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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晴山蓝

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世上一切算什么,只要有你。

——朱生豪致宋清如

1

十一月的昆城还泛着暖意。

临近正午的时候,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绵绵密密燥得慌,只得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眯着眼往前走。

话说今儿个城南有些热闹,也不知道是哪家办喜事,小花鼓敲得咚咚响,从一条古老而陈旧的巷子前路过。

巷口泛黄脱落的墙壁上缠着幕墙似的锦屏藤,一簇一簇,竟然还绿得很,丝毫看不出初秋已至的痕迹。从巷口往里瞧,还能看见大片的山茶,十一月的花牡丹,层叠的红色沾着团团白斑,远远看去,漆花似火,上落白雪。

古老的青石板路早已不平,凹坑里积着昨夜的露水,潮湿了墙角的野草。偶有一人踏步而过,不小心踩上一脚,还能溅上一脚尖的湿。

迎亲队伍从这老巷子口路过,伴娘在巷口斑驳的石狮子下面压上一面红包,然后折去一枝山茶,插进了新娘的捧花里。

这是约定俗成的习俗,但凡是这藏春弄里合成的亲事,都是要过这流程的。要是不按着规矩来,再好的亲事最后也是兰因絮果。

这几百年的老巷子像是生了魂一般,明明无风,那锦屏藤却簌簌摇曳,恍似喜送新人远去。

这便是昆城大名鼎鼎的藏春弄,民间俗称“姻缘桥”,说它是桥却又不是桥,只因这巷弄从上往下俯视是一道桥般模样,巷弄里一共九家铺子,各个都是和姻缘相关。这些是从几百年前就流传下来的老字号,无论外面世事沧桑变化,可这藏春弄就像是世外一般,岿然不动,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来。于是这巷子还是数百年前的模样,披着霜刀雪剑,却明媚如初。

藏春弄108号在巷子里倒数第二间,门口挂着吊竹梅,木门漆成了两扇大红,门帘上缠着一卷红线,红线下面坠着一个生了锈的古朴铃铛。那红线颜色鲜艳明亮,丝丝分明,再往上是一方牌匾,古旧得很,上面铁画银钩写着两个繁体大字——“种玉”。

2

“咔哒”一声,有人开了门,露出大半个院子,院子里种满了花,堆堆挤挤在角落里,花色混合着绿叶枯枝,竟也氤氲出一片如云似雾的巧妙花团。

“我去收红包了啊。”门后探出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约莫二十出头,明眸皓齿,虎牙尖尖,一笑起来露出一对极深的酒窝。

屋里有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嘤咛两声。

小丫头穿着一件蓝色衬衣,外面套着宽松的毛衣外套,抬脚就往巷子口走去,先是俯身在那丛茶花里数了数,然后从石狮子的爪子底下抽出一个红包,却也不打开,往屁股兜里一塞,脚下一转,到了隔壁巷子口去买早点。

鸡汁馄饨的香气从这头飘到那头,勾得人直犯馋。

谢檐喧抱着抱枕斜躺在布艺的沙发上,眯着眼睛打瞌睡,两只脚赤着交叠架在椅子背上,那白皙精致的脚腕上缠着一圈红色的脚绳,衬得肤色越发净亮。

鼻尖突然闻见一股香气,耸着鼻子往前嗅。

“隔壁李婶家的馄饨,就这么最后两碗了,某人要是还不起床,我就给隔壁曲姐姐送去了。”

话音刚落,沙发上的人倏地睁开眼睛,“诶,别。”

动作极其迅速地把纸碗接过来,囫囵往嘴里塞上一个,烫得表情都失了控,一个劲地呼气。

“红包呢?”

于松韵一瘪嘴,从屁股兜里掏出个红包往桌上一放,“还想着你忘了今天张小姐结婚的事呢。”

谢檐喧抬抬眼皮,“哪能忘?把红包给我。”

于松韵嘴上一边抱怨她已经懒得无可救药了,一边又把红包递到她手上。这也是规矩,“种玉”里牵成的线,无论是媒人钱还是红包,都得谢檐喧亲自打开,旁人沾不得里面的钱,否则是要倒霉的。

谢檐喧大拇指和食指捻着红包的边缘擦过,然后才打开。

张家姑娘和齐家先生是半年前促成的一对,定了婚期之后便早早给谢檐喧来了消息和请帖,只是“种玉”主人是从不参加婚宴的,也只当是走个过场。媒人钱和红包却是不能省。

里面是一张支票,数额不大,但也不少。

“多少钱?”于松韵目光灼灼,勾着身子往前看。

“月底给你发奖金。”谢檐喧把支票对折放进自己的钱包里,然后继续抱着馄饨吃。

“还月底呢,我要回学校复习了,下个月考研,再不复习我怕是要凉。”于松韵泄气。

谢檐喧像是才想起这茬,大惊,“那你走了,我吃什么喝什么?”

于松韵摊手,“西北风吧。”

于松韵是谢檐喧前年招的一个兼职,家里环境一般,她又读的是艺术院校,大学里在外面找兼职,恰逢谢檐喧这里招人,工资也很舍得给,这一呆就呆了两年多。

小姑娘手脚麻利,头脑清晰,很得谢檐喧的喜欢。

“那你考完研究生还来吗?”谢檐喧仰头把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舌尖舔舔嘴角,满脸的惆怅。

于松韵正了神色,有些小心翼翼,有些难以言表。

“不来了,我考了外地的学校。”

谢檐喧叹了口气,把纸碗团巴团巴扔进垃圾桶,趿着布鞋进了里屋,然后从屋里拿出来一张招聘启事。

于松韵抽抽嘴角。

这招聘启事除了把时间划掉了写上了新的时间以外,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连上面的油渍都没变。

“这么脆的纸,你还留着?”

