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断章》
1
天黑得越来越晚,舒蔚下了班直接去了小区门口的排档,为着她终于在迈进30岁大关的这一年脱了单,几个朋友特地跑过来给她庆祝。
虽然舒蔚本人觉得这没啥好庆祝的。
烧烤串儿摆了一桌,热腾腾冒着气,孜然香气逼人,勾着喉间的馋虫不停蠕动,舒蔚都来不及喘口气,一坐下就捞了把羊肉往嘴里塞:“饿昏了。”
“别光顾着吃,我们今儿来的目的也不是请你吃饭这么简单。”闺蜜虎口夺食,抢了半串羊肉串下来,“说说,怎么回事?”
舒蔚顺手了捞了把面筋,咽了咽嘴里的肉:“还能怎么滴,都30了,我一个人过腻了,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凑合吧。”
“怎么就凑合呢?以前给你介绍那么多,也没见你凑合凑合。”
舒蔚抹了把嘴,招手叫了服务员过来,要了碗螺蛳粉,她馋了半个多月,可算是吃着了,趁着爹妈不在家,就算臭也臭不到他们。
她其实不太想说很多关于相亲的事,因为也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一见钟情,那日来的那人,干净清爽,话少沉稳,倒是相貌堂堂。他们坐在街心公园天南海北说着话,虽然进行得十分艰难,但到底是不厌烦对方的沉默。
在舒蔚的心里,如果能够容忍一个人的沉默,那就可以凑合了。
于是,她和那个男人,开始了一段“老夫老妻”式的交往。
“他叫徐嘉楠,是个医生,爱干净讲卫生又健康,高学历高素质高颜值,凑合也不算委屈我。”她咬着面筋含含糊糊,企图将这件事情模糊过去。
好在朋友还算了解她的性子,心里大石头落了地,也就不多问了。
这一顿吃得舒蔚可算是爽快,每天上班在单位吃食堂,下班回家吃妈妈做的饭,嘴里都快淡出鸟了,这封印一解除,就跟饿虎扑食似的收不住嘴。
这俗话说,人要作死天都拦不住。
第二天天还没亮,舒蔚就捂着肚子痛醒了,往厕所跑了两趟,又拉又吐,等吐得只剩胆汁了,她也已经瘫在了家里的地板上,肚子里跟刀搅似的,疼得她冷汗直冒,可没一会,就像是往骨头里扔了根火柴,火烧火燎的蹿到四肢百骸,烧的慌。
眼瞧着实在是受不住了,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随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医院,看着满屏的科室,舒蔚瞧得两眼发花,头晕脑胀。
找了个空地坐下,拿了手机下意识给她爸妈打电话,可脑子里灵光一闪,心里骂了句见鬼。
舒爸舒妈前天从出发,去西班牙旅行,俩老人家手拉着手度着黄昏蜜月。
咬着唇瓣,冷不丁瞟见一个名字——徐嘉楠。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我叫徐嘉楠,在市医院当医生。”
舒蔚缩成一团,自言自语:“他是我男朋友,特殊时期,我找他,天经地义,嗯,天经地义,嘶,好疼……”
拇指轻按,手机界面跳转成了一个通话界面。
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你好。”
2
“庸医!”舒蔚坐在护士站,高烧熏得脸颊发红,一双水润的桃花眼眼角红成一片,看上去可怜极了,她捂着肚子蜷缩在椅子上,明明已经蔫得像个小鸡仔了,还非要小声地叽叽歪歪。
周围的病人脸色微变,有一茬没一茬地往站在护士站正在奋笔疾书的背影上看,神色带着深意。
徐嘉楠已经捕捉到好几道有色视线了,有些无奈,把口罩往脸上拉了拉,写好病历转过身站在舒蔚面前,叹了口气:“你消停会吧。”
正在做记录的护士眼睛抬起,滴溜溜在两个人之前转了一圈。
舒蔚难受的要死,眼睛都烧红了,看着可怜巴巴,还要倔强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徐嘉楠揉揉眉心,从护士手里拿过卡片收在自己手里,然后架起虾米似的舒蔚,把她往病房送,一掐那小腰,软的像没骨头似的,徐嘉楠耳尖红了红,肩膀往后挪了些距离:“你站稳。”
舒蔚扁扁嘴:“没力气。”
也是,差一口气就40度了,徐嘉楠无奈,把她送进病房安顿好。
舒蔚眼泪巴巴望着他,小胸膛一喘一喘,使不上力气。
“你爸妈呢?”
“旅游去了。”
“那有没有亲戚在身边?”
