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
——纪伯伦《沙与沫》
1
没有任何预兆的。
邺城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降,打落了满树的叶子。
谢檐喧窝在酒店里,等着冯寄书的电话。
夜半时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正歪在床上睡觉的谢檐喧吵醒,电视里放着午夜新闻,静音状态,蓝幽幽的光洒了一地。
“喂。”
“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里传来江停的声音,硬邦邦,沙哑又难听。
谢檐喧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时间,古古怪怪道:“这么晚还不睡觉?”
江停不跟她扯七扯八:“你什么时候回来?”
腔调别扭又傲娇。
这是谢檐喧到邺城的第7天,换而言之,两人已经一周未见。
谢檐喧坐正了身子,往后背垫了个抱枕,睡意朦胧的脸上攒着笑。
“想我了?”谢檐喧托托下巴,“迫不及待想让我回家?”
江停不作声,沉默着,却默认了谢檐喧这不着调的话。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电话里只有轻浅的呼吸。
凌晨一点,屋外狂风大作,吹得粗壮的树都东摇西摆,风声呼啸着,窗户跟着摇动两下,发出磕磕的声音。
谢檐喧的床头灯泛着黄,映亮了她的小半张脸。
“江停,你……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吗?”谢檐喧问他,一直以来,她做着的事,江停并不知道。
此刻,她却有些惶恐自己是否一厢情愿。
“什么东西?”许久的沉默后,江停开了口。
“光明正大地活着。”
“然后……”谢檐喧的声音渐低,然后,继续待在她的身边。
江停似乎从床上起来,趿着拖鞋在屋里走了两步,随即是喝水的声音。
谢檐喧等得有些心焦。
江停舔舔嘴:“过去的东西,我不太想要。”话一出,谢檐喧脸色微变,却听他继续道:“但是我想光明正大地活着。”
同谢檐喧一样,江停尚有半句话未说。
昆城此刻月光如水,微风轻扫,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花草香气,令人心平气和,总会生出美好的向往。
江停想,如果有一天,要登记结婚,他必须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身份。
谢檐喧在做什么,他其实隐约已有察觉。
“阿喧,你做任何事,都不必顾及我。”江停喟叹。
因为,我是如此地渴望,能有一天,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
电话甫挂,冯寄书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一条微信。
“文件已发到你的邮箱。”
谢檐喧打开邮箱,打开文档。
文档不长,因为江停在福利院待的时间也不长,八九年的时间,小学都没读完就被领走了。
文档里写的,大多都是江停儿时在福利院里琐碎的日常。附带着一些老旧的照片,照片里的江停生得可爱,可偏偏都是一副皱着眉头,十分不耐的神情。
谢檐喧有着无比的耐心,一点一点看完。
天光微亮的时候。
她满脸的泪。
2
江停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傍晚,被遗弃在向日葵儿童福利院的大门外。
在他那条小裤子的口袋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出生年月,姓名,和一张全是英文的DNA鉴定表。
福利院的老师大多都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对着那张DNA鉴定表都是面面相觑,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看不懂写了什么,只能跟那张纸条一起收起来,放进了档案室。