谢檐喧拿了胶水给她,“还能用呢。去,贴巷子口去。”

于松韵无奈,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嘴里念叨着:“真不知道我来之前你怎么过的日子。”然后便踩着门前的青石板去了巷口。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墙头上就趴上了一个人,长长的头发,厚厚的齐刘海将将到眼皮上。

那人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檐喧。

“眉色浓亮,面色红润泛桃,眸色含水,两腮染粉。”她顿了顿,“老谢啊,你这是要走桃花运的面相啊。”

谢檐喧斜睨她一眼,“这话我一天能听你说八百回。”

“来我这儿都是来算姻缘的,我要看着那人桃花运将到才说这话的。”墙上的女人来了兴致,“要不,我给你算一卦吧。”

谢檐喧抬了手,“别,曲大小姐,少打我主意,藏春弄里的人你不许算,规矩忘了?”

“没劲。”曲闻溪翻了个白眼,从墙头一跃而下。

于松韵规规整整把招聘启事贴好,听见手机短信声响。拿出来一看,银行账户里到了三万块钱,工资加奖金,还翻了一倍,谢檐喧真够大方的。

临到要走了,她有些难过。

谢檐喧这人除了有些懒,其他的都很好,对于松韵也好,人也大方。

只可惜了,聚散终有时。

年轻的小姑娘在藏春弄巷子口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然后拍拍手往里去了。

3

于松韵周日就收拾行李,搭着曲闻溪的顺风车回了学校。

临走的时候,谢檐喧难得出了门送她到藏春弄口。

“要记得吃早饭,中午不想做饭就到隔壁蹭蹭,要勤洗衣服,多晒太阳……”于松韵抱着谢檐喧哭哭啼啼,也不知道这一走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谢檐喧抬手捋了捋她的后背,“别哭了。”

这人连安慰都这么干巴巴。

一点情趣也没有。

于松韵鼓了鼓嘴,“我走了。”

谢檐喧在巷子口站了很久,有些惆怅,然后想了想自己的晚饭,更惆怅。

藏春弄的巷子里倏忽吹来一阵穿堂风,秋风冷瑟,吹得谢檐喧打了个寒颤。

午饭是在隔壁大排档里吃的,耳边是喧哗的城市声音,路上浮着尘世烟火的气息,这便是这个城市最真实的样子了。

结了账,染了一身的油烟味,谢檐喧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回了店里。

“种玉”的大门已然半开着,门口站了个看上去约莫五十的女人,头发依然黑,只是鬓角夹杂着花白,在脑后梳成一个圆圆的发髻。

谢檐喧走近。

女人回头,谢檐喧才看清她的脸,女人目光柔顺,可精气神足得很,往那儿一站就是精精神神的一个阿姨。

她捏着手包,有些忐忑,“请问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谢檐喧不着痕迹地将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道,推了门进去,“我是谢檐喧……”

她话音还没落,女人一个箭步上前钳住她的双臂,“谢老板,帮帮忙吧!给我儿子介绍个对象吧。”

谢檐喧被她的动作扑得往后一仰,抬手把她隔开了些,“阿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脚下急忙往后退了两步,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意,“进去聊吧。”

客厅里被于松韵走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谢檐喧请了女人进屋,烧着开水,泡了杯红茶给她。

红茶内质香气浓郁高长,似蜜糖香,又蕴藏有兰花香,汤色红艳,滋味醇厚,回味隽永,叶底嫩软红亮2,幽幽的白雾从杯沿飘出来,似是要迷了眼一般。

女人有些急切,坐在椅子上磨蹭着,目光一直死死黏在谢檐喧身上,恨不得看出个洞。

谢檐喧却不急,悠悠然往对面一坐,跷起个二郎腿,靠着椅背,模样闲适。

“您贵姓?”

“免贵姓赵,谢老板,我今天……”女人急急开口。

谢檐喧却递了她一个别急的笑容,“慢慢说。”

赵阿姨像是得了允许,噼里啪啦一顿像倒豆子似的。

“谢老板,我今天来就是想来给我儿子登记一下,让您帮我儿子介绍个女朋友。不瞒您说,我儿子啊,今年已经快37了,之前谈过几次恋爱,但是现在一直单着,我着急啊。”赵阿姨说着,身子往前倾了倾,“你说一直单着也不是个事,到现在也不肯定下心来,眼看着他年纪慢慢大了,我看着那些老朋友一个两个都开始抱孙子,我这心里啊,是真急。”

谢檐喧抬抬眼皮,轻轻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气,热气一散,就露出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睛,黑漆漆的,定定在那儿看着你,能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赵阿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仿佛找到了个宣泄的出口。

谢檐喧听着女人喋喋不休,轻抿一口红茶,淡薄的唇瓣上染上一抹湿意。

骨瓷的杯子被她“咔哒”一声,放到桌上,这声音很轻,但却成功地阻止了女人的絮叨。

她有些不安,惴惴地抬头。

“阿姨,我这里需要他本人来登记,我必须见到他本人,聊过以后才会确定能不能登记。”谢檐喧十分官方地开口。

赵阿姨有些急了,“怎么就非要本人来?我儿子很忙的,我来不行吗?”

