妇听她说得真切,不禁结舌,过了半晌,问道:“那知客僧骂他之时,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许梦溪道:“自然看到了。那知客僧冲他大吼,他却只是笑眯眯地忍让,并为将摊摆错地方连声道歉。那知客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下手帮他收拾书摊,临走还合十相送。”
那老妇道:“哼,这又如何?”
许梦溪道:“人生在世,并不必处处比人强。”
那老妇哼了一声,问道:“那处处比人弱呢?”
许梦溪反问道:“哪有人处处比别人弱的?”
那老妇叹了口气,道:“我只因爱上了一个窝囊废,失了升仙之机不说,还受到强人欺侮,脸也弄得这般丑陋,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一生惨受凄凉。难道你没看到吗?”
许梦溪道:“受强人欺侮,错在强人,脸弄得丑陋,错在我爷爷,都与刘先生无关。”
那老妇愕然问道:“失了升仙之机呢?”
许梦溪想了想,咬着牙道:“那也是你自愿,也与刘先生无关。”
那老妇惊讶更甚,骂道:“你这丫头,我平素里看你腼腆温柔,不想心肠竟如此狠毒,胆敢这么跟婆婆说话!我问你,你娘是怎么死的?”说到最后一句时,语声变得极慢,听来阴森森的。
许梦溪脸色一变,道:“婆婆,你……”
那老妇心肠一软,温言道:“溪儿,你仙品卓绝,福德公公怎么夸你的,莫非你尽都忘了吗?好孩子,听婆婆的,管保你一生无恨。”
许梦溪片刻无语,突然叹道:“唉,婆婆,你就放过我吧。纵使上了天界,我本性难移,天天七八十遍地想他,也终究是要下凡来的。”
这句话戳到了那老妇痛处,让她瞬间想起伤心过往,眉头一皱,转眼看着刘安,狠狠地道:“你既这么说,那我今天就非杀了这小子不可。”说着右掌便举了起来。
许梦溪伸臂挡在刘安身前,问道:“婆婆,你心里真的想杀死他吗?”
那老妇死死地盯着刘安,说道:“你贪恋红尘倒也罢了,好不该喜欢上一个土包子、窝囊废。我就是看不得他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
许梦溪道:“只怕恰恰相反。”
那老妇愕然问道:“什么意思?”
许梦溪问道:“刘公子在南门破庙里住了半年有余,你天天去看他,却为何早不杀他,晚不杀他,偏偏这时要杀他?”
那老妇一怔,脸现红晕,竟像有些羞愧。
许梦溪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为我取名梦溪,又是何意?”
那老妇更是垂下头去。
两人这一番话说下来,刘安有些听得明白,有些则听不明白。心情也是起伏不定,时而为那老妇和许梦溪竟然真的对自己留心观察了半年而震惊、不解、狂喜、惭愧,时而又为那老妇高举的肉掌悚惧,为许梦溪伸出的手臂感到欣慰。
这时,刘安听许梦溪如此问,又见那老妇将头低下,突然心念一动,问道:“老婆婆,你和家师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半年来你何以对我如此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