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5日晚,龚小雯失踪了。
那天晚上七点一刻左右,她来敲我书房的门,叫我出去吃晚饭。我要为三天后一次全国性质的学术会议做准备,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闲情吃晚饭。
听见她的声音,我只感觉脑后的头皮里,有一根细小的血管在突突跳动,每跳一下都似往我的脑子里扎上一根尖针,这般的疼痛。我不想听见她说话,更不想看见她这个人,便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向她掷去,希望她能像一面镜子,被我打碎成千万片,自此消失于人间。
茶杯撞碎在她身后的门板上,碎瓷片迸溅开来,划伤了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但她仍好端端站在那里,用那种令人厌烦的,悲哀又无助的眼神看我。
“正绅。”她叫我的名字,声音纤细且颤抖着,“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滚出去!”我冲她怒吼道:“没看见我正在忙吗?!”
她不敢说话了,最后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温柔美丽,里面盛满了倒映着月光的冰凉湖水。那是双我曾经珍爱过的眼睛,如今却只能带给我无尽的痛苦。
龚小雯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2019年4月15日,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夜晚,再也没能走出来。
两个小时后,指针指向九点半,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从睡梦中激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趴在书桌上,枕在成摞的文件上睡着了。
我还记得,自己是因为被剧烈的头痛折磨得无法集中精神,想要趴在桌上休息片刻,没想到竟睡死过去,耽搁了两个小时。最可气的是,头痛不但没有半分缓解,连带着肩膀,手臂,甚至腰部都酸痛得要命,仿佛我不是趴在桌上睡觉,而是出去跟人打了一架。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骨节与肌腱在伸展时咔咔作响,让我感觉自己比没睡着之前还累,真像是做了两小时苦力。这时候,连我空荡荡的肠胃也应景般惨叫起来,我想我该出去找点儿东西吃了,盥洗室的药柜里有布洛芬,在吃饭前服一两粒应当能缓解头痛。
刚才我对龚小雯的态度不好,我该向她道歉。即使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她也做了我七年妻子,陪我度过毕业后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她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对我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使我每日有可口饭菜享用,有干净衣裳可穿。她将我照顾得极妥帖,作为妻子,她没什么要命的过错,唯一的过错,就是不爱我。
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了七年,也够难为她的。或许我早应当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放她跟她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也放过我自己。这般执着有何用?即使我将她禁锢在我身边,她的心依然不属于我,像以肉掌去握锐利的刀片,越用力越痛苦,何苦如此呢?
我应该向龚小雯道歉,心平气和地同她聊聊天,最后把那张早就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交给她,让她自由。也许最后不会闹得这样难看,也许我们还能做朋友,还可以彼此相见,笑着同对方打招呼。
只要放手,我们都能获得自由。
我从上锁的抽屉里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取出来,定了定神,从书房走了出去。
龚小雯不在客厅,也不在餐厅。整座房子的照明灯都被打开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反映着明晃晃的冷光,餐桌上摆着四样菜两碗饭两双筷子,其中有我爱吃的红烧肉,无人动筷,就这样任它静静放凉。
其余饭菜也并不似有人动过,杯盘碗筷都是干净的,保持着等人用餐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头顶的吊灯光线过于明亮,刺得人一阵头晕目眩。
头痛又剧烈起来,脑子里像关了一只勤恳的啄木鸟,要将我的颅骨生生凿穿出孔才罢休。
我一面呼唤着小雯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她的踪影。但她不在卧室,不在健身房,不在洗衣房,厨房、盥洗室、洗浴间、衣帽间这些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
最后,我在玄关找到了一只属于小雯的红色丝绸拖鞋,只有这左脚上的一只,另一只则随着她本人消失不见了。
她外出的鞋子都摆在玄关处的鞋柜里,我仔细数了数,一双都没少,也就是说,她不曾外出过。
也就是说,她在这所房子里,好似一阵水蒸气那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我忽然被脑仁深处一阵激烈的疼痛攫住,跌跌撞撞往盥洗室跑去。因为疼痛而意识不清,我没能从镜子后的药柜里找到布洛芬,只找到一瓶不知日期的安眠药。
瓶子里剩了十粒左右的药片,我把它们全部倒进了嘴里,不喝水,硬生生吞了下去。
最后,我倒在了盥洗室冰凉的地板上。
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我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并非噩梦,而是我与小雯上大学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龚小雯,于庆真,我们仨是大学同学,龚小雯念金融系,我与于庆真读心理学。于庆真是我的好哥们儿,而龚小雯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
我爱上了我好哥们儿的女朋友,多么狗血又滑稽的烂俗偶像剧桥段。
龚小雯同于庆真是高中同学。据于庆真描述,龚小雯与他眉来眼去了整三年,每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他打篮球时,她给他买水递毛巾看衣服;不想写作业时,便直接喊她过来做;闲时招她来解闷儿,忙时就对她不闻不问。他早知道龚小雯对他有意思,却依然涎着脸吃了三年龚小雯亲手做的爱心便当,期间谈了三个女朋友又分手了三次,偏偏对龚小雯的一片真心装聋作哑,不给她哪怕一点多余的幻想。
直到高考结束,于庆真收到了龚小雯的正式表白。当时刚同上一任女友分手,处于空窗期的于庆真答应了龚小雯的表白,抱着玩一玩的心态,成为了他的男友。
我问于庆真:“你喜欢龚小雯吗?”