谢檐喧拨了拨手指头,“如果忙得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了,那也不用来这里找女朋友了,反正,都是浪费时间嘛。”

“诶,谢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檐喧抬手打断女人,依然客气,“我只有见过本人,才能准确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伴侣。父母的眼里,儿女都是自带光环的,不能一味听信。也是对你们负责不是?”

赵阿姨有些为难,眉心重重蹙起来,攒出深刻的岁月痕迹。

“您再急,也得先回家跟他谈谈。”谢檐喧起身,收了杯子,“‘种玉’的规矩,必须本人自愿。”

谢檐喧说得柔和,可话里的重压却不打折扣,赵阿姨生生坐在那里,不再讨价还价。

隔壁的曲闻溪养的泰迪突然一阵叫唤,打破了一屋的沉寂。

女人挤出一抹笑,“好,好……我回家跟他先说说。”

寒潮来袭,秋风起,屋檐下的吊竹梅晃了两晃。

谢檐喧笑着送赵阿姨出去,看着她慢慢离开,末了轻叹了口气,她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明明隔着距离,但字字清楚明晰,就像是在她耳边说话一般,语气明明柔和,却又带着强压与威慑。

“赵阿姨,不可以撒谎骗我,要守规矩,对您儿子,才有好处。”

赵阿姨的背影微僵,却始终没有回头。

4

于松韵离开之后,“种玉”里里外外彻底变成了狗窝,除了谢檐喧那一抽屉的资料以外,几乎没有一块地还能落脚。而谢檐喧完全懒得收拾,有客人上门的时候,把东西往后屋里一堆,客厅辟出一块空地来招待客人。客人前脚一走,后脚屋里就恢复了原样。

曲闻溪跟她一墙之隔,但是完全不想踏足她家一步。

为了避免谢檐喧被饿死,曲闻溪还十分好心地给她送一日三餐,送一次就要顶着她的脑袋骂一次。

可惜了,巷子口的招聘启事每天随风飞扬,却没有一个人来应聘。

为此,谢檐喧每天都赖在沙发上叹气,妄想能从天上掉一个员工下来。

赵阿姨在门口敲门的时候,谢檐喧刚吃过午饭,抚着自己的肚子打瞌睡,猛地惊醒,才知道有人上门。

“种玉”的大门开了半扇,赵阿姨探着头往里看,身边拽了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俊俏,身形高大,正把玩着屋檐下生锈的铃铛,摇晃几下,没有声音,反倒让他更感兴趣。

谢檐喧看着那个男人眯了眯眼,长得不错,但是眉目之间有郁气,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

听见屋里传来声响,男人转头,眉目间一股子轻浮。谢檐喧下意识不喜。

“谢老板,我带我儿子过来了。”赵阿姨笑眯了眼,手紧紧拽着男人的袖子,生怕他跑了。

“妈,这就是你说的那媒婆啊。”男人抬眼瞧过来,歪着嘴笑,“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谢檐喧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给他打了个大大的×。

“两位,请进吧。”招呼这样的人,她都懒得把屋里收拾出来。

没有了上次的整洁干净,赵阿姨显然有些吃惊,露出个讪讪的笑。

照旧一张桌子,对坐着,谢檐喧指尖从眉尾拂过,“麻烦您做一下自我介绍。”

男人在屋里小转一圈,然后在谢檐喧对面坐下,一手勾着椅背,一手放在桌上,“我叫孙鹤,今年37岁,经营一家咨询机构,年收入……过百万?生意好的时候能过千万。”

谢檐喧听着,低头喝茶,孙鹤挑了挑眉,似乎对这样的反应不是很满意,把胳膊收回来,规规矩矩地搁在桌子上,上半身微微前倾,“我不知道我母亲怎么跟你说的,但其实,我找女朋友并不难……”

话音未落,赵阿姨就拍了他一下,“那你有本事就把婚结了啊!谢老板,你别听他瞎说。”

谢檐喧微笑,食指勾着骨瓷杯的手柄滑动两下,“那你来这儿,图什么?”

孙鹤无辜地眨眨眼,“好奇啊。而且,我并不介意多认识几个小姑娘。”放在桌上的手往前挪了挪,摊开向上。他的眼睛生得不错,像他母亲,微微深陷,眸色深沉,给人一种深邃痴情的错觉。

他直直地看着谢檐喧,和他截然不同,谢檐喧的眸色浅淡,透出里面一个黑黑的瞳孔,格外亮澄。

“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女孩?”谢檐喧把杯子放下,双手环胸抱臂,靠在椅背上。

孙鹤低头轻笑,“无论什么样的,我没有标准,而且不管对方如何,最后肯定都会爱上我,都会变得乖乖听话。”他言语里的自信几乎要满溢出来,那自得的模样仿佛已经将全天下的女人收入囊中。

谢檐喧勾着唇嗤笑,定定看着孙鹤,那双浅淡的眼睛就像是一根锋利的针,穿刺进最深的皮囊中,让孙鹤有一瞬间的慌乱。

她起身,站在门边,抬了抬手,“赵阿姨,不好意思,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家这尊大佛,请吧。”

赵阿姨有些慌,搓着手,“谢老板,这……”

谢檐喧不慌不忙,指了指屋里墙上贴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三条规矩:人品不好不做,功利心重不做,赌博酗酒不做。

那头一条上就写着人品不好不做。

赵阿姨被堵得脸色铁青,正准备开口反驳,却又被谢檐喧抢了白:“赵阿姨还记得上次离开的时候,我说的话吗?”