“没。”
徐嘉楠把卡片插到她的床头,想了想,手还是落到了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别怕。”
舒蔚看着他那副普度众生的样子,有些想笑,但是身体难受又笑不出来,嘴开合着,半天才憋出一声:“嘤。”
“主治医生是我,主管护士的名字在你床头,最近就不要离开病房了,想出去就给我打电话,哪里不舒服先按护士铃……”
徐嘉楠絮絮叨叨嘱咐着,护士推了小车进来给她扎退烧针,徐嘉楠就站在一边看着,安静了半天,瞧着针头要戳进去了,再瞧瞧舒蔚蔫巴巴的可怜模样,到底还是出了声:“我来吧。”
他的手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凉,握住舒蔚的手的时候,有一秒时间的分心,真小。
徐嘉楠动作麻利,舒蔚眼泪还没下来,针就扎完了。
把病床上的被子盖到她的腰部,低头看了眼输液速度:“我先去忙,针打完了再过来。”
双人间的病房,还空着一张床,舒蔚吸吸鼻子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护士跟在徐嘉楠身后,把病房的门带上,八卦兮兮地凑过去:“徐医生,你认识这个病人啊?”看起来关系还挺亲近。
徐嘉楠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3
一个月前,“种玉”的老板娘谢檐喧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有位不错的姑娘,可以介绍认识认识,当时正逢徐嘉楠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才勉强腾出时间寻了个周末去街心公园和相亲对象见上一面。
舒蔚当时就坐在长椅上望着湖中心发呆,脸上木木愣愣的,就像是呆傻了一样。
吃不准舒蔚到底是愿意跟他相处下去还是不愿意,两个人沉默着在街心公园坐了一上午,一个不擅长侃大山,一个呆头呆脑说五句应一句。
临走时,徐嘉楠问她,愿不愿意相处一段时间。
舒蔚眨巴着眼睛,就像一只树懒,哼哼唧唧磨蹭了半天,才挤出一个“好”。
之后,徐嘉楠就再没见过她了,两个人也就是平日里微信上例行公事一般道个“早安”“晚安”。一直到今天早上,徐嘉楠刚查完房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舒蔚的电话。
“我在医院大厅,肚子疼,你下来接我一下吧。”
声音虚弱,哼哼唧唧里还带一点软糯。
徐嘉楠跟护士打了声招呼下楼去接她。
大厅里人来人往,舒蔚穿了身黄色的冲锋衣外套缩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抬头去看徐嘉楠的时候,他才看见这个印象里一直木木呆呆的姑娘眼下红成了一颗虾米,高烧把她眼角眉梢都染成了一片红,比上次见的时候还要瘦上几分,倒真有几分病娇美人的模样了。
带她上楼的时候随口问了几句病情,徐嘉楠蹙着眉心:“会不会是阑尾炎?要不我先送你去普外查查?”
舒蔚窝在他怀里一直嚷着疼,听见这话倒是一愣,满脸的茫然:“我的阑尾早就……割了呀。”
徐嘉楠脚下一顿,低头对上那双迷茫的眼睛:“真的?”
舒蔚点头,小声地抽气:“疼……”
徐嘉楠没再说话,直接把她带到了办公室,详详细细问了一遍,越问脸色越不好看,唬的舒蔚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正酝酿着要哭出来的时候,听见徐嘉楠说了句话,恍如晴天霹雳。
“先去做检查,看看彩超出来的结果,但是,我觉得你的阑尾可能很无辜。”
“……”
和徐嘉楠预料的一样,胰腺炎复发,复发,自然是指她曾经得过,只是不知道哪个庸医给诊成了阑尾炎,把她阑尾给割了,阴差阳错的,慢性胰腺炎被那些药物影响,慢慢好了,没成想时隔几年,竟然又复发了。
舒蔚听着这话,“哇”地就哭了出来,含含糊糊地骂着“庸医”。
徐嘉楠头都被她吵痛了,却又不忍心怪她。
4
双人病房的环境不错,自带一个小阳台和卫生间,舒蔚醒的时候,睁眼就看见护士正在给她拔针头,表情严肃地就像是做手术一样,冷酷又绝情。
“咳咳。”她有些慌。
护士轻飘飘看她一眼:“醒了。”
舒蔚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却没瞧见相亲相来的对象,无端有些丧气。
量了体温,瞧着她精神状态好多了,护士拎着注射瓶出去,然后领着一个实习医生进来,实习医生是个娇娇小小的姑娘,看上去好像大学都没毕业,手里拿着白色的胃管和一瓶石蜡,冲着舒蔚挥挥手,一笑抿出两个酒窝。
“这,这……没毕业吧?”舒蔚拉了拉护士的衣摆。
护士挤了挤眼睛:“医学博士,高材生,第一名考进来的。”
舒蔚惊了惊,目光瞬间像是在看动物园的猴子。
实习医生举着小指头粗的胃管过来:“不要怕,我轻轻的。”
她的声音又软又绵,明明像块棉花糖,可舒蔚瞧着那胃管,再看看实习医生,活像是见到了天山童姥一般,咽着口水往后挪。
“我,我……”支吾了半天也说不清话。
实习医生把胃管沾了石蜡,就往舒蔚鼻孔里塞。
“等……呕……”刚进喉咙管,就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干呕。
舒蔚整个人就像是褪去了颜色的黑白照片,惨白的吓死人,唯独一双眼睛因为剧烈的刺激红成了一双兔子眼,看上去格外渗人。
实习医生稳如泰山,看着胃管负压球里的黄绿色液体,啧啧摇头。
舒蔚简直就是度秒如年,整个胃、胸腔、喉咙、鼻腔、眼睛都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正呼出一个鼻涕泡的时候。
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女人进来,心疼地安抚着:“乖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舒蔚听着这黏腻的声音,像是极难受出现的幻觉一般,颇觉得耳熟,抬抬眼皮瞧过去,泪眼朦胧的斑驳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方晋。
舒蔚的初恋兼……前男友。
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距离上一次见面竟然已经过去八年了。
她在极度难受的状态里有些失神,看着方晋半抱着一个长发姑娘,满脸的心疼。
她喉咙充血,想发出声音,却牵动了胃管,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眼泪在脸上就汇成一条淅沥沥往下落。
干呕的声音吸引了隔壁床的注意力。
方晋和他怀里的姑娘看过来。
舒蔚已经没有力气和精神去想方晋了,在一阵一阵的恶心干呕里,她恍惚听见一道声音,带一点迟疑。
“舒蔚……”
这一声都没来得及被舒蔚听清,徐嘉楠的声音随即闯了进来:“情况怎么样?”