福利院的生活,说不上不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那里长大的孩子大多都生得有些自卑,有些孤僻,与外面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江停和旁的孩子比起来,话更少,小小年纪就成日里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性子也犟。
平日里要跟谁有了矛盾,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后,道歉也好,为自己争辩也罢,都不肯说一个字,只涨红着小脸一个人躲到角落里。
都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孤儿,谁也没比谁更好更差,偏他,自小就性格偏执。
就算跟住一屋的小孩,都是划着楚河汉界,活生生把日子过出了一道结界。
自己的东西谁也不让动,碰一下都得挨揍。
每回有爱心组织送东西过来,江停都是雷厉风行挑了自己喜欢的,拿了就走,谁也不能跟他抢,然后回屋把自己攒的零食糖果拿出来,硬塞给人家来送物资的人手里,权当是物品交换,半点好意也不领,这一拿一送算得清清楚楚。
从小就是个刺儿头。
院长记他记得格外清楚。
江停除了在跟人相处上让院长有些头疼以外,其他方面从不让人操心,学说话、学穿衣、学吃饭,大一点的时候送去小学读书,样样都做得好。
不过学没上多久。
三年级的时候,江停就被人领走了。
来领他的女人说是他的亲生母亲。
院长回忆,那女人长得极漂亮,一头大波浪卷发,在那个年代是最时髦的样子,穿着一件墨绿色羊毛大衣,领子有一圈毛,裹着她那张小脸,越发显得娇媚明艳。
认江停的时候,那女人并不着急,从他头上扯了两根头发,也不跟江停说话,装了头发就走。
隔了大半年,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来的时候,她又来了,说验过了DNA,那的确是她儿子,要求办理手续,把儿子领回去。
江停那年10岁,在福利院正好待了9年。
被领走的那天,正好是那一年的冬至。
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饺子,就匆匆忙忙被人带走了。
福利院里,属于他的衣服、文具、生活用品,一样都没拿走,就跟他被放在福利院大门口那天一样。
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孩子们到底相处了那么些年,有些不舍,眼巴巴地望着他。
可江停小小年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铁石心肠,愣是没回头看一眼。
文档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最后只提了前些年,江停回去送过几次物资,留了些钱。
冯寄书说,院长还问,听说江停去世了,不知道墓立在哪里,她想去祭拜一下。
谢檐喧看到这里,想起了在画展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齿冷,又蹿出一股子愤怒。
转天,买了机票回昆城。
落地犹如进入温室,每个毛孔都舒展了。
在院子门口,谢檐喧没由来有些“近乡情怯”,竟不知要怎么去面对江停才好,杵在门口发呆。
江停出来倒垃圾,被门口的人形“雕塑”吓了一跳,脸都黑了。
“怎么不进去?”
谢檐喧把手里的大包往地上一扔,往前扑进江停怀里,脑袋正好顶着他的胸口,来回蹭蹭。
长叹一声:“好想你啊。”
他们相处了这么许久,两人日渐亲近,但从未越线。
这是头一回。
江停怀里抱着个软乎乎的姑娘,姑娘身上有月桂的香,她脸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衫沾染到他的胸口。
心跳就那样失了控。
3
许是得了江停的同意,谢檐喧做起事来就少了那么些顾忌,有时候就当着江停的面打电话。
江停也不插手,仿佛这事与自己毫无干系,除了每日里照常干活以外,更多的时间全用来画画了。
谢檐喧眼瞧着,不动声色。
深秋越近,院子里的树簌簌落尽了叶子,只剩光秃的树枝,冲着天空张牙舞爪。
一大早,江停正在厨房里烧火煲汤,昨晚上菜市场挑了只土鸡,只因前两天谢檐喧无意一句“好想喝鸡汤”的嘀咕。
火正旺。
“小谢老板在不在啊?”
大门口传来一声爽朗笑声,丹田气足,声音洪亮。
江停还未来得及擦手出去看,刚从厨房里探了个身子出来,就见谢檐喧胡乱裹了件珊瑚绒的睡袍,踩着两只拖鞋,慌慌张张往外跑,脚下没穿袜子,露出两个白皙泛红的后脚跟。
“杨工,来这么早啊!”