别撒谎。

赵阿姨鼻翼微缩,拽着包包,低着头不吭声,却也不肯离开。

孙鹤双手插兜站在赵阿姨身边,眯了眯眼,对谢檐喧道:“欲擒故纵?这套路是我玩得不要了的。”

“你闭嘴!”孙鹤话音刚落,就被赵阿姨呵止,“平时我让你洁身自好一些,你从来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了,你还在这儿给我胡说八道口无遮拦。我是管不了你了……”

孙鹤面色微凝。

谢檐喧站在门口,恰时敲了敲门板,“家务事回家处理,赵阿姨,不是我不肯帮您,您儿子什么德性,您比我清楚。我这儿做这么多年生意,世世代代都讲规矩,我就算再同情您,也不可能为您破了规矩。真是不好意思,请回吧。”

这一番话可谓是毫不留情了。

赵阿姨身子一颤,面色倏忽就颓然了下去。

孙鹤突然对谢檐喧怒目而视,“您这娘儿们少说两句不行啊,我妈心脏不好。”

谢檐喧没有说话,侧侧身子把门口让出来,动作之意不言而喻。

5

孙鹤扶着赵阿姨往外走,临走还回头凶恶地看了一眼谢檐喧,不管是在怪她没答应赵阿姨的委托,还是怪她在母亲面前撕破了窗户纸,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意思。

藏春弄的巷子并不宽阔,两人往外走的时候,迎面进来一对母女,女人羸弱,长发垂在胸前,像只瘦弱的白兔。

从孙鹤身边走过,女人侧头看了一眼,像是收到了莫大的惊吓,突然往母亲怀里一躲,孙鹤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个女人,轻哼一声便离开了。

出去的时候,在藏春弄口遇到一个乞丐,浑身的狼狈不堪,歪倒在满墙的锦屏藤下,孙鹤晦气地啐了一声,踢了那乞丐一脚,带着赵阿姨离开。

那乞丐被无名踹了一脚,手下意识往墙上一抓,歪倒在墙边,手里拽下了谢檐喧贴出来的招聘启事。

精明干练的妇女半拥着羸弱女人停在“种玉”门口,“谢老板。”

谢檐喧回头,好似有些诧异,她和这位妇女曾有过一面之缘,大约两年前,她陪着她侄女来过这里,她侄女结婚时,她还亲自来“种玉”送给媒人红包。

“宋姨。”

宋颦笑了笑,两年不见,她似乎老了许多,“谢老板。”

谢檐喧冲她招招手,“快进来。”

宋颦拉着身后的女人进屋,许是屋里过于混乱,反而让她放松了不少,觑着眼去看谢檐喧,谢檐喧冲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温开水摆在女人面前,腾腾而起的白雾暖了她的五官。

宋颦有些不好意思,“谢老板,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帮我女儿介绍一个可靠的男孩子。”她拍拍女人的背,“这是我女儿,叫宋悦心,今年27岁。”

宋悦心似乎有些抗拒,指甲在杯壁上抠了抠。

谢檐喧起身,在茶几的零食篮子里挑了颗巧克力,放到宋悦心面前,“宋小姐,不用紧张。我们简单聊两句,好吗?”

宋悦心垂头,没有反应。

宋颦苦笑,“她,最近心情有些不好。”

“谢老板……”细如蚊吟的一声叫喊,伴随着宋悦心怯怯的抬头,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睛,“刚刚走出去的那个男人,是谁?”

谢檐喧一愣,不明所以,“叫孙鹤,他母亲托我给他介绍对象,但是我拒绝了。他不是个好人。”

宋悦心这问得没头没脑,差点让谢檐喧以为她瞧上他了,那可不好。

宋悦心一听到“孙鹤”两个字就有些激动,细瘦的手蜷起,根根青筋爆出,那双疲惫的眼睛染上一层血红。

宋颦立刻起身,半搂住宋悦心,拍着她的背,“心心别怕,别怕……”

这一出实在是莫名,饶是谢檐喧瞧着宋颦的面子上,都在心里对宋悦心摇了摇头,这个模样,着实是没法介绍。

宋悦心也是忒羸弱了些,情绪这么一失控,没两下就晕了过去。宋颦把她扶到沙发上躺着,然后背对着宋悦心,两眼一红,落了泪。

谢檐喧干巴巴地开了口:“这好好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犹记得两年前,宋颦对自家女儿的夸赞,还有她钱包里的照片,都和今天这般模样相去甚远。

宋颦捂着脸,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PUA6(把妹达人)。”

这个词,谢檐喧听得并不少,但宋悦心,却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受害者。

6

宋颦有些难以启齿,却因为憋了太长时间,在一片沉默凝滞的时间里开了口。

一年前,宋悦心经朋友介绍在网上交了一个男朋友,长相俊朗帅气,身高一八六,据说在投行工作,怎么看怎么是一个青年才俊。

宋颦也见过一面,说起那个人的时候,她直叹气,这么多年的看人经验,还是被个小年轻骗了。

交往不过半年,宋悦心就觉得不大对劲,她天生心细,平日里是无意查她男友,后来动了心思,没费多少气力,就查出了男友劈腿的事情,只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或许是那个男人压根就没想过要瞒她。