舒蔚像是见到了大救星一般,眼泪巴巴地看过去,鼻子里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胃管,滑稽又吓人。
她鼻子上贴着胶布,张着嘴,含糊不清地哭诉:“难受……”小猫叫似的声音,又引起了一阵干呕,嘴角流出一点口水,整个人狼狈的厉害。
徐嘉楠跟舒蔚虽说正在试探性交往中,但着实还不熟,猛地听见这么撒娇似的嗓音,背后猛然有些酥麻,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抬脚走了过去,从实习医生的手里接过负压球捏扁,半个身子探过去浅浅抱了抱舒蔚,生涩又尴尬地安慰了一句:“你不要怕。”
舒蔚扁着嘴,不肯说话了,从他怀里抬头,指手画脚要杯子……
“呜呜呜……”我的口水要流出来了!
5
等兵荒马乱的检查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抱着自己的水杯,一边对着水杯干呕吐口水,一边看着窗户发呆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夕照正对着这间病房,落下一地的火红,衬着窗外的雪松越发泛着青。
窗户上印着隔壁床两个人忙碌的影子。
舒蔚看着那个穿衬衣的男人,比从前胖了些,头顶的头发也不如从前浓密,只有那一脸憨厚跟从前没多大区别。
女人也是胰腺炎,没有舒蔚严重,但反应比她还大,方晋就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恨不得以身代之。
那场面,看得舒蔚眼底有些疼。
许是哭了太久干的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突然就有些难过,从床头柜上摸了手机,打开微信,从通讯录第一个名字看到最后一个,闺蜜正在忙项目,父母正在旅行,其他亲戚并不熟……看来看去,竟然没一个能让她打电话叫过来照顾自己的,鼻子一酸。
又想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夕阳沉沉落了山,路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
舒蔚昏昏欲睡,混沌间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说话。
“舒蔚,你要不要擦把脸?”
她转过头,看见方晋有些尴尬地站在她的病床前,目光往后移,那个长发的姑娘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她被收拾的很妥帖,即便是跟自己一样插着胃管,眉宇间也没有多少难受。
心口有些发酸,舒蔚摸了摸自己因为流了太多眼泪而发皴的脸,垂下眼睛,恶声恶气道:“不用你管!”
方晋捏了捏手里干净的毛巾,欲言又止地看了舒蔚两眼,半晌还是转身坐回了长发姑娘身边。
病房里安静的骇人。
“我结婚了,这是我太太,叫姚宁。我当时给你发了电子请帖,但是你一直没回……”方晋一边照顾着姚宁,一边絮絮叨叨说着。
舒蔚望着窗户外面那颗挺拔高大的雪松,鼻酸,眼泪就落了下去。
她已经记不太清当年他们是为什么分开了,好像不过是因为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数年后回忆起来,她记得的却都是方晋的好,一直到临近30岁,家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拖着她去找了谢檐喧,然后相上了徐嘉楠。
说实在的,她相亲也相了不少,拒绝的话都能编成一本书了,偏偏徐嘉楠问她要不要试试的时候,她应了。
徐嘉楠在她身边坐下,带着清爽的洗衣液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安静又沉稳。
让她安心。
她拖着鼻管,余光扫在方晋的背影上,恍恍惚惚。
六点的时候,徐嘉楠推了病房门进来,脱了白大褂,穿一身简单的衬衣,袖子卷到小臂,手里拖着一个折叠床,不声不响地把折叠床架在了舒蔚的病床边上。
动作干净麻利,看的舒蔚一阵愣。
“你干嘛?”她的声音囫囵。
徐嘉楠直起身子,伸手去探舒蔚的额头,好在没继续发烧了,才开口回答:“我给你守夜,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还难不难受?”
