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叶蓉一直以为债台高筑的这半年时间是她二十六年生涯最难熬的日子,亲戚朋友委婉的催债让她感到无比内疚,贷款公司刺耳的奚落让她感到无比羞辱,还有男友不停的欺骗推诿更如身后刺中她的一把刀。
她有比较过当年中专毕业独自到鹏城工厂做厂妹的日子,那时候虽然穷,但她是快乐而充实的,一个月虽然只有一千元的工资,但足以省下来寄回家里,她甚至还报了电脑班学会了操作电脑。更是凭此离开了工厂在市区找了份销售工作,告别了单调重复的工厂生涯。
她也比较过当年从公司出来单干的初期,在做销售工作积攒到起步资金后,由于上司的排挤,她辞职出来自立门户,自己琢磨着成立公司,第一次学会办理营业执照,到银行开户,寻找客户,催收货款。那时因为一位大客户付款不及时,有时候甚至穷到只剩下吃一块饼的钱,小猫的口粮还是在酒店工作的室友帮忙拿回来的剩饭。那时至少没有欠钱。
即使是欠了巨债也不是那么可怕,何叶蓉有想过两人一起努力把债还清,在如今的社会只要肯干是不怕赚不到钱的。最可怕的是那个往常把你捧在手心的男朋友,一次次地对你说谎,一次次地敷衍,让她感觉到阵阵寒心。那种背后中刀的感觉,爱人变仇人的痛苦,折磨得她夜夜不能寐。
她想也许这是她这六年来只顾享受幸福的报应,有人劝她放过彼此,但每天看到他,她就想到那些债务和那些欺骗,让她总是情不自禁会用最狠的话去刺他。毕竟两人体力悬殊,她对他的优势就是她的嘴巴。
她甚至会拿他的不举攻击他,这个两人从前是达成共识,她自认为是性冷淡,所以他提出柏拉图式的恋爱,然后他慢慢找医生治疗,希望能够把她的初夜留到洞房花烛夜。哪怕真的不行,婚后两人通过试管婴儿养个孩子,她也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关于两人的未来,婚姻、孩子、房子,她都有在做计划。
然而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一个催债公司的电话打破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甚至没有想到他竟然把她的理财存款也偷偷转移,而且还在外面欠下了大额的贷款。初期的时候她认命了,她想只要他全部坦白了,她愿意跟他一起承担,甚至她还不停跟亲戚朋友借款帮他还债。
可是钱债越欠越多,他的谎言也越来越多,她从伤心到失望再到绝望,甚至有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厨房,关紧门窗打开了燃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等待大限的到来,然而朋友跑来把她从深渊拉出来,对父母和对债主的责任让她还是想着要坚持活下去。
她不再管他,两人见面偶尔还会拌下嘴,但她开始忙碌起来,打三份工让她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她剪掉了他最喜欢的她的那头柔软的长发,她觉得要努力就要从“头”开始,虽然日子更加辛苦和焦虑,但她没有办法了,只能按照这条路走。
好在这渣男还有一点良心,在她以为他要跑路的时候,她收到了那条银行发过来的救命短信。那天是何等的如释重负,相信只有背过银角大王的孙悟空了解她的苦楚。
当何叶蓉以为她可以找个角落慢慢疗伤时,更大的苦痛向她袭来。那个被她咒骂过无数遍的“杀千刀”的,真的就被杀千刀了。当她亲眼看到曾经的爱人鲜血直流横躺在大街上时,她感觉她的心也同样收到了同等的伤害。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爱就没有绝对的恨,当真正失去一个人时,她才发现,对他深深的恨意背后,还隐藏着那么多年来她对他的依恋、崇拜、依赖。恨意来得太突然,她忘了不去爱他。这就是她为何要疯狂寻找他的原因,她也不想她最后那两句伤人的话,成为两人最后的共同回忆。
事与愿违,何叶蓉再次感觉到一个普通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她找不到他,问遍了鹏城市所有的医院,她跑医院跑得腿都快断了,甚至还去了穗城几家最好的医院,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她知道许锐肯定会被送去其中的一家医院,但是很无奈。
幸好政府有安排召开记者招待会,周一下午她提前一个小时早早地坐在电脑前,当曾毅介绍许锐的情况时,已经经历了半年抗压的她,觉得只要是还活着那就还是有希望的,没想到老天爷把她最后的希望也给浇灭了。当向紫甄向全世界宣布了许锐的死讯,何叶蓉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一地而后消融消失。