“这事说起来,我也有错。”宋颦抹着泪,“心心从小没爸爸,我管她严,从小到大都没放松过。一直到大学毕业,我才允许她出去恋爱,那个男孩算是她初恋吧,心心是个感性的孩子,投入了很多,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

谢檐喧皱了皱眉,她惯来都是不爱听这样的故事,纵然可怜,却也让人怒其不争。

原本宋悦心还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待男友越发用心,可当那个大着肚子的姑娘找上门来,宋悦心才从自己营造的假象里醒过来。

哪里是什么青年才俊,他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用来迷惑女孩子的假面具,一样的招数,同样的话和举动,除了宋悦心,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女友群”。

“恶心不恶心?那些女孩子还有些是认识的。”宋颦有些激动。

谢檐喧适时递上一杯水,心里直叹气,分明是个婚介所,现下却像个心理咨询室,这般事情,通常都应该是巷口老纪出面才是。

宋悦心惊怒之下有些崩溃,她付出了所有,无论是感情还是身体,在所有假象都被拆穿以后,她还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这才是宋颦最难过的一件事,“我的女儿,从小到大,干净单纯,你说出了这么档子事,她以后可怎么办?”

宋悦心天生敏感脆弱,加上后天母亲的过度保护,越发是柔弱不堪,这事差点闹得她精神崩溃。后来,她还妄图去挽回那个男人,却在和别的女人拉扯中流了产,身心全线匮竭,以至于她还患上了抑郁症,在医院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不过从此以后,她对男人都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又恨又怕。

“她这种情况,宋姨,我很同情也很怜惜,但我想你也明白,宋小姐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和男性交往。”谢檐喧叹了口气,走到宋颦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她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啊,我又能陪她多久!”宋颦有些激动。

谢檐喧淡漠的眼睛透过落地玻璃门看向屋外,秋天的夕阳像是团了簇大火,从天边延烧过来。

“很多事情都不是简单的原因所造成,她固然遇到了感情骗子,但也是因为您的溺爱和管束太过,让她在没有做好摔跤准备的前提下就匆匆踏入社会和感情世界。识人不清、心里脆弱、感情伤害,无论哪一样,都是致命伤。”谢檐喧的语速很慢,仿佛时间都被这语调拖成了长长一条线。

谢檐喧蹲下身,掌心覆在宋颦的手背上,仰头去看她,“在没有恢复和成长前,她真的不适合跟男性交往,有弊无利。”

“可她……”

谢檐喧摇头,“你要相信你的女儿。不要再为她做主了,让她自己去选择要走的路。”

宋颦捂着眼睛,“你说那些骗子为什么没有报应?”

“时候未到而已。”谢檐喧的声音随着杯子里缓缓而出的热气飘散,轻得仿佛一场错觉。

宋悦心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路灯已经高高亮起。

谢檐喧没有追问孙鹤的事情,只目送她们离开。

7

谢檐喧身心俱疲,一天来了两个祖宗似的人物,到现在都没能吃上一顿安稳饭,隔壁曲闻溪还没回来,她饿着肚子忧郁了那么一瞬,然后披上外套,换了鞋出门觅食。

华灯初上,夜里降了温,湿气重,将将露出的一小截脚踝冷得厉害。

刚出巷口就被墙边的人影吓了一跳,黑黢黢一团缩在那里,穿得单薄又破烂,半长的头发遮着脸,乍一眼看过去,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谢檐喧惯来胆子小,被吓得不轻,放轻了手脚走过去,脚尖踢了踢那个“物体”,软绵绵的,还会动。

谢檐喧没敢多待,转身撒腿就跑。

隔壁路边的大排档依然热闹,点了个排骨藕汤,一碗汤下肚,暖了四肢百骸。老板特地送过来一碟酱牛肉,也是谢了谢檐喧半年前给老板儿子介绍了个好女孩。

饱餐一顿,正欲回家,出了排挡就被迎面的北风吹了满脸,冻得一个哆嗦。

“谢老板,今天晚上降温,赶紧回去吧。”排挡老板收拾碗筷的时候冲她嘱咐了一声,谢檐喧裹紧了外套道谢。

刚走出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在门口静立半晌,转了脚步又回了排挡里,“老板,给我打包一锅汤,一份饭,再来个青菜。”

排挡里浮着油盐味,俗世气息浓厚,耳边人声喧闹,普通话夹杂着方言听起来格外亲近。

没等多久,老板就把打包的东西递了过来。

谢檐喧提着饭菜往家里去,却在藏春弄口慢了下来,走到那团黑影前驻足蹲下,把打包好的热汤饭菜放在那团黑影面前。

语气似有悲悯,却又有冷淡,“不知道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我听说今晚降温,这是给你打包的饭菜,你拿好,找个暖和的地方过一晚吧。”

