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我居然真的回到了星海福利院。
虽然我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在孤儿院度过人生最初的几年,但那段时光留给我的,并非只有惨淡的回忆——比如我在这里,认识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方明绢。
明绢比我大几岁,二十多年过去,我已记不清她的样貌,却还留有她亲切和善的印象。她对我很是照顾,在我五岁那年,她忽然被人领养,离开了星海福利院时,我还为此难过了许久许久。
我衷心希望她在远方生活得富足安康,平平安安地长大。
福利院的院长姓秦,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她做了将近三十年的院长,却还记得我的模样,能唤出我的名字。
当我向她说明来意后,她告诉我,福利院中没有名字里带“若”的孩子,但不确定有没有类似样貌的女孩。
我想我真是昏了头,听信了那小鬼头的话,贸然来找一个不存在的女孩。仔细想想,虽然倪诺的父亲是星海福利院的幕后老板,可倪诺本人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他哪里清楚这座福利院内部的情况?
秦院长事务繁忙,陪我坐了不多时,便被人叫出了办公室,留我独自一人懊恼,自己竟会因为一个八岁孩子的胡话,千里迢迢跑来这个我不想再回忆起的地方。
幼年的我,是一个比倪诺更古怪的孩子。老师不喜欢我,其他孩子也会孤立我,欺负我,只有方明绢肯亲近我,待我一如亲生妹妹。她是照亮我惨淡幼年时期的一束光,我永远不会忘怀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希望。
我还记得,她陪我在孤儿愿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院长给孩子们准备了礼物,随机发放给大家。方明绢拿到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那天夜里下了雪,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她穿着那双鲜红的鞋子在雪地上奔跑的情景。
她的笑声如那夜的钟声响在我耳畔。
“蔺如!”她叫我的名字,“快来!快来呀!”
可我永远也追不上她了。她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我被一声猫叫从回忆中惊醒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
猫叫声从秦院长的办公桌后面一声接一声传来,且越来越急切。
我被那猫叫吵得心慌,绕到办公桌后,想把那倒霉猫赶出去,却发现那声音来自一只上锁的抽屉。
那老旧的抽屉不断振动着,仿佛里面真的藏了一只垂死挣扎的、发出凄厉叫喊的猫。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曾跟着方明绢偷偷潜入院长办公室,偷她抽屉里的糖果。方明绢与我都知道,院长喜欢将钥匙藏在那盏老式的台灯底下。
我伸手往台灯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钥匙——秦院长是个守旧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朝门口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才用钥匙打开了那只振动着的抽屉。
里面并没有藏着猫,只有一只发出猫叫铃声的、不断振动着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姓名,正是倪诺的父亲倪永国。
我拿起手机,正准备挂断,却意外看见,手机底下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露出了一角照片。
照片上是一双鲜红色的皮鞋。
我耳边轰响,心跳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
我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拿起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到夹照片的那一页——那泛黄的老照片完完整整呈现在我面前,上面的人却不是我记忆中的方明绢,而是一个穿白色纱裙的女孩。
她梳着两条小辫子,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右眼底有一粒泪痣,笑得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她正是倪诺口中的阿若,他的妹妹。
夹照片那一页详细介绍了她的资料。她的姓名,身高体重,血型,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医学指标。资料里特别提到,她的血型是RH阴性,乃稀有的“熊猫血”。
她叫李若,那照片一角盖着蓝色的钢印,是冰冷的“已死亡”。
资料上并未写她的详细死因,只简单提了一句:她死于2016年冬季。
我慢慢向前翻。
那一整本笔记,都记载着曾在星海福利院生活过,并且已经死亡的孩子们的资料。每个孩子都附有照片与一大段资料,唯独不见死因。
越翻我越感到恐惧,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被这充满恐惧的好奇心折磨得浑身颤抖。
终于,我翻到了方明绢的照片。
她的死亡日期是二十七年前,正是我五岁那年。
看到她被盖上“已死亡”的钢戳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笔记上还依稀有几个我熟悉的名字,但我却来不及一一细看,因为门外分明已响起了秦院长的声音。
我手忙脚乱地整理好,顺手抹了一把眼泪,坐回到沙发上。
从门外走进来的人不止秦院长一个,还有倪诺的父亲倪永国。
倪先生一见我,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问候我:“你好啊蔺医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秦院长也在打量我,“小蔺,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出什么事儿啦?”
