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岁入宫当了一名宫女后,我在冷宫已经呆了整整十年。
大原国建朝以来,冷宫便是最为冷清和孤寂的地方。所有犯了错或失了宠的妃嫔,都被幽居在这里,与哀凉和不甘为伴,痛苦地熬过一年又一年。甚少有人会踏足这里,谁都不想沾染了晦气。正因为如此,太监和宫女们也都不愿意到这里来做事,虽然同为奴才,但这里的油水却是最少的。偶尔出了冷宫办事,也不免被其余那些跟在后妃身边的人轻视。
可是我没得挑选。
我的父亲曾经官拜光禄寺少卿一职,虽是正四品,却不算什么重要的官职。而其它的几位伯父,却是执掌军权的朝廷重臣。父亲敦厚老实,勤勤恳恳了十几年,不料一朝飞来横祸,大伯父与定远将军联手谋反失败后,连累全族入罪。原本我们该是被全部抄斩的,但是恰逢太后寿辰,杀戮过多会坏了吉利,于是皇上便下了旨意,所有男子和成年的女子流放至北漠,未成年的女子没入宫廷为婢。
年仅七岁的我,在那一日,从锦衣玉食的官家子孙沦为了低贱的奴婢。罪人之女是没有资格服侍帝后妃嫔的,冷宫便成了我们最合适的去处。
男人们的政治游戏向来残酷,今朝成王明朝败寇,可是我们这些长在深闺的女子,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不得不以一生为他们付出代价。
宫廷十年,我见惯了富贵荣宠,也看透了人心薄凉。可是冷宫也有冷宫的好处,正因为这里太过清冷,反而不会招来太多是非。相比之下,那些服侍后妃的宫人,有朝一日会因为主子的得宠而春风得意;然而**残酷,一旦失势,主子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宫人们却只是为黄泉路上多添了几缕冤魂而已。
在冷宫,我至少能够活下去。
这一****正在小厨房熬冰糖雪梨汤,破旧的小吊锅里翻滚着骨碌碌的热气,倒也盈了一室的清甜。这是为前些日子刚被废到冷宫的刘昭仪准备的,不过,如今她已被废作了庶人,再不是昭仪了。
与我同住一屋的清儿进了小厨房,嗅到这味儿,不由地吸了吸鼻子道:“好甜的味道,你在做什么呢?”我没有回头:“刘氏前几日咳得厉害,我给她熬雪梨汤呢。”
清儿感慨道:“刘氏已经废为庶人,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关心,你又何必这般好心。你不晓得,她当年得宠之时有多么张扬跋扈。”
我低低地叹了一声:“我只是可怜她一条人命罢了。”
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皇后娘娘懿旨到,彭初月接旨。”
我和清儿同时一怔,待清儿急忙扯着我的手跑了出去,周围已经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传皇后懿旨,萧贵妃有孕,命彭初月明日前往泰宁宫随侍。”我有些机械地接过他手里锦黄色的懿旨,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萧贵妃曾经是皇上很宠爱的女人,只是三个月前她还是萧妃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皇上一怒之下贬到了冷宫。进了冷宫的女人很少有翻身的机会,她却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在冷宫呆了仅仅三个月,她便被皇上重新赦出了冷宫,加封贵妃,甚至还独独赐了一座泰宁宫给她居住。
可是我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若说有,也仅仅是在她入了冷宫后的生辰之日,为她做了一碟鸳鸯合欢饼而已。不知怎的,她竟会在这时候想起我。
周遭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能出了冷宫服侍皇上的宠妃,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儿。
宣旨的公公似乎受不了这里的霉味,掩住鼻子迫不及待地便要转身离去,冷不防却冲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子,伸出一双枯骨伶仃的手死死揪住他的衣摆:“陆公公,求您让我再见一见皇后娘娘吧,求求您,求求您了。”那是入了冷宫快一年的陈嫔,昔日也是颇得圣宠的。
陆公公惊怒交加之下,抬起脚狠命朝她身上踹去。她应声落地,很快便没了气息。