那团黑影纹丝不动,谢檐喧垂垂眼,起身离开。

她的脚步拖沓,布鞋的鞋底在地面上拖着摩擦出绵长的声音,吧嗒吧嗒渐渐消失在巷子里。

她没看到在她离开的时候,身后墙边的黑影动了动,杂乱的头发里露出一个瘦削的下颌,衬得下巴尖尖,线条笔直凌厉。

从那团黑影里伸出一双布满污渍和伤口的手,把面前的饭菜一点点拢到怀里,然后微微抬头,看向谢檐喧闲适离开的背影。

刚到家,谢檐喧就接到了宋颦的短信,是关于那个孙鹤。

宋颦说,那个孙鹤开了一家咨询公司,专门做PUA教学,宋悦心遇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从孙鹤这里出去的。这件事是后来宋悦心跟踪那个男人时发现的,所以今天在巷子里遇到孙鹤的时候,她的反应才会那么大。

原来是遇上了死敌。

谢檐喧在“种玉”里这么多年,学到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多管闲事,师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她们做这一行的,促的是好事,至于不好的事,不要随便掺和。

自接任“种玉”至今,谢檐喧一直都做得很好。

只是看到宋悦心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味,好好的一个姑娘,本来应该享受美好的爱情和生活。也不知道是倒了哪门子的霉,遇上了PUA。

8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谢檐喧的访客很多,每周一三五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没了于松韵帮忙,完全就是手忙脚乱,一个脑袋两个大。

无奈之下只好打电话请了小时工来打扫卫生。

曲闻溪照旧趴在墙头跟谢檐喧说话,谢檐喧很是嫌弃,总觉得这算命的就是脑子有坑,好好的路不走,偏生天天要扒墙头。

十二月已经入冬很久了,天气湿冷得厉害,谢檐喧越发不乐意出门,一待能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破屋子里待上十天半个月,就差头顶长蘑菇了。

难得一个晴好的周末,于松韵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下周末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这周想放松休息一下,约谢檐喧去市区吃饭看电影。谢檐喧这些日子完全就是混着过,一听说于松韵要请她吃饭,动作无比麻利,换了衣服和鞋就出了门。

乞丐依然在原地蜷缩着,每天晚上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一入夜就不见了,白天再回来,就像是扎了窝一样不肯离开。

谢檐喧给他送过几次饭,还送了条闲置的毛毯给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整个人都脏得不成样子,可那条毛毯却还干干净净地叠放在身边。

“我今天要出门,你如果饿,就去隔壁排挡吃点东西,钱拿好。”谢檐喧离开的时候特地留了二十块钱在他手边。

乞丐缩缩手指,盯着那二十块钱看了半晌,又半抬起头去看谢檐喧。许久,只见那人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怀里抱着毛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于松韵瘦了不少,一张娃娃脸都瘦出了尖下巴,一见到谢檐喧就开始装可怜,说自己多么多么刻苦努力,没日没夜地复习冲刺。

两人坐在餐厅角落里说着小话。谢檐喧“嗯嗯啊啊”地回应着,两只眼睛黏在桌上的食物上,拔都拔不下来。

“自习室还有个男生抬头对我抛媚眼,我瞧着他眼皮都快抽筋了……”于松韵撑着下巴叹气。

谢檐喧包了满嘴的食物,嘟嘟囔囔道:“走桃花运了啊,真应该把曲闻溪带过来给你算一卦。”

“欸,还是算了,曲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啰嗦。”

谢檐喧憨笑一声表示赞同,搁了筷子去倒水,甫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半包的独座里坐了一对男女,男人正对着她,好巧不巧,是孙鹤。谢檐喧在媒婆行当里浸淫数年,见过的相亲场面比她吃的饭还多,没想到赵阿姨不死心,这条路走不通,还能从别的路走,这是有多着急儿子讨不着媳妇啊。

谢檐喧指甲敲敲瓷杯的把手,垂着眼睛静了好一会儿,而后深呼一口气,对于松韵勾了勾手指头,“来,帮我个忙。”

于松韵了解谢檐喧,她但凡是露出这样一副狐狸般的神情,那就肯定是要算计人。心里有些跃跃欲试,探着身子往前倾。

“我身后八点钟方向,有个男的,面对咱们。”谢檐喧压低了嗓音,“他叫孙鹤,经营一家PUA培训班。前段时间,他妈带他去我那儿,说想给他介绍女朋友,这不闹嘛。然后我那儿又来了一个被这家伙害惨的姑娘。”谢檐喧喝了口水,冲于松韵挤挤眼睛,“怎么样,想不想见义勇为一把?”

于松韵朝那边看了看,两眼放光,“怎么做?”

“用最老土的方式,打击最可恶的行为。”谢檐喧挑眉,打了个没响起来的响指。

9

谢檐喧站在餐厅老板面前的时候,气势十足,唬得对方连说话都磕巴了。结果她只是掏出手机,对着收银台的二维码扫了一下,转了三千块钱过去。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您都不要出面拦着,这算赔偿,要是不够,我一会儿结束了再补给你。”

老板看着转账记录发愣,一会儿没瞧住谢檐喧,再回神,那人就已经跑去闹事去了。

“哗啦”一声,半个桌面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

孙鹤愕然抬头,却看见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媒婆正一脸冷峻,凶神恶煞地站在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擦着手。

“哟,这不是孙老师嘛。”红唇启合,语调讥讽。

孙鹤起身,“谢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谢檐喧轻笑,露出一边的虎牙,凉意森森,“以前陪我看星星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胜旧人,叫人家谢老板!孙鹤,你很好嘛。”