方晋的脊背一僵,随即又松垮了下去。
舒蔚看不见的地方,他唇角有丝苦笑。
徐嘉楠不着痕迹地从隔壁病床扫过,检查了一下舒蔚的胃管,然后把床边的帘子拉的严严实实,半躺在折叠床上闭着眼睛小憩了会。
舒蔚伸脚踢了踢他的膝盖。
徐嘉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又细又白,挂着一根光秃秃的红绳,端是那么看着,竟就有几分香艳,塞回被窝里盖好:“我今天做了三场手术,现在很累,我休息一下,你不要闹,嗯?”他的嗓音疲倦,尾音上扬,愣是听出了两份缠绵。
从他捏住自己脚踝的时候开始,舒蔚就红了脸,心里软绵绵的发痒,有些不大好意思,被子里的脚蜷缩了一下脚趾。
“那你睡一下吧。”舒蔚乖乖缩好,想了一会又加了一句,“我不闹你。”
6
舒蔚醒过来的时候,徐嘉楠已经不在旁边了,折叠床收在角落,也不晓得走了多久。
方晋站在边上:“他早上五点就起了。”
舒蔚冷冷淡淡瞧他一眼:“哦。”
方晋没落着好脸色,拿着毛巾去给姚宁擦脸刷牙,服务到家,任劳任怨。
舒蔚吧唧着嘴,闭了眼睛打算睡个回笼觉。
奈何旁边的人可不想放过她,方晋把姚宁收拾妥当以后,下楼去吃早饭。病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你是舒蔚?”同样含糊的女声响起。
舒蔚歪头看过去,姚宁靠着病床坐着,饶是鼻子里塞着鼻管,都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舒蔚插着鼻管不舒服,不大想说话,半闭着眼睛“唔”了一声。
姚宁拍了拍被子:“我和阿晋是读研究生的时候在一起的,其实我之前在学校里见过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晋是个好男人。”
舒蔚拧了拧眉:“你想说什么?”
姚宁直直看过来:“你没珍惜他,所以现在,你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照顾我。”
这话简直就是在戳舒蔚的肺管子,年轻时候脾气暴躁,后来反而越来越温和,渐渐好像给了别人一种她很好欺负的感觉。
“我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合则在一起不合则分开,他不欠我我不欠他,我也没可怜到需要去嫉妒你。”她最近因为病痛有些烦躁,脾气也有些压不太住,话一出口就带了些火气。
姚宁被她怼了个正着,有些不爽,正欲继续说什么,却被开门声打断,见来人是徐嘉楠,便暗暗松了口气。
徐嘉楠早上回家洗了个澡吃了个早饭,赶回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去病房看舒蔚,可人还没进去就听见了她那番话。
站在门口眯了眯眼,心道原来不是个二愣子,脾气倒是不小。
推门进去,手脚麻利地进了卫生间打水出来给舒蔚擦脸,他是医生,动作更是熟练轻柔,还附带着给她擦了擦脖子和手脚,那细致程度比方晋有过之而无不及。
舒蔚一腔子火就那样噗噗熄了。
脚趾动了动,被人一把揪住捏了两下。
舒蔚脸爆红,盯着徐嘉楠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竟生了几分恨不得踹上去的冲动。
姚宁在一边瞧着,脸色自然不好:“学妹好福气。”
舒蔚没来得及说话,徐嘉楠倒是先抢了白:“一会儿会有护士来喂药,你先生去哪里了,叫他快些回来。”
这人说话不紧不慢,总是一个腔调跟机器人似的,但怎么听着就有些堵人。
徐嘉楠一把年纪了,平日里不惜的跟这些小姑娘家家的掺和,但是这人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个极护短的。
舒蔚心绪畅快,笑眯眯地伸出食指摸了一下徐嘉楠的手背。
凉凉的,很舒服。
徐嘉楠看着自己的手背,万年不动的嘴角往上牵了牵。
7
徐嘉楠恨不得在医院里安家了,白天上班,晚上守夜;晚上值班,白天陪床,每天就回家两个小时用来洗澡吃饭。
伺候舒蔚就像是伺候他家祖宗一样。
姚宁和方晋自然是觉得浑身的不舒服,方晋是个沉迷寡言的老实人,姚宁则是一天天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这肝胆科上上下下没谁不知道,那2304病房的舒蔚是徐嘉楠的女朋友。
要知道高岭之花徐嘉楠,从进医院的第一天起就是单身,现在都快12年了,他还是单身,医院里的同事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了,不过好在终于在38岁高龄这一年脱了单,
护士和老主任看舒蔚的眼神里都带着敬佩。
舒蔚脖子上开了个大洞,插着静脉插管,鼻子里塞着胃管,过了那段最不适应的时候,竟然还有些活泼了起来,常常跟前来“观赏”她的护士八卦聊天。
相比她,方晋和姚宁那边就安静多了。
徐嘉楠的贴身照顾对于拉近两人关系是非常有成效的,以至于舒蔚都敢用脚指头去夹着他的白大褂衣摆了。
“诶,你不会是个母胎单身狗吧?”