回到了屋子里整理服饰,清儿坐在我的床头眼泪汪汪:“阿月,你这一走,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握住她瘦弱冰凉的手指:“别难过,我会时时回来看你的。若是有机会……我一定把你也带出去。”
她这才破涕一笑:“好。”
我垂下头,抿进了一声默默的叹息。若是可以,我倒宁愿呆在冷宫。萧妃本非池中之物,在她身边,只怕是免不了卷入是非之中吧。但愿我的谦卑谨慎能够为自己保全一条性命。
第二日的天气极好,冷宫外的天空澄澈得宛如一汪碧玉,落下温暖的阳光。前来带我的是萧贵妃身边的一个叫做桔梗的掌事宫女,她一路走一路告诉我,萧贵妃如今已经怀有了两个月身孕,圣宠亦是比以往更加优渥。因着最近没有胃口,便想起了当初在冷宫吃的一道由我做的鸳鸯合欢饼,只在皇后面前提了一提,懿旨便下来了。
我讶然一笑,原来只是为了一道鸳鸯合欢饼。
泰宁宫在御花园的北侧,日光充足,一路走去,朱红色的宫墙如同蜿蜒的巨龙,绵延而不见尽头。大大小小的殿宇庭阁交错分布,或威严或清丽,尽显皇家气派。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我们终于停在了一座小桥边。
这座半圆形的拱桥以纯正白腻的汉白玉制成,上面以翡翠雕刻成小小的莲叶,莲叶上以玛瑙为瓣,黄玉为芯,镶嵌着一朵朵莲花,小巧玲珑,精致可爱。而桥下却是一座真正的莲池,引入了太液湖水,清明如镜,湖上种满娇嫩白莲,层层展开如雪白的玉盏,莹莹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见我看得惊异,桔梗得意一笑:“娘娘喜欢赏莲,怀着身孕出门不便,皇上便特地建了这座莲池供娘娘一笑。”
走过白玉桥便到了泰宁宫,正殿很宽敞,猩红色的织花软毯上设了宝座,香几,地平台下的两边各立着三名青衣侍女,敛眉无声。桔梗带着我走到最左边的暖阁前,掀开水晶珠帘走了进去。
瑞兽香炉里焚着大把的百合香,萧贵妃正斜斜靠卧在美人榻上,就着宫女的手饮一盏什锦蜜汤,见我来了,顿时微笑起来:“你来了。”
几日不见,已为贵妃的她,已经不是之前我所见到的楚楚可怜样了。
萧贵妃本就是窈窕生姿的美人,肌骨莹润,肤如凝脂。眼波流转间,仿佛荡起一汪粼粼春水,叫人心神荡漾。因着是在自己的寝宫,她只着了一身清丽的浅樱色宫装,流云髻边挽了一支金步摇,鲜艳的大块红宝石下垂了细细的银线流苏,彰显了贵妃的气度。
她示意我上前几步,有些感慨道:“当日在冷宫,人人都对本宫冷眼相加,恨不得踩上几脚才是。唯有你愿意多加照拂本宫,这份情谊,本宫一直牢牢记着。”
我低了低头:“娘娘严重了,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她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本宫回来后已经命人查了你的身世,知晓你是官宦子孙,只因家门有变才沦落至此。本宫知你颇懂礼数,实在不忍你就此耽误,又感念你的照拂之恩,所以便求了皇后娘娘,破例赦你出了冷宫,今后你便跟着我吧。”
听她提起旧事,我心中一痛。也不知父亲和母亲如今怎样了,北漠苦寒之地,他们定然受尽了苦楚。
然而我还是含了一缕应有的微笑,带着感激的表情跪下磕头:“奴婢叩谢贵妃娘娘恩典。”
她示意桔梗扶我起来,又舀了一勺蜜汤饮下,而后将调羹丢到了碗里,微微蹙起眉头:“本宫自有孕之后,嘴里一直淡淡的没有味儿,便是这蜜汤也不觉得清甜。”说着再次看向我:“你的手艺很好,上回的一道鸳鸯合欢饼本宫很是喜欢,只是今日本宫想吃些甜食,你可能做出什么新花样?”
我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奴婢自当竭尽全力。”
我到了宫女们住的屋子里,换了一身宫女的青色宫装。之后桔梗便带着我去了泰宁宫的小厨房,一边走着她一边道:“娘娘欣赏你的手艺,以后你可得好好拿出本事来孝敬娘娘,才不枉娘娘对你的提拔之恩。”
我低声应了,她又继续道:“泰宁宫有自己的小厨房,以后你可以在那里为娘娘效力。只是宫中有规矩,女子不得踏入御膳房,你千万记住了。若是到时候违了规矩,娘娘也救不了你。”说着她露出一丝凄然之色:“去年有个新进宫的小宫女,便是因为误进了御膳房,活活叫人给打死了。”
一个时辰后,当我端着做好的点心走到暖阁时,萧贵妃正坐在榻上看书。见我进来,她放下手里的《太平宝卷》道:“你做了什么点心?”
我搁下手里的玛瑙葵花式托碗:“启禀娘娘,这是八珍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