孙鹤面色铁青,“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谢檐喧转了转眼睛,顺手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不巧,这是宋悦心走后,谢檐喧托人调查孙鹤的时候拿到的名片,“PUA资深咨询师,啧啧啧。原来我还小看你了呢,资深咨询师啊。”

“资深”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和孙鹤相亲的女孩面色骤然惨白,往后连连挪了挪。

谢檐喧双手背在身后,勾了勾食指。

戏精于松韵就上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后厨抹了洋葱辣椒,两眼红得就像兔子一样,扑上去对着孙鹤一顿猛嚎,哭得那叫个天崩地裂,撕心裂肺。

饶是谢檐喧只是在一边看着,都觉得没眼看。

“不是说好的攒足了钱咱们就结婚,都是骗我的……我为了你抛弃父母,离家出走,你就这么对我,劈腿一个不够,你还劈腿二十个,现在还出来相亲,孙鹤,你还有良心吗?你还开了个什么PUA咨询所,完全就是渣男培训基地啊你,你缺德啊……”

孙鹤被于松韵上来的一阵哭嚎弄蒙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可等他反应过来,大家也早都信以为真了。

所以说,手段土不土不重要,有用才最重要。

对付孙鹤这样的人,谢檐喧都懒得动心思去设计什么新鲜桥段。

“啪!”清脆一声,只见那来跟孙鹤相亲的姑娘把于松韵一把拉开,一个利索的耳光就甩到了孙鹤脸上,那姑娘把于松韵挡在身后,一副见义勇为的女侠模样,脸蛋气得通红,“败类!”

一场闹剧落地,一地的狼藉。

孙鹤站在那里狼狈不堪,狠狠瞪着于松韵,于松韵毕竟年纪还小,窜到谢檐喧身后躲着,谢檐喧却不怕他,笑吟吟地看着,“孙先生,好自为之吧。我和你也没什么仇没什么怨,只是吧,我这人太正直,见不得人渣败类,以后咱们江湖不相见最好,否则见一次,我就搅一次局。”

她抬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

带着于松韵扬长而去,惹得孙鹤怒极,一把把桌上的碗盘掼在地上,一阵噼里啪啦。

老板肃着一张脸,“先生,不好意思,您这属于故意损害我们店里的东西,要赔偿才能走。”

孙鹤啐了一声脏话,把钱包里的现金掏出来往桌上一扔,气极而去。

10

这还是谢檐喧头一次替人出头,整个人心旷神怡,就像是把体内的浊气由内而外淘换了一遍,愉悦得不得了。

转头正欲和于松韵说话,却被一双红肿的眼睛惊了惊。

“你这……也太入戏了吧。”谢檐喧摸了摸她的眼皮,还有些烫。

于松韵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说话:“辣椒抹多了,眼睛疼。”

谢檐喧原本就打算在路边买瓶矿泉水给她洗洗,可瞧着那双眼睛越来越红,两个人都慌了,火急火燎往医院跑。

医生满脸的无奈,只问了句:“你是抹了多少辣椒到眼睛里,都发炎了。”说着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先打一针消炎,再开点药擦擦。”

于松韵哭丧着脸,“出来吃饭,平白害得挨一针。”

谢檐喧安抚着这位小祖宗,“好好好,晚饭算我的,医药费算我的,今年过年再给你包个红包。”

“说话算话。”小妮子的反应快得不得了,肿着核桃大的眼睛,一听见“红包”两个字就发光。

护士小姐眼疾手快,把针头扎了进去。

等谢檐喧把于松韵送回学校安顿好,已经下午六点了,天色黑得早,路灯影影绰绰地铺陈出一条归路。

谢檐喧在路边的水果店买了两斤橙子,又在旁边的炒货店买了一小袋瓜子,吹着小口哨优哉游哉地回家。

却不料,那孙鹤竟然在藏春弄口守株待兔,愣是把谢檐喧给等回来了。

巷子口灌出一阵穿堂风,刮得孙鹤的大衣猎猎作响。

谢檐喧余光扫了他一眼,根本就不想理。

擦肩而过的时候,孙鹤抬手想去拉她,掌心一阵刺痛无力,疼痛传到神经,都没来得及缓过劲,一个窝心脚踹了上去。

“怎么,还玩寻仇那一套?什么年代了,你俗不俗?”谢檐喧嘴巴毒,丝毫不记得中午她来的那一手也很俗。

这藏春弄里,能人异士多,没有个三脚猫功夫,还想在这里混下去,那是做梦。旁的不说,谢檐喧是出了名的懒,当初学打架的时候最会偷懒,人家都学得好,就她学的那叫个惨不忍睹,可糊弄糊弄人还行。

原是想着那一脚把孙鹤踹翻了,他自然知难而退,可没想到狗急跳墙,那厮还作势扑过来。

谢檐喧正准备补上一脚,眼前突然一个黑影闪过,把谢檐喧往身后一拉,一砖头朝着孙鹤脑门拍了下去。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你……”

