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嫂
麦子收罢,该种秋种秋:播种秋天收获的庄稼。了。芝麻撒上,豆子点上,谷子、高粱种上,就等着一场雨下来。天上的云彩还不见影子,热风吹得人心里烦躁不安。俗话说,二八月乱穿衣。许多人赤着背,装好讨饭的挑子,要走出家乡,去他们想象中的南方鱼米之乡寻生计!孩子们则穿着破烂的夹袄,他们不懂得日子如何在煎熬着他们父母的心,好奇地相互喊着、唱着:
大旱烟锅儿冒白烟,
谁家有钱谁吃穿,
俺没有钱,您有钱?
你不问,他不问,
遍地跑着穷光蛋!
汉子们抹着眼泪,拖家带口,告别了生养自己的村庄。临走时,他们忘不了到祖坟去痛哭一场,让祖先的灵魂们原谅自己的无能。许多人已分不清哪个坟是祖先的,哪个坟是爹娘的,遍地都是坟茔。数不清的黑老鸹如同片片乌云,从坟地里飞起,又落下,眼巴巴地望着,看有没有上供的祭品,但它们总是失望。
河水干涸,水草早已经被人捞光,连菱角、鸡头草和芦苇根,都成了富裕人家的精点食品。河滩里扔着成堆的死孩子,因为他们未成年,进不了祖坟。成群的野狗到处寻觅着,互相撕咬不停,争相抢夺尸骨。有的孩子被狠心的父母扔来时,还没有断气,狗群拥上来,呜呜叫着争抢这挣扎的生命。父母看见,痛心得捶胸顿足,晕倒在地,又成为狗的美餐。狗群吃人成了性,有单个孩子在野地里玩耍,有时会被一群野狗活活吃掉。孩子们吓得都躲在家里,若有谁家的幼儿闹夜,一喊“把你关在门外”,马上就能吓住不哭。村头常可见到成堆的狗屎,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一阵嘈杂声,袁世凯和哥哥世敦、世廉一起跑了出去。村头正有一群人围在土地庙前。神像前面上了供,有人在跳神,鞭炮的纸屑和香裱灰烬满地都是。几个孩子正抢没响的炮,互相打着、骂着。
一会儿,村子里的寿星,那个白胡子老头儿,领头跪着,求土地神谅解。
开始扫干坑了。
扫干坑一般是由十二个寡妇参加,今年是十三个,多是二十五六岁的妇女,最小的有十七八岁。年轻的寡妇们,穿戴整齐,如新嫁娶般,一列走进干坑里,横字儿排开。坑上边的老寿星用力喊了一声“放响——”几只三眼铳便像闷雷一样响起。寡妇们一齐唱着,用手中的扫帚来回拍打不停。传说,这样就能刺疼老土地爷和老土地奶奶,让他们跟龙王说情,请苍天下起雨来。若不下雨,天天来扫。
寡妇们唱着、舞着。田家二嫂像疯了一样,唱得最起劲,舞得动作最快、幅度最大。她才十九岁,长得眉清目秀,细长条儿,臀部和胸部圆鼓鼓的,最招人眼。唱着,唱着,她突然大喊一声,尖叫起来,把手中的扫帚举了起来,狂挥着。一会儿,她把扫帚扔了,将身上的衣服逐件脱了个精光,露出雪白的胴体,扭着、唱着、笑着。有人喊着叫好,有人骂着,只有老寿星将眼用手捂住,连连摇头,扭转身走开去。
聚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连外村都有人跑来看。二嫂是出了名的美女,小伙子们看着,喉结不时移动,眼直直的,连眨一下都不舍得。
二嫂哈哈大笑,用手比画着,声称自己是七仙女下凡,要拉一个青壮小伙子当郎配。坑上边的小伙子喊着“好”,有人叫着“给我配”,二嫂就笑嘻嘻地扑过去。人都吓散了。一群妇女使劲拉扯着她,用衣服遮住她的某些部位。她使劲儿挣开,到处乱跑。飞奔到南地里一眼水井的大柳树下,她扭转回身来,双手捂住脸哭了。哭了好一阵子,她猛一头扎进了井里。
袁世凯惊呆了,大眼睛转动不停,不知道田家二嫂为什么要这样。世敦、世廉拉他回家去,路上碰见几个小孩儿往村外走,他们几个招呼着世凯,说是“打土龙”去。前一段,他病了一场,身体还弱,整天在院里憋得难受,正想出去玩耍,就拉着两个哥哥,和他们一起跑着向村外走去。
有人把二嫂从井里捞了上来,她的头上都是污血。井里没有水,只有一块干石头,二嫂是头朝下跳进去的,头撞在了石头上。血污涂满了她的前额,秀美的发丝粘成一团饼子。一行人议论着二嫂,说她好可怜。
二嫂是沙河对岸北村的姑娘,嫁给袁寨一家富户,丈夫长得像个枣核,头小、脚细、腿瘸,见人就笑,张口就高喊“大爷”,原来是个傻子,人都叫他“天正傻乖乖乖乖:豫东方言,听话的孩子。”。二嫂出嫁前有个相好的,会吹唢呐,模样儿也英俊。两人相约远走他乡,父母知道了,逼着她嫁给了天正傻子。出嫁的那天夜里,小伙子在野地里仰天吹起唢呐,一遍遍吹的是《十八相送》,直吹得二嫂的心像被剪刀绞碎了一般。
人是嫁过来了,天正傻子却压根儿不会那夫妻的亲热。婆子嘴毒,整天指桑骂槐,喋喋不休。十里八乡的人都说,是因为二嫂家里穷,才被逼嫁给了天正傻子的。过了三年,天正傻子被疯狗咬伤,死了。二嫂要走,娘家不要,婆子不准,那个吹唢呐的也不知道漂泊到哪儿去了,哭得二嫂泪涟涟的。
婆子整天骂着“母鸡不下蛋”,却捐了一些钱,让村里人为二嫂立了一个贞节牌坊。牌坊立起时,请了两台大戏,乡绅发表演说,要村里的寡妇都学二嫂,守孝道、守贞节。二嫂天天夜里哭,天也无语,地也不应。这次扫干坑,挑上了二嫂,二嫂要让这十九个春秋的身子展示给世人,让人看到世间还有这样美的身躯。她找不到那个吹唢呐的小伙子,找不到能说半句梯己话的人,找不到兄弟姐妹。婆婆不亲、爹娘不爱,她感到日子没过头,就投井自尽,以求解脱。
袁世凯听了,心里直酸,眼角湿了起来。袁世敦和袁世廉在一旁也哭得直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