谢檐喧尚未洗漱,惺忪着一张脸,睡袍毕竟透风,凉风一过,冻得谢檐喧抽着鼻子直哆嗦。
杨工是隔壁巷子有名的工程师,年逾50,身体硬朗又利索,住附近的人,谁家里要重新装修什么的,大多都会去找他。
老街坊交情都不错,搭把手的事,他也不收钱。
“昨儿听你说想搭个亭子,我瞧着你这院子挺好的,搭什么亭子,折腾!”杨工算是看着谢檐喧长大的,说起话来透着熟稔。
谢檐喧紧了紧睡袍:“有用,您就别嫌弃了。”
“那行,你去忙吧,事交给我就成。”杨工动作利索,自己进了堂屋,找了张桌子,铺了纸笔尺子,看着院子准备画图。
谢檐喧也不打扰,打了个喷嚏,缩缩脖子往屋里跑,跑到一半闻见浓郁的鸡汤味,刺激得她口水横流,吸溜了两下,探头进厨房。
正对上江停的一双眼睛。
谢檐喧讨好地笑笑:“嘿嘿,香。”
江停瞟了一眼谢檐喧,然后堂而皇之地舀出一勺子汤,当着谢檐喧的面放进自己嘴巴里,看着谢檐喧那副馋得不行的样子,才开了金口:“回屋换衣服。”
谢檐喧深吸一口香气,咽咽口水,转身飞奔回屋。
等她再冲进厨房,不多不少,才过了十分钟而已。
抱着鸡汤,一口一口喝着,简直快活似神仙。
等一顿早饭吃饱喝足,谢檐喧才想起来要跟江停说搭亭子的事情。
手往院子方向指了指:“我请杨工在院子里给你搭个小亭子,我看你挺喜欢在院子里画画,但是最近天凉了,风大,再时不时下场雨,总是不方面。”
谢檐喧看上去其实并不像一个心细的人,更多时候,她都是大大咧咧地过着自己粗糙的生活。
可自从江停来了以后,她似乎把她所有的细心都放在江停身上。
小心翼翼保护他脆弱的自尊。
温情脉脉照顾他无常的情绪。
妥妥贴贴周全着他仅剩的喜好。
在江停荒芜丛生的前半生里,这世上,他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
有时候,他想对她说一声感谢。
却恼恨自己无法吐露半个谢字。
4
12月初的时候,《昆城日报》登出了一则新闻。
稿子不长,在第五版的边栏,大约500字,标题是《青年艺术家江停“死亡”之谜》。
其实,现在的日报并没有多少人看,可这条消息之所以能在一夜之间吸引所有媒体的目光,是因为它同时刊载在了所有的新媒体平台上,席卷整个网络。正如两年前,江停死亡的消息被爆出的时候那样。
这篇500字左右的消息,配着一张对比图。
左边是两年前江停唯一一次接受采访时,被当时的记者姚椿偷拍下来的一张四分之三侧脸。而右边,是一个正在菜市场买菜的男人,他正在给菜农零钱,露出来的侧脸和左边,如出一辙。
报道是一个叫裴思远(注)的记者所写,据她报道中称,记者姚椿是唯一一个真正和江停有过交流的媒体人,而现在,姚椿已经确认,右边图片中买菜的人,正是她当年采访过的,画家江停。
江停死亡的案子已经过去两年,这两年,艺术界的目光虽说都聚集在卢文霜的身上,但却没有一个人不为江停的死而感到惋惜,甚至称“江停之死是本世纪艺术界最大的遗憾”。
当年已经定案的意外死亡案,突然惊现当事人。
这对于当下人人吃瓜的世界而言,是多么大的震撼。几乎不用任何人在后台操纵,这条消息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热搜第一。
一时间,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而“种玉”的小院子里却是一派风平浪静。
江停坐在亭子里画画,谢檐喧就搬了个小榻,就睡在一边,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人的身上暖暖和和,让人昏昏欲睡。
谢檐喧闭着眼睛,眼看着就要睡过去,正迷迷蒙蒙,突然听见江停开了口。
“你的计划,不打算告诉我吗?”
谢檐喧翻了个身,揉揉眼睛,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睁眼瞧着他,眼睛里还有一层薄薄的水雾,“这台戏,没有你的戏份,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走到人前。”
江停画笔一顿,有些诧异:“什么叫,没有我的戏份?”
