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甘辉这么一提醒,郑福松忽然想了起来,当初程大勇带着自己等一干人偷袭那两艘停靠在浯屿岛近岸的两艘战船时,起初并没有碰到甘辉。这点本就很奇怪,其原本既是刘香麾下海盗的一员,却并不在船上、也不在海盗们驻守的半山腰粮仓中。
而后来,这个家伙更是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还和那个本应是同伙的海盗头目打作了一团。甚至,在自己追击甘辉时,居然还有岛民拦住自己,呼喊其尽快逃开。
这些相互矛盾之处曾经让郑福松觉得十分纳闷儿,只不过后来一系列接连的变故,才一直没有顾得上弄清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听甘辉主动提起,郑福松不由静耳细听起来。
而见郑福松与甘辉打算长聊一阵,姑妈郑婉卿却打算先回甲板上查看情况,而鉴于已确认甘辉并未敌人,便在临走前顺带着将隔仓的门锁给打开了。
门锁打开后,郑福松干脆一起坐了进去,听甘辉开始说起其往事。
原来,这甘辉本是海澄县东园村人。自幼家贫、父母早亡,又时常遭村里恶霸欺压,入不敷出之余更是负债累累,逐渐被逼到绝境之后,本想到县里告官,控诉横行乡里的乡豪劣绅欺压良善,可那日却连鸣冤鼓都还没摸到,就反被眼尖的衙役们一把抓住、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毒打,随后更是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了街上,整整躺了一夜才爬得起来。
因此,后来甘辉干脆一咬牙,出海投了海盗,甚至到刘香率领一众海盗回到料罗湾的时候,还逐渐当上了一个小头目,由于仗义好斗,还在海盗窝里有了点儿名气。
而在前不久,即将前往归属海澄县的浯屿岛上驻守时,甘辉原本还因为能回到家乡海澄县而略感到几分激动,但是同行的荷兰人与刘香一伙登陆后的暴行,却令甘辉悔恨不已、也终于开始醒悟。
“我总恨那些该死的乡绅恶霸是凶神恶鬼,但现在想想,他们至少还会留出一条卑微的活路,而荷兰人和那些海盗却像疯了一样,开始是随意乱抢,而后大概是在海上憋了太久,上岛之后,嗜血的本性很快便展露无疑,开始肆意砍杀岛上的渔民。那个时候,我感觉从那些渔民的眼中,上岸的我们似乎已不是人,而更像是已化身为见人便杀的恐怖夜叉。”
甘辉不时停下抿了抿嘴,像是在痛苦地回忆着几天前的经历,同时也在倾吐着心中压抑许久的块垒:
“当时,好在我及时出手,甚至拔刀制止,终于说服其他头目和那些荷兰人,可以留下这些渔民的性命,让他们为我们搬运粮食、充当劳力。这才暂时保住了大多数人的性命。不过,这些渔民也被海盗集中关了起来,以防他们逃走。而在当天夜里,哦,也就是郑公子你和那些官军偷袭浯屿岛的夜里——”
说到这,甘辉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既像是不忿,又像是解脱:
“荷兰人和我们一多半的人都驻扎到了浯屿岛的山丘上,而船上只留了少量的人。我原本也留在船上,但临入夜前,我恰好偷听到船上一些人的密谋,为首的正是我的一个死对头,这小子白天就对我制止杀戮的举动十分不满,居然秘密联络了同样几个与我有矛盾的家伙,打算趁夜做掉我。我只得先逃到岛上树林,躲了起来。而刚刚逃走没有多久,我正躲在树林里,考虑着今后的打算,既不愿意再给荷兰红夷或者刘香一伙卖命,可也依然不想给朝廷当牛做马,思前想后,就在准备去投奔名声远播的叶先生另谋出路时,忽然听到山上爆发出一阵混乱,似乎是官军趁夜袭击。我本想立即趁机开溜,但是想了想,还是犹豫着回去打开了岸边关押渔民们的小屋屋门,先放了他们,让他们也赶紧自行逃生。可没想到,随后我独自在岛上转了一阵、寻找离岛的小船时,居然又和那个打算密谋做掉我的死对头碰上了,于是,便是公子你后来见到的那一幕了……”
“怪不得当时有些人拉着我,喊你快跑。这么说来,你倒是还救了岛上不少渔民的命。”
郑福松若有所思地说着,似乎之前的很多疑惑都得以解开了。
甘辉叹了口气,点点头道:
“唉,看到那些渔民,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一样。都是同县的老乡,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惨遭屠戮。我只是作了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说到底——”
这时,一向倔强的甘辉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甚至语气间听起来已略微哽咽:
“不瞒公子你,当时……当时,还是我最早提议,说浯屿岛上会粮仓,可以获取补给……其实,是我对不起他们才是。”
听到这里,郑福松不由得也是一愣,原来将海盗们引上浯屿岛的,正是眼前的甘辉。郑福松不禁有些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联想到这几日所见的种种,忽然想起叶先生之前说的一句话: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看着眼前被无情的命运牵引着、尽管奋力挣扎却依然有时会身不由己的甘辉,郑福松忽然又想到叶先生说过的其他一些“大逆不道”之言,记得不止一次听到叶先生曾和父亲郑芝龙预言,天下不久即将大乱,大明江山恐也将摇摇欲坠。
父亲郑芝龙虽对这话并未放在心上,但是听完甘辉的经历,郑福松倒真的感觉到,也许,乱世真的即将到来了。
而届时,不知又会有多少人丧命,又会有多少人被必成恶鬼夜叉了呢……
自己,对于即将到来的乱世,又能做些什么呢?
也许,依然是那句:凡事无论是否有希望,都应尽力而为。即便真的没有希望,也只有尽力而为,方可无愧于心。
只不过,除了自己的家族与亲人外,倘若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了一家之主,可以左右乾坤之时,又到底该为谁、又为何而战呢?
沉默中,郑福松忽然发现,甘辉已好久没有再说过话,转头去看时,才发现这个愣小子居然累得睡着了,也许是疲惫所致,又或者是一吐块垒后,心中终于得到了一丝平静。
不知为何,在这安静而又昏暗的底舱中,郑福松又忽然想起了,那个在董庄养伤时所做的可怕噩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