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位皇贵妃的圣旨传到长庆宫的时候,贺之瑶已经油尽灯枯,躺在病榻上爬不起来了。
秋霞含着泪向她耳边轻声道;“赵净心带圣旨来了。”
赵净心是皇帝最信任得力的太监,由他亲自走这一趟可见不一般。贺之瑶看着秋霞忧心忡忡的样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后-宫虽然不得干涉朝廷政务,但是前面那么大的风浪,后-宫早就有所耳闻。
如今朝中大半朝臣都在逼着皇帝杀掉贺之瑶的二哥贺齐嘉。皇帝已经查抄了一次贺家,革了贺齐嘉的爵位,仍不能平息朝中众臣的怨气。
贺齐嘉是贺之瑶的二哥,天章三十七年两榜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天章三十九年,赴地方上任职,短短三年后,不满三十岁的贺齐嘉就成了当时最年轻的封疆大吏,辖制西北重镇。
等到天章四十七年,天章帝驾崩,弘承继位,贺之瑶成为贵妃,贺齐嘉的圣眷更加隆盛。
西北边境上,一直有蛮族众部烧杀劫掠,蚕食领地。弘承授贺齐嘉大将军衔,领五万兵马,出兵西北。
本来朝野上下都不好看文人出身的贺齐嘉,没想到不到两年,贺齐嘉就大获全胜,平定诸部落。
这时候的贺齐嘉声望和权柄都达到了顶峰。
就连贺之瑶在后-宫中,都时常听到“贺大人真当得起出将入相这四个字”,诸如此类的奉承。
起初,她还十分高兴,但很快就忧心起来——她明白自己二哥的脾性,也了解皇帝的。一个自负,一个更加自负。
然而还等不及她做任何事情,朝廷中对贺齐嘉的不满就爆发了,群臣一起弹劾贺齐嘉,滥杀,弄权,贪墨,逾制,大不敬,一条一条全是重罪,上书弹劾的众臣拿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态度,皇帝却似乎一直在观望中。
贺之瑶从贺齐嘉事发就病倒了。起初皇帝还以为她是借病避祸,甚至怀疑她是用此博取怜惜和同情,命皇后去斥责一番。
到皇后向皇帝复命,说贵妃确实病了的样子,皇帝这才传话给她命她安心养病。
可后来朝廷中对贺齐嘉的弹劾愈演愈盛,贺之瑶的贵妃身份也愈加显得微妙尴尬。朝中宫中已经有了一个流言——皇帝是碍于最宠爱的贵妃,所以才不忍对贺齐嘉动手。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长庆宫中贺贵妃的心腹众人听了这等流言,皆是伤心气愤,对一日病重一日的贵妃来说,这简直是催命符。
更可怕的是,万一皇帝也是这种想法,恐怕贵妃连善终都不能了。
因此赵净心一来,秋霞诸人便十分紧张。
贺之瑶却比他们都了解皇帝,所以并不担心赵净心带来的是赐她自尽的旨意。皇帝这个人,心机深沉,又自诩公正无私,最不能容忍被不着边的流言左右。
她既然无过,皇帝是不可能赐死的。
“扶我起来……”贺之瑶久病卧床,声音暗哑,容貌憔悴,“上妆……”
“娘娘!”秋霞与朝云都想劝阻。贺之瑶仍然坚持。几个宫人没有办法,只好将她扶起来。
赵净心入内就磕头道:“给娘娘道喜了。”
众人皆讶然。
只听赵公公道:“贺氏恭敬温顺,多有诞育,晋皇贵妃位。”
贺之瑶勉力靠在秋霞身上才能坐起,赵公公言毕,忙阻了她行礼谢恩,又说到:“因为晋封突然,所以金册宝印还在赶造,今日不及一并奉上。”
贺之瑶微笑道:“这是当然。”别人惊讶,她却不吃惊皇帝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她又看向朝云,朝云立刻拿了金银颗子打赏太监。
赵净心又露了一点为难神色,道:“皇上还有口谕……倘若贺氏病重不起,事发之后一切礼仪比照皇贵妃例。”
这道口谕一出,众人又是色变。刚刚因为晋封带来的一丝喜悦已经消失无踪。
皇帝的意思就是若贺贵妃这时候就病死了,仍按皇贵妃的品级下葬。
天下哪有晋封的同时说丧事的,又说得这样不留一点余地。
若这时候病死了,可以作为皇贵妃下葬;若病好了呢?