徐嘉楠正在给自己削苹果,没错,就是给自己。
舒蔚靠着静脉插管注射营养液,啥也不能吃,徐嘉楠买了水果堆在病床头都是给自己买的,还非得要在舒蔚的面前吃,其心可诛。
“不是。”
舒蔚眼睛一亮:“说说。”
徐嘉楠也不扭捏,啃了一口苹果:“高中交过女朋友,大学也交过,我说读完博士就结婚,她就跟我分手了。”
“噗嗤。”
姚宁没忍住笑了出来,差点把鼻管喷了出去,吓得方晋一个劲地按护士铃。
徐嘉楠往那边看一了眼然后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走过去看姚宁的情况,那修长的手扶在姚宁的下巴上,俯身去调整她鼻管。
舒蔚柠檬精了,她也就只有方晋一个前男友,还是大二那年在一起,想不到徐嘉楠这厮平日里瞧着一副禁欲精英的样子,居然还早恋。
她心里哽着,不舒坦。
再看看现在贴在姚宁下巴上的那只手,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发脾气,粗粗喘了两口气,一挥手把桌上那半个苹果扔到了垃圾桶里。
徐嘉楠不动声色,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回头去看姚宁的鼻管,一遍嘱咐着:“还没到可以撤鼻管的时候,注意点,不然又要重新插。”
方晋在一边搓着手应好。
舒蔚一腔子委屈,突然就掉了眼泪。
徐嘉楠那是多少年修成的人精,原本就不是个爱说笑的性子,但瞧着舒蔚那委屈巴巴的模样,还是有些心软。
进洗手间洗了手消了毒,出来伸手掐了掐她已经瘦得没什么肉的脸:“我是大夫。”
舒蔚扁了扁嘴不做声,只一个劲地掉眼泪,心里骂着臭男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得那么大的醋劲。
徐嘉楠看了眼垃圾桶里的半个苹果,压低了声音:“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难道你要一个一个计较去吗?如果你受不了,可以随时告诉我。”
“你什么意思?”舒蔚错愕,眼泪挂在眼眶里,满脸的不可置信。
徐嘉楠揉揉她的眼角:“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你明白,如果我们在一起你,我不希望你在一开始就把自己酸死。”
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徐嘉楠叹了口气,轻飘飘落下一句:“傻瓜。”
没一会,实习医生就拿着中药进来灌药了。
这是每日酷刑。
舒蔚现在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肃着一张脸问徐嘉楠:“你为什么不亲手给我灌。”
徐嘉楠看她一眼:“一般猫主人都会让别人帮他带着猫去做绝育,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走过去跟实习医生交代了些什么,然后对着舒蔚说:“我今晚值班有两个手术,不用等我,困了就休息。”
实习医生依然是一脸的笑眯眯,可舒蔚现在瞧着她就害怕。
怂的一批。
8
舒蔚住院的第一个周末,她觉得自己身上有味儿了。
虽然徐嘉楠每天给她擦脸擦脚擦手,但是……他不给她擦身体啊,这就相当于一个星期不洗澡,虽然住在医院里也没什么脏东西也没出汗,但就是浑身难受。
不想这茬还好,一想,舒蔚就浑身跟被跳蚤咬了一样难受。
隔壁床,方晋每天打水拉帘子给姚宁擦澡。
别的不说,光这一点,舒蔚是真的羡慕。
好不容易熬到了徐嘉楠下班,趁着方晋把姚宁推出去遛弯,她赶紧扯了扯徐嘉楠的衣服,扁着嘴:“我想洗澡。”
徐嘉楠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一黑:“胡闹!”
这下可好,舒蔚委屈巴巴的,就开始流眼泪,哗哗往下淌,就跟不要钱一样。
徐嘉楠发现这姑娘别的都挺好,唯独一点,一哭起来就跟水淹了龙王庙一样,恨不得哭倒长城。
“臭……”
徐嘉楠的目光落在她的病号服衣领那里,V字领的衣服,露出胸前一块白皙的皮肤。
真是要命。
“我去找护士。”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
“诶,别。”舒蔚拉住他,“这也太尴尬了,我们都不熟。”
徐嘉楠弯下腰去盯着她,他的眼睛极黑,像一团墨,可是里面又有着粼粼的水光:“难不成你想要我来?”
舒蔚的皮肤刷的红成一片:“没……没,你,你别胡说,下流!”