于庆真用瞧傻子的目光看我,大笑道:“我怎么会喜欢那种无趣的女人?长相虽说过得去,可性子实在木讷呆板了,在床上跟块木板似的,不会叫也不动弹,要不是身体还热着,还以为是一具尸体呢。”
他哗啦啦翻着龚小雯送他的手帐本,说:“龚小雯这种女人,也就是根鸡肋,柴瘦无肉,嚼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翻完了手帐,随手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再也不多看一眼,也不顾龚小雯是为了他的生日,才做出这本记录了他们在一起后点点滴滴小事的手帐。这一份饱含心意的礼物,她耗费了多少时间与心思,在他看来,也许根本同垃圾无异。
晚上倒垃圾的时候,我偷偷把手帐本捡了起来,收进了自己的抽屉里。我无意侵犯他们之间的隐私,因为那将使我自己难过。我只想龚小雯的一颗真心,应该被人妥帖收藏好,哪怕她希望的人不是我。
人们从来都是,对眼前唾手可得的东西不知珍惜,那抓不着得不到的,却要拼了命去追寻。
正如龚小雯爱于庆真,正如我爱着龚小雯。
第一次同龚小雯见面,是在大一军训结束后,我们宿舍四人连带着隔壁宿舍的哥们儿,去夜市上的大排档,叫了一桌子菜,两扎子啤酒,搞起了大学以来第一次聚餐。
酒过三巡,席间难免谈起女人,一问下来,宿舍里这哥几个儿除了于庆真都是单身汉。也难怪,于庆真模样周正漂亮,放在心理学系,也可算得上系草级的美男子。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提起他在高中的情史,其丰富程度足以让我等母胎单身咋舌。最后,他轻描淡写地提起他现在的女朋友,她与我们是同级的同学,金融专业在读。
于庆真丰富的情史与他毫不在意的态度,在几个半大小伙子中间产生了某种崇拜效应。大家开始起哄,要他把女朋友叫来,一起热闹热闹。于庆真皱着眉头抓起了电话,并在好事者的怂恿下打开了扬声器。
电话里传来温柔的女声,软糯但并不娇怯,听来极干净悦耳,使人舒适。于庆真约她来夜市,她犹豫了一阵,说她晚上有课,不方便出来。
于庆真脸一下子黑了,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冲着电话里他女朋友吼道:“我只给你半个小时!你可以不来,但后果自负!”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猛灌了一杯啤酒,而后又笑着对大家说:“诸位再等等,小雯马上就到。”
其他人似乎没想到他会发火,一时也觉得没意思,但碍着于庆真的面子,又喝了一巡,只是这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过了二十五分钟左右,店里走进来一位穿白衬衫牛仔裤的姑娘。她四下里观望了片刻,神态里流露出焦急。我想这就是于庆真的女朋友了,她朝这边看过来时,目光同我相撞,就那样转瞬即逝的一刻,我的心跳骤然失去了节奏。
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于庆真身边。于庆真站起来把她介绍给大家,脸色仍有些不愈。她始终浅浅地笑着,向我们道歉,说她因为有课,不好意思来晚了。
她的确像是急忙赶来的,脸颊晕着些许潮红,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被她一次次不安地拢在耳后。她的五官说不上漂亮,面庞略扁平,眉色又浅,整张脸便显得平淡无特色。但仔细一看,她有双温柔的眼,眼里的神色明亮干净,眼睫纤长浓密,好似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儿。她鼻梁上缀着些浅浅的雀斑,肤色倒细腻白皙,颈部线条也优美极了。除了束发的白底墨绿波点丝带,她身上再无装饰,气质天然可亲。她本身就像一株不开花的树,清秀温和,散发出植物的香气。
她一入席,便忙着给于庆真倒酒夹菜。她神态始终是浅淡的,但那双眼睛一望向于庆真,似有点点火焰在燃烧。
她爱于庆真,这我知道。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她爱的人是于庆真,我的心就发紧,像被人死死攥在手里一样。
等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龚小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我爱她如飞蛾扑火,明知道结局是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依然在所不惜。
我简直抑制不住想要看见她的心情。为了能看见她,我时常翘课去蹭金融系的专业课,占一个视角开阔的位置,遥远而隐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或侧脸。我加入了她所在的书社,主动承担所有脏活儿累活儿麻烦活儿,就为了能同负责策划的她多说几句话,得到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们就这样渐渐熟络起来。她会主动找我攀谈,只是三句话不离于庆真。她有时候请我往宿舍里捎些小玩意儿,毛巾牙刷洗发水,零食蛋糕巧克力,都是送于庆真的。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还当真把于庆真当儿子养啦?”
她就笑说:“庆真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在小事上总糊里糊涂的,我就多照顾他一些了。”
“你就那样喜欢他吗?”我几乎是认真在问她。
“喜欢啊。”她有些害羞,眼神躲闪着,“从高一开始我就喜欢他了,他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校草,学习又好,又会打篮球,是许多女孩儿的梦中情人。像众星捧月一样,他身边总有女孩子陪伴,根本轮不到我靠近。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他,能获得他一星半点的注意,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从没想过他会答应跟我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当真像是做梦一样。”
“后来真在一起了,才发现他并非我以前梦想中的那个人,渐渐地我也看通透了些,只是仍然遵循惯性待在他身边,除了继续爱他,我不知该怎么办?也许我喜欢他,就像吸毒一样,成了瘾,这一时半刻戒不掉,是因为我还没脱层皮,还没有彻底对他死心。”
说着话时,龚小雯眼里分明闪烁着泪光。
那一刻我有多想将脆弱的她抱进怀里,让她在我肩膀上哭泣。我只能死命攥紧拳头,生生遏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她说她爱于庆真,好似吸毒成瘾,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始终戒不掉她,若要戒掉她,正如她所说的,那得脱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