“意思就是,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就像从前的赵含光一样护着你。”
如谢檐喧说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把江停架出去,江停依然可以安静地、好好地待在院子里画画,外面的风雨,她会为他挡好。
她的打算出乎了江停的意料。
江停原以为,谢檐喧所做的一切,多少需要他的配合,而他也愿意为了她走出自己那间封闭的屋子。
谢檐喧却从头到尾,都只想着如何护着他,护好他。
“不过……”谢檐喧突然坐起身,噌地凑到江停的面前,两人离得很近,鼻尖几乎就要碰上,她眉眼弯弯,“你的画,还是要上场的。”
江停不知想到了什么,总是皱成一团的眉心突然就松了几分,添了几笔暖意。
当天晚上,趁着谢檐喧还没睡觉。
江停头一回去敲了她的房门。
“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谢檐喧倚在门框上,神情戏谑。
江停无奈,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我整理了一下,这些给你拿去用。”
那是一个前两天两人去买萝卜时用的大麻袋,此刻里面装着一卷卷的画布和画纸,松油味从里面浅浅地透了出来。
谢檐喧也是头回看江停这么大方,故作狐疑地往麻袋里看了两眼:“都能用?”
江停难得温软:“我的东西,没什么你不能用的。”
这话说的,饶是谢檐喧这么个二皮脸都忍不住有些脸红,轻咳了两声,把麻袋接了过来,嘴里叨叨着:“睡觉睡觉。”
关上门,用冰凉凉的手贴了贴发烫的脸,往日她调戏江停总是一副厚脸皮的模样,可现下江停但凡温柔些许,谢檐喧却是扛不住了。
5
拿了江停的画,自然是有用处的。
赵蓦尘(注)春节期间要开画展。作为青年艺术家,不开上几场画展怎么能叫艺术家。
这个消息,还是赵蓦尘亲自给谢檐喧打的电话,请谢老板赏光去看看。
谢檐喧接到邀请的时候,还心道,瞌睡来了递枕头,当得起“恰到好处”四个字。
拿到江停画作的第二天,谢檐喧就给赵蓦尘打了电话,请他到“种玉”来一趟。
赵蓦尘倒也不含糊,抑或是已经有几分迫不及待,当天下午在昆大上完课就直接赶到了“种玉”。
刚进门,赵蓦尘就被亭子里画画的江停惊住了。
江停背对着大门,坐在亭子里,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油画布上有大片的暖黄,一个纤细的背影就在画面中央,那是一个正撑着下巴看夕阳的女人。
“上回来,我一直在想,这世上怎么还有人的画风跟他这么像,原来你没死,江老师。”赵蓦尘抬脚往亭子里去。
江停没回头,安安静静调着色,一笔一笔在画布上填着。
“我没教过学生,你也不用叫我老师。”
赵蓦尘显然有些激动:“你教过的,2012年你曾经在网上开过一场语音课程,当时在线有近800万学生听这场课,我就是其中一个。”
江停似乎并不记得这件事,调色的手顿了好一会,像是突然想起来,清清淡淡答了声:“哦。”然后继续作画,“如果你来找我,我跟你不熟。如果你来找阿喧,她在屋里。”
赵蓦尘在来之前有许多话想说,可此刻面对偶像,竟有些语塞,哽了半天,还是认命地进去找谢檐喧了。
谢檐喧正在屋里团吧一团毛线,看到赵蓦尘的时候眼睛一亮:“来了!”
“谢老板……江老师他……”赵蓦尘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学老师,也有这样失了风度的时候。
谢檐喧朝院子里瞧了两眼:“别管他,一画一天,连口水都不喝,最近就像是魔怔了一样。”她拉着赵蓦尘坐下,又亲自端了杯水给他,笑嘻嘻地坐到他边上,“赵老师最近要开画展了?”
赵蓦尘有些尴尬,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似乎在偶像面前承认自己要开画展是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情:“嗯,是……是啊。”
谢檐喧越发笑得灿烂:“请你帮个忙。”
“我能帮什么?”赵蓦尘余光不自觉往院子里飘,心里那个痒痒,多想近距离看偶像创作啊。
“我这里有几幅江停之前画的画,我想问问,能放你画展里,一起展示展示吗?”谢檐喧问得倒是轻描淡写,却把赵蓦尘给惊着了。
他拉长了音调:“江老师的画,放在我的画展里?”听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谢檐喧自己胡乱揣测了一下,摸摸下巴:“你要觉得不太好的话,就算了。”
“没有!”赵蓦尘抢声答道,“没有不好,求之不得!”