这样不成那也不行。
舒蔚有些丧气,破罐子破摔:“算了,叫护士来吧。”
徐嘉楠把自己的衣摆抽了抽,从舒蔚手里抽了出来,看着她那副可怜样子,真是头疼。
护士手脚麻利,收拾好了以后给她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开门出去的时候正看见徐嘉楠守在门口,她冲他挤挤眼睛:“徐医生,你女朋友皮肤可真好。”
徐嘉楠一把年纪了,愣是被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护士臊的没脸,他揉揉鼻梁:“谢谢你了。”
在门口调整好呼吸,徐嘉楠进去看舒蔚,却见舒蔚苦着一张脸看着手机,听见声音看过去,窗外的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把那根鼻管映得格外滑稽。
“我爸妈……要回来了。”
爸妈回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出这么大的事她却不通知他们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等着她的恐怕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徐嘉楠同舒蔚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她性子里的有趣,像是连带着自己,都年轻了不少。
“回来了是好事,不然你一直没人照顾,我也不放心。”徐嘉楠过去整理了一下舒蔚的衣领,“中药还是要再灌一段时间,你忍忍,过几天情况好转了,鼻管就可以拆了。”
舒蔚有气无力,捏着手机衣服生无可恋的样子:“好的吧。”
徐嘉楠近来有些忙,陪舒蔚的时间几乎只剩下陪夜的时间,舒蔚攒了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可一看到他沾床就睡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
舒爸舒妈回来的那天,正遇上实习医生给舒蔚灌中药,舒妈是个玻璃心,就瞧了一眼,立马开始掉金豆子,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隔壁床姚宁的父母正好也来探病,正坐在床头一脸慈爱地抚摸着姚宁的脸,突然就被舒妈吓了一跳。
舒蔚满脸尴尬:“妈,我又不是得的什么绝症,你不要自己以戏剧形式夸大表演。”
舒妈是戏剧学院的老师,有时候戏魂上身难免会有些夸张,被女儿这么一说,哭声一滞,立马就换成了“嘤嘤嘤”。
舒爸心疼地把人搂在怀里,朝着舒蔚瞪眼睛:“死丫头,出这么大事也不跟我们说,你个小白眼狼,你还有脸说你妈。”
舒蔚正准备反驳,却听隔壁床姚宁的妈妈压着声音小声说了一句:“神经病吧这一家子。”
像是囤了许久的炮仗被一根火柴猛然点燃,终于炸了。
“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9
方晋提着开水壶进门第一眼就瞧见了病房里剑拔弩张的这么一幕。
姚宁躺在病床上满脸担忧,他岳父岳母站在舒蔚的对面,而舒蔚整张脸都木着,像是一个木头雕琢的美人,没有一点点情绪的痕迹。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有人在学校贴吧里污蔑舒蔚跟老师有不当关系被保研的事情,害得她声名狼藉,努力得来的一切都毁了,后来舒蔚找到那个发帖人,当时的表情就跟现在,一模一样。
再后来,舒蔚找了个黑客把那个同学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的所有事情扒的连底裤都不剩,还真被她扒出了一条丑闻,闹到了学校,闹到了人家家里,生生把人逼得退了学,而她自己也放弃了保研,转眼就出了国。
“爸妈,你们要没什么事,先回家吧。”方晋稳了稳心神,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
舒蔚看着,这场景太眼熟,唯一的区别是,当年的方晋站在自己身前,而现在,已经站在她的对立面。
舒爸把舒妈往舒蔚的病床边推了推,然后一把拉上帘子,对着舒蔚的眼睛说:“我教过你,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舒蔚半晌突然笑了,笑容有些诡谲:“是啊,当然。”
徐嘉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刚从手术台上面下来,口罩遮着半张脸,在护士站听了一耳朵,深邃的眼睛里晦暗不清。
下午五点半,舒蔚就开始赶舒爸舒妈回家了,想着自家这位玻璃心仙女妈妈的承受力,她实在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被灌中药的模样,太惨。
“你们出门到医院大厅左边那个医生展示栏里,找一个叫徐嘉楠的医生,那是我男朋友。你们在这里会影响我跟他的感情进展。”舒蔚老神在在,一个重磅炸弹投下去,炸得舒爸舒妈愣了神。
前脚刚送走两尊大佛,后脚就看见实习医生拿着中药袋子进来了,舒蔚眼里有些兴奋,看着那位漂亮的实习医生有些后背发凉,脚步一顿一转,朝着姚宁走了过去:“今天感觉怎么样,准备喝药了。”
姚宁比舒蔚娇气,每次灌中药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舒蔚撑着下巴坐在病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看了半晌,嘴皮子一碰:“啧啧啧,真娇气,知道的是喝中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孕了呢。”
她也没想把她怎么样,只是上午姚宁父母那句话梗在舒蔚心头倒是不舒服,不在嘴巴上还回去,倒是不合她的个性。
可她那随口一说,真的是好巧不巧,阴差阳错地戳中了姚宁的肺管子,那一对结婚四年了愣是没怀上,方晋家都不知道背地里说了多少次闲话了。
姚宁心下有气,情绪受了刺激,红着眼睛忍着恶心,胃里头翻江倒海,有时候越是忍着就越难受,眼瞧着一袋中药要灌完了,她突然一阵反应,吐得稀里哗啦,洒的到处都是。
姚宁一边吐一边深呼吸,回头还给自己呛着了,咳得像是要背过气去,鼻管本也不算牢靠,那么一折腾,就从鼻孔里掉了出来,牵引着咽喉和鼻子,鼻涕流了满脸。
实习医生叹了口气,顾不得自己一身的狼藉,赶紧抽了鼻管,顺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方晋跟着忙前忙后,冷不丁听见舒蔚轻笑了一声,瞪着眼睛看过去:“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刻薄!”