我忙解释:“没事儿,许多年不回来,触景生情,一时间有些感触。”
倪先生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倪诺的情况,接下来便沉着脸站在一边,显然是不准备与我过多交谈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愈看秦院长和蔼的笑颜,愈觉可怖——当年是她亲口告诉我,方明绢被人收养了,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我最好的朋友,早在我五岁那年就过世了。
仔细回想,原来我身边跟方明绢一起消失的几个孩子,不是被人收养,而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死亡。
这明明是一家收容无家可归儿童的福利院,怎会在几十年间,有如此多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亡?
我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头脑中已是什么都不会想。我怕我一细想,便会陷入黑暗的漩涡中,万劫不复。
倪诺住院了。
他的心功能再一次衰竭了。也就是说,他新换的心脏只用了两年,就坏了。
同这样的麻烦相比,他这个问题儿童身上其他的小麻烦,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没有机会再同倪诺碰面,请他吃圣代,好好谈一谈关于阿若的问题。不得不说,我为他感到担忧,同时也感到困扰。
没过多久,我接到倪先生的电话。他说,倪诺希望同我见一面。他言语间没有过多提及倪诺的病情,但是情绪明显低落,我也不好再问,只得答应尽快抽时间去见这个令我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我尽量不让自己生出类似于“最后一面”这样的念头,可在重症监护病房看见躺在病床上,脆弱又瘦小的倪诺,我还是忍不住鼻头酸涩。
他瘦了许多,面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张小脸儿还不足巴掌大,愈发显得眼睛大得吓人。那双眼原本空洞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见我走进来,才有了些许神采。
他把插着静脉留置针的细瘦胳膊伸向我,我紧紧握住,小心不使他指上的血气监护设备脱落。他脸上也挂着呼吸面罩,连开口说话都艰难,我只能附耳过去,贴近他的脸,努力想听清他要说什么。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倪氏夫妇正隔着玻璃墙同我对视。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精英夫妻,此刻也同寻常父母一样,为患病的儿子担忧着。
“阿若……星海……仓鼠……仓鼠先生……秘密……”
他的力气似乎只够他说出这么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监护仪警报声响起,我被赶来急救的几个医护人员推到一边,仍呆呆望着被所有人围在当中的倪诺。他看起来像一片漂浮在海浪之巅的雪白的泡沫。
忽然之间,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护士,大声问:“告诉我!倪诺是什么血型?”
护士不耐烦,“RH阴性,最难配血的‘熊猫血’呗……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家属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好吗?”
最后,我被护士从重症监护室赶了出来。
倪氏夫妇同我打了个照面,他们无心理睬我,心思全在生命垂危的儿子身上。我一个人天旋地转出了医院,慢慢往家走,脑子里想起第一次见倪诺时,他对我说的话。
那男孩告诉我,他要讲一个关于死人的秘密给我听。
李若与倪诺的血型都是RH阴性,怎么会那样凑巧?李若死于2016年冬季,同一时间,倪诺得到了一颗合适的心脏,得以存活下来。
所有的巧合似乎都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已无法思考,昏头昏脑地回了家。然而一进门我就发现,我家里似乎进了不速之客。
我有一点强迫症,门口那片小毯子,我每回出门前都会将它摆正,可现在它却被人踩歪了。
我拿钥匙开的门,或许已经惊动了屋里的人。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心跳如擂鼓,从口袋里慢慢摸出手机,准备报警。
还没等我按下报警电话,我的手机就被人夺去了。
我被外面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推进了屋里。
屋里还有两个同样壮健的男人,面容不善,穿鞋踩在我早上才拖干净的地板上。我的家被他们翻得一团糟,连衣橱里的被子都被扯出来,丢在地上。
我胆战心惊地站在乱糟糟的客厅里,直觉得双腿发软,透不过气。再愚钝我也该明白,我这是惹上大麻烦了。
为首的一个光头男人走上前,凶神恶煞地问我:“东西呢?”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于是我立马就挨了一耳光。我没受过这样的打,被扇得跌坐在地上,左耳一阵鸣响,脸颊上火辣辣地痛。
那个将我推进门的大花臂开口说:“家里没有,也许东西在她的办公室里?”
光头阴沉着脸,立即招呼左右将我架起。他们摆弄我像摆弄一个玩具,把我带到了地下停车库,最后把我塞进一辆面包车里。
我在车里试图求饶,“几位大哥,我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我没借过高利贷,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拜托你们放了我吧。”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求饶。最瘦高的那人恶狠狠瞪我一眼,骂:“你他妈安静点,不然老子现在就废了你。”
我不敢再发出声音了。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掉入黑暗洞穴中的幼兽,孤独恐惧,看不到半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