谢檐喧闻言一笑,像只偷了腥的猫,拿起水杯轻轻地和赵蓦尘面前的水杯碰了一下:“那就拜托你啦。”
6
前脚刚送走了赵蓦尘,后脚就接到了裴思远的电话。
“谢老板!”裴思远十分激动,“你肯定想不到,我找到了什么东西!”
谢檐喧挑挑眉,就着剩下的半杯水润了润嘴巴,开了扬声器:“什么东西?”
裴思远在电话那头把纸翻得哗哗响:“我顺着儿童福利院的线索一直往后找,查到了当年领走江停的那个女人的资料,还找到了江停被带到芬兰之后,照顾过他的一个老佣人,他给我提供了不少江停的照片。”
“最重要的是,他还给我传来了一张当年江停被领走时,那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给他做的DNA鉴定报告。你不知道,简直就是一个惊天巨瓜,我原以为我只是在揭露一场虚假的谋杀案,可现在没那么简单了,江停的身世,就被我挖出来了。”
裴思远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声音,屋子里安安静静,越发显得她的声音大而洪亮。
可她说的身世,却是谢檐喧没有想到的,她倏地坐直了身子:“什么身世?”
还没来得及关掉扬声器,裴思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他居然是战辉的儿子!战辉是谁你知道吗?战氏家族这一代的掌舵人,蔚来集团的一把手!”
门口传来“嘭”的一声,谢檐喧骤然回头,看见江停站在门边,脚边是一地的花盆碎片,那棵被他照顾得很好的海棠花,从泥土里散了出来,恹恹地倒在地上。
江停脸色煞白,一向没甚表情的脸上居然闪过一丝不堪。
“回头再说,不要轻举妄动,等我电话。”谢檐喧飞快回了句话,然后掐断了电话。快步走到江停面前,伸手握住他的小臂,只觉得小臂上的经脉正突突地跳动着。
“江停。”她叫得小心翼翼。
江停有些难堪地别过脸,慌慌张张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谢檐喧跟着蹲下去,两只手死死卡住他的小臂,逼着他看向自己,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你是谁的儿子,你是什么身份,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来不在乎。”
江停身体有些僵硬,面对谢檐喧坦诚清亮的目光,许久才平静下来,胸腔里的心脏也逐渐安稳了下去。
“我知道你迟早会查到。”江停开口,原本就沙哑模糊的嗓子越发干涩,“我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你开口。”
“那就不说,我想别的办法,绕过你的身世。”谢檐喧没有半分犹豫,她总是这样,无条件满足和包容着江停的一切心思。
江停望着她:“可我不想,让你从别人那里知道那一段过去。”
谢檐喧往前凑了凑,她比江停矮上许多,哪怕是两个人都蹲着,她也要仰头看着江停。
两人靠得近,江停一低头,似乎就能吻上那一双星子一样的眼睛,他看着她的眼睛正恍惚。
却听她温温柔柔道:“那你自己告诉我。”
她说话间呼出的气,轻飘飘地沾染着他的下巴。
江停突然就松了口气,放松下来才察觉到,那一双软绵绵的手正握着他的双臂,力气大得离谱。他看着她,离得这么近,神情那么急切不安,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稍微一伸手,就能揽她进怀里。
“种玉”的这间小院子,就像一个遮风避雨的避难所,而谢檐喧,就是这里为他撑伞的人。
“我先收拾收拾。”他软了口气,轻轻挣了挣。
谢檐喧这才撒了手,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起身扑进沙发,脸上是“大难不死”的庆幸。
江停老实捡了扫帚,收拾着满地的碎陶片,那棵可怜巴巴的海棠,也被他重新攒进了一个新的花盆里。
裴思远给谢檐喧发消息。
“怎么回事?”