赵净心一走,朝云就悄悄拿帕子擦了眼泪,与秋霞为贺之瑶卸妆净面,换了衣服,扶她躺好。
方才皇帝的旨意,连朝云听了都觉得锥心刺骨,贺之瑶却一直静静的,仿佛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张着眼睛盯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朝云看她这样子又忧心又有些害怕。
“娘娘折腾了半晌,还是合眼睡一会儿吧。”
贺之瑶摇了摇头,命人在外面守着,将秋霞,朝云,雨蝉一个个叫来单独嘱咐,最后留下了沈姑姑说话。
沈姑姑本就是贺之瑶身边的老人,后来贺之瑶命她服侍自己的小女儿宁安公主,是最信得过之人。
“宁安有你守着……我放心。”
贺之瑶为宁安谋划了半晌,又一番指点交代。最后说了这一句,沈姑姑就流下泪来,不由劝道:“娘娘且放宽心,就是为了公主也要养好了身子。”
贺之瑶低声道:“方才的圣谕你也听到了,他……哪里还有一点盼着我活下去?”她攒了点力气又道:“虽说为母则强,我当为宁安撑下去……可如今贺家这情形……我这情形……若是我此刻死了,宁安至少还有个皇贵妃母亲,不至于沦为罪妇之女……”
贺之瑶的目光不知道落向何处,声音越发低了:“我在的时候也没能守住寿儿和昭儿……”
沈姑姑已经泣不成声。
贺之瑶想,皇帝说她“多有诞育”原是不错的。她生过四个孩子,三儿一女。**之中没有谁生得比她多。
可除了宁安还活着,三个儿子都已夭折。其中最后那个生下来一天就没了,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寒冷又困倦的感觉慢慢漫过了全身,贺之瑶半睡半晕过去。
再醒来时候,有人坐在床前。
贺之瑶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一阵清淡的檀香袭来,伴着数珠被拨动时的轻轻碰撞声。
“陛下……”贺之瑶像从梦中醒来,侧过头轻声唤道。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无言片刻。贺之瑶才想起要行礼。皇帝收起数珠,淡然道:“你躺好,都这样了,还做什么虚礼。”
贺之瑶便不再挣扎。
之后又是无话可说。
从前他们也有过和睦时候,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默默陪伴中自有温情脉脉的感觉。但现在的无话可说里,只剩下了苦涩和不安。
最终皇帝探出手,轻轻落在了贺之瑶的额角,为她拨了拨头发:“……你昏睡了快两天了。”
语气中竟然有不舍与担忧。
贺之瑶不错眼地看着他:“大概是时候到了。”
她心中十分清明,知道此时应当就是回光返照了。
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妾侍奉陛下已有十六年,十六年来一日不曾忘记本分,心中只有陛下,不愿藏私。若贺齐嘉有贪赃枉法,侮辱君父之举,妾决不会再将他视为族人,兄长,只恳请陛下公正裁决,即使处以极刑,妾与贺家也绝无怨怼。”
这些话,即使她不说,皇帝也不会放过她的二哥。说了,至少能为父亲和大哥争一线生机。
皇帝终于动容,握住了她的手:“之瑶……”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了。贺之瑶心中松了一口气,向皇帝微笑:“陛下,妾只是先走一步,昭儿和寿儿不会再孤单了。”
听到曾经最喜爱的儿子的名字,皇帝握住贺之瑶的手紧了紧。
“可宁安,妾却照顾不到了。还望陛下怜她柔弱幼小……”
皇帝立刻承诺道:“我定照看好她。”
“宁安身边的旧人……不要换……”贺之瑶勉强道。
“好,不换。”皇帝立刻答应她。
仿佛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承诺。一直支撑着的那股精神猛然松懈,贺之瑶神色顿时松懈下来,方才的一番话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皇帝的手握得更紧,声音轻而焦急,仿佛真的怕惊扰了她:“你别睡,我这就让人将宁安抱过来……”
贺之瑶只是柔和地望向皇帝。外面传说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有时候她自己都要信以为真。
比如这一刻,她会真的以为皇帝感觉到了悲恸。
从十三岁起开始跟随这个男人,她花了十六年仍没有将他完全看明白。
她想起来了十三岁刚入王府的时候,他皱着眉头苦笑:“这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哪……”
也想起了二十二岁时候被封贵妃。他轻轻扶起她,认真道:“朕定不会辜负贺家。”
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贺之瑶想了太多遍,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眼神渐渐散漫,口中却仍不住喃喃,呓语一般:“留着她,留着……她只是一个公主……总不会碍眼了吧……”
“之瑶,之瑶……你真不怨?”
贺之瑶再也没有回答他。
弘承七年冬,贺氏薨于长庆宫,谥温恪皇贵妃。
一个月后,贺齐嘉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