“叫救护车。”乞丐声音嘶哑冷静,像是被狠狠摩擦过一般,带着胸腔低沉的共鸣。

谢檐喧看了看倒在地上流了一头血的孙鹤,如梦初醒,掏出手机拨了120。

乞丐看了谢檐喧一眼,拖沓着脚步蹲回墙根,半窝在地上,不再动弹。

11

锦屏藤簌簌,落了两片叶子在他的身上。

头顶昏暗的路灯幽幽然铺着冷光,风卷着空气里的尘埃飘浮。

谢檐喧看着那个黑漆漆的身影,半晌抬脚走过去蹲下,被风荡得冰凉的指尖触上那一头脏兮兮的头发,慢慢地从乞丐额头上捋开,露出一张脸。很脏,脏得都看不清五官,但轮廓非常锋利,仿佛刀削斧砍,因着瘦脱了型,两颊深陷,莫名生出两分森冷。

他的身边是谢檐喧送的那床毛毯,破破烂烂的怀里露出一张卷曲的纸。

谢檐喧伸手去拿,乞丐没有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是那张招聘启事,揉得不像样,还沾着乞丐的体温。

藏春弄巷子里传来一声悠远缥缈的风铃声,扯碎了满场的无言。

“你要不要来我这里工作?”谢檐喧蹲在乞丐面前,脱口而出。

他们身边还躺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场面十分诡异。

乞丐慢吞吞睁开眼,目光清泠。

他也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谢檐喧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乞丐直直看着她,“你不嫌弃我?”

谢檐喧摇头。

乞丐起身,抱起身边的毛毯,大步流星地往藏春弄里走。

谢檐喧先是一愣,随后小跑着跟上去,凑在他身边说话:“店里的活很多,你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整理文件,但是工资不高哦。”

“包吃住吗?”乞丐淡定地问。

“包。”

“不用工资,包吃住,我给你打工。”乞丐熟门熟路地走到“种玉”门口,却在门槛处停下。

谢檐喧顾自往里走,走了两步回头,“你怎么不进来?”

“你没同意我进门。”

谢檐喧喉头一噎。

“请进,请进,行了吧。”

她带着乞丐直接去了后院左手第一间客房,一开门,扑面一阵潮湿的气味,湿冷得让人直哆嗦。谢檐喧麻利地开了空调,领着乞丐去了卫生间,“没有浴缸,只有淋浴,热水24小时都有,你在这里洗个澡,我去对面找老钟借几套衣服给你。”

老钟名叫钟泽宁,是一个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裁缝,专门做秀禾和龙凤褂,整日里沉默寡言也不喜出门,是藏春弄里出了名的死人脸。

谢檐喧拍着老钟家的门,一边拍着一边骂老钟吝啬得连个门铃都不舍得装。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谢檐喧差点一巴掌拍到了老钟的脸上,讪讪地收回手笑着,“找你借两件男式衣服,我捡了个打下手的回来。”

老钟一语不发,板着脸转身回屋去拿衣服,然后拿了一大麻袋的衣服过来,往谢檐喧面前一堆,“都是我正准备拿出去捐的旧衣,不嫌弃就拿回去。”

“不嫌弃不嫌弃。”谢檐喧应得欢快。

老钟的破习惯,很多衣服穿过一遍就不再穿了,反正自己是个裁缝,扔了就再给自己做件新的。

这一大麻袋里,至少一大半都是九成新的衣服,这可省下不少钱。

谢檐喧乐呵乐呵拽着麻袋回家,往客房里一扔,冲着浴室喊道:“衣服在外面,你自己出来穿啊。”

“咔哒”关了门。

只剩下一室的哗哗水流声。

乞丐在浴室里呆了很久,一遍一遍地冲洗着身子,渐渐露出白净的皮肤,却因为风餐露宿而折腾得有些粗糙。

12

谢檐喧坐在前厅里喝茶看资料的时候,正是惬意。

一阵脚步声缓缓而来,推开隔断前厅后院的门,吱呀一声。

谢檐喧抬头。

男人清清泠泠站在门边,头发垂到肩上,穿着黑色的连帽衫,沉默着,长身玉立仿佛撑出了一幅画。

站直了才发现这人格外高,就像是一棵笔直的树,投下一片暗影,周遭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枯木雪松香,染几分露水一般的潮湿,和他散发出来的冷硬气质相去甚远,但又莫名和谐。

萧萧肃肃如孤松独立4。

眉眼锋利,眸色尤其深,面上一派冷凝。

谢檐喧一口茶呛进喉咙里,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这刺激太大了,这乞丐长得也太好了些。

他往前走了走,嗓音依然嘶哑,就像是遭受过某种伤害一般,粗糙又难听。

“我叫江停5,今年30岁。”

注释:

①种玉:取名自“蓝田种玉”一词,原指杨伯雍在蓝田的无终山种出玉来,得到美好的婚配。后用来比喻男女获得了称心如意的美好姻缘。

②祁门红茶,主产安徽省祁门县,与其毗邻的石台、东至、黟县及贵池等县也有少量生产。外形苗秀,色有“宝光”和香气浓郁而着称,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条索紧秀,锋苗好,色泽乌黑泛灰光,俗称“宝光”,内质香气浓郁高长,似蜜糖香,又蕴藏有兰花香,汤色红艳,滋味醇厚,回味隽永,叶底嫩软红亮。祁门红茶品质超群,被誉为“群芳最”。

③《大话西游》铁扇公主:“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胜旧人,叫人家牛夫人!”

④引自:“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⑤江停的名字来源: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⑥PUA:后引申为搭讪艺术家,目前在中国的发展呈现诈骗化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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