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浑身犹如落汤鸡的郑福松与董酋姑总算被驶来的郑家战船捞了起来。在冰凉的海水里泡了一阵,郑福松的牙齿不住地打颤,而董酋姑则在得救之后,因为体力不支,直接昏了过去,但看气色与呼吸,倒无性命之虞。
而将二人捞上来的郑家士卒并未过多理会二人,大概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从海里捞上来的家伙,居然正是郑家的大公子。捞起郑福松两人后,战船继续前进,开始打捞落水的其他海盗。
不多时,郑福松原本苍白的面容间终于有了些血色,多少缓过了些劲儿来,而另一批落水者这时候也被打捞上来,统统看押在了甲板之上。而令郑福松颇为惊讶、又哭笑不得的是,这回被捞上船的人中,居然还有那个依旧大难不死的包老大。
这个家伙,倒还真的是命硬!
不过,此时的包老大早已没了之前的威风,刚上甲板便将肚子里的水吐了满满一地,看来在海里没少被灌海水。而其刚刚所在的那艘海盗船,也早已在郑家一众战船的围攻炮击中,彻底四分五裂,很快便沉入了海中。看样子,自海盗船上跳水逃生、后又侥幸被郑家船队俘虏的,只有区区四五人,而包老大就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
看着身边的董酋姑虽未苏醒,但面色也已逐渐红润,郑福松终于放下心来,于是努力站起身,和旁边看管众俘虏的一名郑家士卒说道:
“带我去见——”
说到这,郑福松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称呼姑妈或者郑婉卿都不太合适,加之仍不太放心过早暴露自己的真正身份,于是,便又改口道:
“带我去见——你们的女当家。她认得我是谁。”
谁知,那士卒却撇着嘴扫了眼一身素装、此时还和海盗们押在一起的郑福松,不屑道:“见我们女当家?就凭你?一介俘虏,还敢提什么要求?她老人家可最恨你们这些刘香手下的海贼,不怕到时候我们女当家割了你的舌头?!”
听对方的口气,自己这姑妈看来手段倒也的确厉害,那些刘香手下的海盗们,从老韩老曲一伙、再到刚刚那艘船上的海盗喽啰们,一直心有余悸地称呼其为母夜叉,看来倒也并非皆是空穴来风了。
见郑福松一时语塞,那士卒更为得意地介绍道:
“你小子大概是没听说我们女当家的名号吧?如今威震福建的郑家你总知道吧?我们女当家,那可是郑老爷的亲妹。”
谁知,郑福松只是苦笑了一下,脱口而出道:
“我知道。她是我姑妈。”
那士卒闻言,随即一愣,而后却又冷哼一声,不信道:
“切,那皇帝老子还是我大舅子呢。给爷在这儿装的什么蒜!”
“我没骗你——我姓郑,是郑家的人。”
郑福松态度愈发认真,可对方偏是个愣头青,依然将其看做一个笑话:
“切,我还姓朱,是皇家的人呢。别和我这儿瞎扯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头目忽然走了过来,似乎是无意间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得多看了郑福松几眼。很显然,郑福松独特的气质并不像那些刘香麾下的寻常海盗。且这头目逐渐回想起来,船队赶到之时,郑福松与董酋姑所在的那艘小船似乎正被海盗们攻击。如此推测,郑福松二人至少并不和其余海盗是一伙儿的。
想到这点的头目随即走了过来,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郑福松后,皱着眉头确认道:
“你刚刚说,我们女当家是你姑妈?你是郑家的人?”