舒蔚听着这话倒也不生气,耸耸肩,脸上笑着,眼睛里却不见半分笑意,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动了动嘴:“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你就不能不刺激人?”
舒蔚起身,趿了拖鞋:“我刺激她什么了?”
然后转身进了洗手间。
方晋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毕竟怀孕这个痛脚,她根本也不清楚。
姚宁这厢实在是鸡飞狗跳,擦身换衣服铺床单,还要重新插胃管。
徐嘉楠姗姗来迟,在病房门口听护士极快地说了一下情况,脸上没甚表情,只是转身去了护士站,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根土红色的粗胃管,一本正经地对实习医生说:“重新插一下胃管,病人的情况暂时不能离开胃管,我找了一下,现在已经没有细胃管了,就用粗的将就一下吧。”
实习医生感激不尽,拿着粗胃管就往姚宁鼻子里塞,手速太快,业务能力十分过硬。
姚宁被粗胃管折腾的难受,刚歇一口气,又开始干呕。
方晋看向徐嘉楠,却被那人眼里冰冷的情绪逼退。
舒蔚半躺在病床上冷眼看着,然后和徐嘉楠对了正着。
她眉眼疏朗,冲徐嘉楠赞赏地挤挤眼睛。
徐嘉楠不动声色,转身的时候,眼角眉梢却染了笑。
舒蔚瞧着徐嘉楠的背影,神奇地被治愈了。她早就看见了,护士在门口同徐嘉楠说话的时候,她就瞧见了,然后她看见他返身回来,说话举止无比流畅,就像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医生。
舒蔚痴痴傻笑着,抱着自己的胃管倒在了床上,像只大青虫一样兴奋。
转头去看窗外的雪松,笔直笔直,风雨无催,挡在她的面前。
舒蔚忽然就想起了她和方晋分手的原因。
在她当年折腾的那个人退学后,方晋在一天夜里狠狠指责她没有半分善意,让他觉得可怕。
舒蔚当时就在想,若这个人不能体会她受到的伤害和侮辱,不能对她心里的难过感同身受,不能在她身后成为一面坚实的壁垒,不能为她回击伤害过她的人,那她就不要他了。
她不要一个嘴巴上的道德巨人,太虚伪,太令人失望。
10
舒蔚住院的第15天,姚宁换了病房,转进来一个高中生,一张娃娃脸,又黑又密的齐刘海,活像个洋娃娃,每天插着鼻管看言情小说,时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引得舒蔚心里痒痒也想看。
第20天,舒蔚终于摆脱了胃管,给了徐嘉楠一个大大的拥抱,却被徐嘉楠嫌弃她身上味道难闻,惹得舒蔚跳脚。
第27天,她可以开始自主进食,一些熬得稀稀的粥,到了她嘴巴里就像是什么珍馐,一口恨不得在嘴巴里尝个好几分钟。
隔壁床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吧唧着嘴:“舒蔚姐,好吃吗?”