“叶子,你看看渣浪微博关于许锐的最新视频。”身后传来好友木子的声音,因为怕她出事,何叶蓉的朋友这几天都在轮流陪伴着她。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摸到鼠标上,她没有哭了,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到了最痛苦的时候她没敢哭出来,她害怕哭出来就是丧。
视频播放出来感觉整个画面乱糟糟的,声音也是吵杂的。先入眼睑的是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子,正在用力地做着急救的动作,被抢救的病人却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
镜头很清晰地拍摄到病人的脸,尽管他的双眼紧闭,但大家还是很容易认出,他就是自被当街砍伤后一直消失在群众视野的许锐。由于需要进行心肺复苏急救,已经包扎好的纱布被剪开,露出了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裂口应被医生用手术线密密麻麻地缝合,但因为伤口未曾愈合,皮肤里的鲜血已经开始渗出。
医生已经无法顾及这些外伤,他手势熟练的使用触角般的除颤器对许锐进行电击,每进行电击一次,许锐的上身便因为电能量弯曲地震起来,如此剧烈的动作,让他已被缝合的伤口产生挤压,鲜血像岩壁的水一下子渗出来,鲜红色再次覆盖上之前稍稍有些凝固的暗红色,让围观者看得十分揪心。
更揪心的是旁边站着的那个高个子黝黑大叔,他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用恳求的语气跟病人商量道:“许锐,你睁开一下眼睛好不好,咱爸妈每天都在等你醒来。只要你扛过去,我跟你嫂子给你做一辈子的饭。”这回他的声音不再洪亮,那厚重而颤抖的哭腔让人心痛。
然而没有用,唯物主义的世界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滴滴滴滴——”一旁不起眼的心电图仪成为了主角,发出了刺耳的持续警报声,心电线变成了平静的直线。拍摄者显然很不专业,视频在抖动。
平静的直线带给人们的却是最强力的撞击,发视频的账号是一个新注册的账号,对于视频的描述只有两个字:告别。
一场暴击心灵的电影直播终于落下了帷幕,电影是如此地真实,那离开的男主角就像是身边最亲的亲人,这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兄弟。当视频停止那一刻,那些趁着工作间隙,躲在课桌下面,走在行人路上刷视频的人们,都不约而同中止了手上的事情,这部大片赚足了人们的眼泪,全民悲伤流成河。
而我们的最佳男主角,许锐是隔了好些天,在他从ICU病房搬到普通病房后,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出演的影片。而且还是一直嚷嚷不满意摄影师的手法。刘晟喋喋不休道:“你看,小胡怎么能这样拍呢,就塑造我那么窝囊的形象呢?我十年都难得哭一次,咋能这样拍呢!”
微微斜躺在床上的许锐鄙视地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哎,作为猪脚,你也表达一下意见嘛。”刘晟拉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把那张塑料凳坐得颤巍巍的。
“老子露两点都没说什么。”躺在床上太久了,许锐想舒舒服服地翘起右腿,才动作又放下了,太他妈痛了。
“咦,这是另一个不错的视角,你小子TM的总能往那方面想。嘿嘿。”他开了玩笑后,神情渐渐恢复严肃,许锐自从清醒过来后,人比较沉默消沉,虽然以前也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但朋友之间还是嬉笑怒骂,不像现在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其实你知道,我想你谈的不是视频。组织是考虑到你和你家人的安危,这事我也跟叔叔阿姨谈过了,他们是举双手双脚赞同。他们宁可放弃许锐这个身份,也不愿意再看到你躺在那里血肉模糊的吓人样。而且,我相信全国人民都愿意原谅这个善意的谎言,无论如何,你的生命是最重要的!”
许锐脸色黯淡,其实并不是对组织上的操作有意见,却是那个英雄许锐的的确确已经去世了。外人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早为他送葬。
他躺在枕头上,望向了窗外,树上的小鸟在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