“对。”
郑福松说得诚恳,不似有假。更何况,郑婉卿的威名远播,应该也没有海盗敢将其如此戏弄,只怕下场会更惨。
于是,那头目稍作犹豫后,点点头道:
“好吧。这边请,我这就安排小船,亲自送你过去。”
“有劳了。”
郑福松松了口气,而后扶起了半昏半醒间的董酋姑,准备一起带过去姑妈那里。同时,郑福松还不忘指指海盗中的包老大,叮嘱这颇有眼色的头目道:
“对了,那个络腮胡子、脸上有道十字伤疤的,唤作包老大。乃是刘香麾下一个不小的头目,狡诈毒辣,还需严加看管。不过还请先留他一命,说不定,后面对咱们还有用。”
那头目听其说得煞有其事,口气着实不小,更加不敢怠慢,连连点头,而后,便用小船载着郑福松与董酋姑二人,来到了船队正中的旗舰上,面见这支舰队的指挥者——郑婉卿。
想到即将见到自己的这位姑妈,郑福松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这位姑妈郑婉卿虽然比郑福松大了一辈,但作为郑福松之父郑芝龙年纪最小的小妹,此时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龄。不过,因为姑妈自幼便生性不羁,不似寻常待字闺中的寻常女子,反而喜欢浪迹天涯,即便是在长兄郑芝龙受明廷招安任官之后,也不爱在陆地上待着,依然时常行船海上。也正因为如此,郑福松自从搬回老家晋江后,与这位姑妈其实也并不怎么相熟,总共也没见过几回面。
不及多想,很快,郑福松已被小船载着抵达了旗舰之上,可在被带到甲板上后,但只看到甲板正中的位置上端放着一把红木的太师椅,几名女侍卫拱卫左右,椅子上却不见人影。
郑福松扫视四周,这才赫然发现,船头之处有一名披挂整齐的将领,在用一支西洋传来的新式望远镜,似乎是正瞭望着不远外九折礁方向的那片海域。而从瘦削的背影上看,此人不似男子,更像是名巾帼女将。
难道,此人就是——?!
这时,听得有手下前来汇报,那女将似乎还因为被打扰而感到几分不满,但是听过之后,当场便放下望远镜,猛地转过了身来:
“福松?!”
随着这一声惊呼,原本还担心自己万一没被认出来该怎么办的郑福松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同时感到一股暖流瞬间涌过心田。没想到,隔着甚远的距离,姑妈竟一眼便认出了自己。
能在历经接连的生死劫难后,恰于此处得逢亲人相见,自是由衷的欣喜。
随着郑婉卿快步赶至郑福松的面前,两只手臂稳稳地扶住郑福松仍显虚弱的身体,郑福松在这几日的大起大落之后,第一回感到如此的踏实与安心。
不知是错愕还是激动,看着眼前的郑福松,姑妈郑婉卿竟一时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只是不停地喃喃道:
“太好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郑福松则看着姑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其依然是印象中面色红润、眉目俏丽的模样,不过却似乎远比之前更为光彩照人。
隐约记得,之前曾与姑妈在家中相见时,其穿着一身红装,打眼一瞧,还以为是个秀外慧中的清秀女子,可一旦换上这身戎装,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幅将门虎女的派头,飒爽英姿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动与英武之气。
大概那些海盗们从未亲眼见过真人,只知其骇人的战绩,神出鬼没的战法,以及从不留俘虏活口的冷酷风格,便口耳相传、逐渐将其形容成为凶神恶煞、丑陋恐怖的母夜叉。实际上,这眼前的姑妈郑婉卿纵使在率兵作战时也会摆出一副冷酷的面容,但是至少此时此刻,在面对自己的这个侄子时,与寻常人家的姑妈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与关切,并无二致。
等郑婉卿渐渐平复了情绪,郑福松先请姑妈将董酋姑送入船舱内的床榻上修养,而后,还未待其讲出自己身在此处的缘由,没想到,郑婉卿的语气间是既欣慰,又生气,一开口便先埋怨道:
“幸亏你安然无恙。这个叶师爷,真不知道这次究竟是怎么做事的?!居然把你留在厦门,自己倒先跑了?!”
郑福松不由得一惊,十分好奇,姑妈是怎么知道之前自己留在厦门的那些事情的?!
而郑婉卿似乎也看出了郑福松的疑惑,不过,并未急着做解释,反而余怒未消地忍不住狠狠一拍那张太师椅的扶手,这一动作,颇有其兄郑芝龙的架势与风范:
“真是可恶!我随后再找他去好好算账!”
不过,郑婉卿随即又话锋一转,开始急切地追问道:
“对了,你先说说,在夜袭浯屿岛后,又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郑福松于是便将之前与叶师爷分别之后的一系列事情统统讲了一遍。
而在听罢郑福松说完此间的经过后,郑婉卿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先是有些后怕地拍了拍郑福松的肩膀,口气间虽不乏嗔怪,但表情间却又充满了欣慰之情,不禁感慨道:
“看不出来,你小子翅膀硬了,还真是长本事了啊!都开始自作主张、独当一面了。”
而后,又见郑婉卿顿了顿,一边沉思着,一边自顾自喃喃起来:
“如此说来,那两个家伙也并没说谎。”
那两个家伙……?!
不知姑妈口中的“那两个家伙”是谁的郑福松只觉一头雾水,而郑婉卿则笑着一挥手,说道:
“来,我带你去底舱去见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