“身世的事情,先不做文章了。造个势,年底他要参加一个画展。”
“行吧。”
发完消息,谢檐喧就开始对着江停发呆。
一边看着他,一边觉着是不是自己自找麻烦。
可想了想,又觉得,像这样偷偷摸摸活着的人,不该是他。
7
晚间两人吃饭。
许是因为下午那件事,两个人此刻面对面坐着,气氛有那么几分尴尬。
谢檐喧扒拉了几口白米饭,冷不丁有人夹了块新鲜的鱼肉过来,剔了刺,软绵绵地躺在那团米饭上。
“好好吃饭。”
谢檐喧连着鱼肉带饭一起吞了下去,咂吧咂吧嘴,又瞅了瞅江停的脸色:“好吃。”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明天冬至,包点饺子吃吧。”
两个人的对话一点油盐都没有,谢檐喧讪笑了两声,乖乖吃饭。
一直到晚上快睡觉了,谢檐喧也没等到江停来找她,原是想着江停或许又不想说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她搓了搓手,一骨碌爬上床,屁股都没坐热,门就被敲响了。
谢檐喧去开门前特意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十点半。
“最近怎么喜欢半夜敲门?”她嘀咕着去开门。
门外起了风,冬日里的天气到了夜里越发冷了。
江停穿着夹了棉的睡衣站在门口,鼻头都冻红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谢檐喧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拉:“你冻傻了吧,这大半夜的,自虐成狂啊。”她的房间开着暖气,一进屋就有暖融融的温度从脚底板往身上蹿。
这还是江停第一次进谢檐喧的房间,屋里点着鹅梨香,四面八方涌来,裹着江停的每一寸皮肤。还没反应什么,手里就被揣进了一个暖水袋,是谢檐喧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的,刚充完电,温度高得很。
手里捧着热水袋,香味越发浓郁了。
“我被丛珊带到芬兰以后……”
谢檐喧原本还在屋里翻翻找找有没有茶叶,突然就听江停开口说话,人都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脸的迷茫。
“等等,等等,你这就开始了?”谢檐喧抬抬手掌。
江停被她一句话给堵得不上不下,半晌来了句:“你还想找点瓜子,喝点茶,当听书不成。”
他这话说的,阴郁又讥讽,还有那么几分委委屈屈。
谢檐喧立马站直,挤出一个官方微笑,拍拍自己的嘴:“没有,请继续。”
江停原本是满心的暴戾,怨气在胸腔里四处乱窜,却被谢檐喧这么一打岔,莫名其妙就烟消云散了,连带着紧张的气氛也破坏殆尽,他一时都不知道再从哪里开口才好,他可是在门外酝酿了许久许久,才下了决心。
“你去了芬兰,然后呢?”
谢檐喧以为他被自己打了岔,忘了该从哪里说起,于是又十分“好心”地提了个醒。
江停看了她一眼,焐了焐手里的暖水袋。
其实到芬兰以后,江停并不常见到丛珊,一年见的面,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大部分时候,江停都是跟着那个会画画的老佣人Allen过日子。
江停很早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是战家的私生子。
那是丛珊亲口告诉他的。
丛珊说,战辉很喜欢他,很期待他,他是她和战辉的爱情结晶。
可江停从来不信,因为丛珊是个疯子。
这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事实。丛珊患有精神类疾病,她总是幻想很多东西,情绪也极其不稳定,也许上一秒还摸着江停的头说他是爱情结晶,下一秒就能掐着他的脖子说他是个野种,说他的存在一点用也没有,还要她费心地养着,真恨不得他去死。
丛珊活着的那些年,江停过着还不如在儿童福利院的日子。他越发的寡言少语,性格越来越冷漠,每每丛珊来看他,即便他再镇定,心里都十分的恐惧。
他在芬兰没有朋友,也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学校家里两点一线,除了学习就是跟着Allen画画。
那就是他在芬兰过的全部日子。
乏善可陈,却充斥着病态。
丛珊死在他16岁那年。
战辉的妻子来芬兰看他,那是一个气质高雅,皎若天上星的女人。看到她的那一刻,江停就明白,没有人会在拥有这样的妻子后,还能看上丛珊。
那个女人解答了他所有的疑问。
江停是丛珊下药强奸战辉而来,因为战辉的妻子多年无所出,丛珊妄图用这个孩子登堂入室。
把他放在福利院是为了威胁战辉;接他出去,是因为战辉的妻子有孕,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把他安置在芬兰,是为了跟战辉打擂台。
战辉一生最大的污点,就是被丛珊算计,自然不会在意江停。
可丛珊已经死了,死于吸毒过量。
看在他终究是个无辜孩子的份上,她亲自来芬兰看他。
战辉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可以继续在芬兰生活。
只是,此后种种,便是再无干系。
那笔钱,在江停卖出第一幅画的时候,就悉数还给了战辉,连本带息。
“一个姓战,一个姓丛,你为什么叫江停?”