舒蔚舔舔嘴巴:“好吃。”
徐嘉楠在一边看着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却淌着一片海,温柔的不像话。
满地的阳光被一张布帘子挡住。
高中生透过阳光,看见布帘子上映出的影子。
徐嘉楠俯下身,吻住了舒蔚。
后来她看了很多言情小说,可回忆里最浪漫的,是那年在医院,她看到一对影子,连医院的空气,都成了甜的。
11
谢檐喧知道舒蔚胰腺炎住院的消息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在巷口随便买了点水果点心,然后拖着江停去了医院。
这段日子以来,江停心里一直七上八下,自从被楚榆认出来,他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
偏偏谢檐喧什么反应都没有,在最初的怔忪过后,一切如常,该打嘴炮就打嘴炮,该使唤人就使唤人。
越是这样,江停就越不安。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去了医院,可惜去的不是时候,谢檐喧大大咧咧惯了,拉着江停推门就进去,正好撞见舒蔚拉着徐嘉楠,嘴里念叨着:“我手疼,都扎成藕了,全是洞,你帮我洗澡好不好。”
可怜人家徐嘉楠徐医生一把年纪,再过三四年都要40的人了,愣是被一个姑娘逗得满脸通红。
谢檐喧站在门口轻咳一声:“好歹注意一点影响,公共场合。”
舒蔚瞧见谢檐喧,欢快地冲她招招手:“谢老板!你来看我了。”
谢檐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她床头,转眼就被徐嘉楠没收了,气得舒蔚吹胡子瞪眼。
徐嘉楠倒是理直气壮:“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乖,中午给你喝玉米粥。”
“嗷。”舒蔚鬼叫一声,瘫在床上生无可恋。
谢檐喧好笑:“我瞧你这样子,生龙活虎,哪里像生病了。”
舒蔚一听这话,做出西子捧心的姿态:“人家还是很痛痛的。”
徐嘉楠没理她,领着谢檐喧往外走,徒留舒蔚一个人在那里散发着戏剧之魂。
江停觉得这人颇有些意思,多看了两眼,却被舒蔚抓个正着:“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姑娘啊。”
他觉得,当初谢檐喧对这个姑娘下的定义有些不对,清醒理智,爱恨分明。
呵。
明明是个疯婆子。
谢檐喧走在徐嘉楠旁边,回头看了一眼刚出病房的江停,然后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徐医生,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个心理医生和一个咽喉科的专家。”
徐嘉楠皱眉:“你生病了?”
“不是我。”谢檐喧眼底一片严肃,半点不见平日混不吝的模样,余光偏了偏,“是他。”
“咽喉专家倒是问题不大,只是心理医生,我建议你跟他事先沟通一下比较好。”徐嘉楠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护士在叫他,他回头看了一眼江停,不期然撞进那潭深渊里。
“我还有病人,我先走了,回头电话联系。”
谢檐喧拧着手指头站在原地,眉间微蹙,直到江停迈步过来在她身边停下:“怎么了?”
谢檐喧抬眼看他,叹了口气,这是这段时间来,她第一次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们谈谈。”
12
谢檐喧已经很久没睡好了,她脑子里就跟复读机似的,一直在反复回房楚榆跟她说的话。
那日楚榆见了江停,脱口而出的一句“江先生”,彻底把谢檐喧自欺欺人的假面扯开了。她原以为只不过是捡了个流浪汉回来,可随着江停一天一天日子走上了正轨,许多细节自然也就浮现了出来。
会画画,画的还不赖。
会做饭,手艺也不错。
会算账,就跟人体计算机似的。
……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身上会出现的特质。
这么些许,已经容不得谢檐喧再装瞎子了,她发愁啊,好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很多事情不知道不追究才是对自己好。
可偏偏这人,在“种玉”里呆着,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
按照谢檐喧独善其身的性子,也早就该在第一时间把他赶走,可她没有,犹豫着还是把江停留了下来。
守着“种玉”是一种寂寞,她师父寂寞了一辈子,她也寂寞了半辈子,眼瞧着时光走着走着,也没给他们留下些可念想的东西。
她舍不得了。
于是在某天的清晨去找了楚榆。
“几年前我在函城打工,给一家年轻夫妻做保姆,那家的事我其实知道的不多,也就只待了半年,见过男主人一面,也就是江先生。江太太很漂亮,说话很温柔,给我开的工资也高。”楚榆回忆着,拿了只笔在纸上写字,“只是有些奇怪的规矩,二楼最顶头的那间房不能靠近不能进不能敲门,因为那是江先生的工作室,平时在家里干活动静也不能弄得太大,饭菜做好了放桌子上就行,不用管。”
谢檐喧心口微窒:“他,结婚了?”
“是,但是江先生和江太太的关系也很奇怪,江先生很少出房间,江太太说他在搞创作,平时不要打扰他。江太太则是每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但也没见他们俩说话,我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很诡异。”楚榆写着。
“后来呢?”
“我记得一年前,江先生和江太太有段时间一直吵架,后来有一天,江先生失踪了,江太太说他死了,然后家里办了丧事,再之后,我就被辞退了。”
谢檐喧脊背有些发冷:“我知道了,我跟你打听这些事,你不要跟别人讲。”
谢檐喧从楚榆那里离开之后,径直去了昆大艺术系找赵蓦尘。
这一切,江停都不知道,他照旧过着日子,担心着谢檐喧的态度,却没发现他每每转身,身后那双复杂的眼睛。
那日他们从医院回来,关了“种玉”的大门,坐在落满阳光的院子里,这大概是江停第一次看见谢檐喧脸上,肃杀的神情。
谢檐喧摆弄着手里的iPad,然后转过屏幕,一则关于国内艺术家江停的报道赫然出现在江停的面前。
江停以前很低调,从不接受采访,除了这唯一一次,是他曾经的“妻子”牵线介绍的人物专访,但因为他实在是过于寡言,专访里的内容少得可怜,也没形成什么爆点新闻,久而久之,就被埋进了媒体的大海里,除此之外,就是一年前江停死亡的新闻,也是因为消息锁得太死,除了报道他“死”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想,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