江停回忆那个过去,情绪压抑着,浑身都充满着阴郁。
谢檐喧问了个问题,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就像一颗石头突然打破一面玻璃,玻璃瞬间碎成细渣,然后倒灌进丰足的氧气。
“因为我随外婆姓,名字也是外婆取的。”
那是丛珊清醒的时候,告诉他的。
而他那对善良的外祖父母,却早早就过世了。
8
警察上门,是谢檐喧早就算好的事情。
头一晚听江停说故事,两个人都几乎熬了整宿没能入睡,一早上起来,两对熊猫眼,你瞧我我瞧你。
开门营业还不到半个小时。
许长川(注)带着几个便衣就上门了。
为首一人明明看上去很是硬朗,五官却平庸得很,没什么特点。
他进门看到江停的那一瞬,神情颇为复杂,甚至从上衣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含在嘴里,也不点燃,然后使劲地挠着后脑勺。
“看来当初死的人真不是你。”他说。
江停抬眼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
那人走上前:“我是范成武,当年你那宗意外死亡案,是我在负责。当年是你的太太明薇亲自来认的尸,确定的身份,我们才没有深入调查。”
“不是太太,我早就跟她离婚了。”江停正拿抹布擦着桌子,说话的时候动作也不见停顿。
“那当年的尸体?”
“是我的经纪人,赵含光。他在美国有个儿子,是跟他女朋友未婚生的,如果需要确认身份,你可以去美国找。”
“为什么不来报案?”
江停收了动作,眼神掠过范成武,落到正在屋外看稀奇的谢檐喧身上。
“之前不想,现在想了。”
大概是沟通起来实在太艰难,范成武的脸上神色明显不太好看。
谢檐喧小跑过来插了句话:“范警官,我这员工可一直是个黑户,我这是实在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才好,才想着查查他的背景,这不,一查就查出问题了。”
范成武头也疼得很,这办错了一件大案,不管结果怎样,等结束以后肯定还要受处罚。
虽说江停是受害人,但他这做法,也确实让那群警察没法交代。
范成武对着他,也难有什么好神色。
“案子重新立案调查,有必要的话,会请你回警局配合调查,最近这段时间,就请江先生不要到处跑了。”
江停抹完桌子,又装了壶水去浇花。
“我也无处可去。”
这话说得虽不好听,但也是事实,江停这么一个黑户,要不是跟着谢檐喧,还真是哪里都去不成。
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走。
谢檐喧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从巷子离开,长叹了口气:“咱们这藏春弄,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说完转过头,瞧着干活的江停,又道:“我师父以前总说,让我少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江停这回连头都懒得抬了:“你也可以不管。”
谢檐喧突然笑出了声,三两步走到江停的身前,伸出两根手指抵着他瘦削的下巴,眯着眼仔细端详。
“也不算是闲事……”
说了半句话,然后收回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进屋翻起了册子。
江停的下巴上还留着几分暖人的温度,让他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
谢檐喧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摊着厚厚的册子,拿着笔画了两笔,然后撑着脸颊,又看向江停,自己压低了声音,补上了后半句。
“毕竟迟早也是自己人。”
冬至这日,阳光甚好,门口的枯叶安安静静落了满地,有只小麻雀落在上面,沙沙来回踩了两脚,褐色的皮毛被阳光染得光洁顺滑,脑门顶上有撮红色的毛发,随着它的脑袋来回闪动。
踩了没一会,又抬起绿豆般的小眼,冲院子里的人瞧着。
注释:
赵蓦尘,《》男主。
裴思远,《》女主。
许长川,《》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