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进窗户,照得书案上的金色发簪微微泛光。黑衣男子就坐在书案前凝视着发簪上的流光,思绪又飘到了从前。
那个大雪纷飞的一年,比今年还要冰冷的一年,那个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一年。
他不会忘,那年的寒冷,因为他在断肠崖的雪地里坐了一夜。
他不会忘,那年的悲伤。因为他离她那么的近。
他不会忘,那年的遗憾。因为她的眼里早已不见了往日的光彩。
男子缓缓阖上眼,簪子太刺眼,像那年雪上的血,白与红的对比太过强烈,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直是那么的骄傲,易水山庄的大弟子,做的决定从不曾有人否定,也从不曾后悔,后悔是什么感觉,他一直不知道。可是,那个一向喜欢用笑容对待任何人的小师妹,一向喜欢拉着他到处看些稀奇古怪东西的小师妹,一向连师父都管不了却只会听他话的小师妹……她教他知道了,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心痛。以前的满不在意,只是因为太骄傲,可是,就算表情可以骗人,言辞可以骗人,可是心呢?他可以用尽一切办法去欺人,可是没有办法用感情。他可以欺过所有人,却欺不过自己的心。纵使脸上再多的笑容,却依然冲洗不掉心碎带来的痛。纵使眼睛漠视掉一切,却没有办法漠视掉她眼中渐渐暗淡下去的光彩。
她是已经对他死心了吧。不然,为什么看到他跟水碧一起走来,却依然平静?
她是已经对他们之间的感情绝望了吧。不然,为什么眼中那能感染人的光彩在一夜的悲歌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他欠她多少?还还得清么?
——与彼共醉,
桃花催催。
悄然挑灯听雪飞。
宛尔扬眉,
天涯追随。
桃夭兮绯雨漫未?
不忘共醉,
桃花菲菲。
初乌衣巷口誓约,
画眉静落窗匦。
桂树何处葳蕤,
十里美酒惹心醉。
今时难复昨,
独影孤身对。
离恨天下难再寻人陪。
他在雪地里笑着,大声狂笑,笑到声音嘶哑,笑到无法去想那天从她一直微笑着的口中叹出的悲凉的歌声。只着着薄薄的一件衣裳,在堆满雪的断肠崖边,任北风刮过冻得僵紫的的身体,任冰冷的白雪将自己的血液冻住。冻住了身上的血液筋络,就感觉不到痛了不是么?是他!是他将她拉入悲伤!是他没有遵守承诺!是他!
——“渊哥,你以后会不会娶我?”正走着,在乌衣巷口她忽然转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女孩子,怎么可以问这些。”他笑着道。
“说嘛,会不会?”她拉着他的衣袖,不依不挠。
他缓缓点头。
那一刻,他看到她欢喜得跳起来,蹦蹦跳跳到街上,买了好多糖葫芦见到一个孩子就分他一串。她笑起来是那么的美,就连照亮整个世界的阳光都黯然失色。
可如今……
他又止不住的发出一阵狂笑。
以为以为,他永远都只以为他可以是他心中那个宽容善良的她,不管面对什么事情。
可他不曾想,那个人是她母亲最恨的人,抢走了她母亲爱的人,即使她有多善良,面对于他母亲的死有关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冷静?他没有想过,对她的恨与她的善良在她心中翻滚纠缠时,她有多无助,有多彷徨。
他是真的爱她的,他知道。当他执剑出现在他面前,并没有去成亲,他就知道。他不愿许他一个无法保障的未来,他无法在没有证明自己的能力给她幸福的时候娶她,他要解决掉让她难过悲伤绝望的根源,他要让他消失!
或许是真的,冻结了的血肉真的感觉不到痛。他笑了,这样,心也应该不会痛了。感觉不到痛的血肉,冻的没有感觉的筋络。他真想停下就站在雪地里任他斩杀!可是,双脚为什么要逃?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见到她穿嫁衣的样子。人们都说,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候是穿上嫁衣的时候,他要见一见,那个原本就倾国倾城的小师妹,穿上嫁衣后该是怎样的仙人模样?那一掌,太猛。逃不过了吧。他想。他还没有见到她,他遗憾着。可是脚真的已经动不了了,已经到了极限。带着遗憾死去,也是他自作自受。
红光一闪,雪地染了红妆。他睁大了眼,惊讶,紧张,绝望。红衣在天边划过,向着崖底摔去。为什么她要来?为什么她要挡住?为什么他的脚动不了!他颤颤地向她伸出手,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她却闭上了眼,向下陨落。伸出手的时候已然来不及无法拯救那个正在消逝的生命。他趴在雪地里,看着那抹鲜红,陷入绝望。他一向骄傲,却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可笑。可他还是忍不住问自己,她不是恨他么?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得到的就只是自己对她的愧疚与不舍。如何忘记,她曾与他闯天涯,曾与他共醉三天。
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骗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知道,她爱他,而他更爱她。
外面的大雪依旧纷飞,像极了那一年,却失了那年的寒冷。是心已经足够冷,所以才不觉得外头冰雪的寒冷吧。男子笑笑,将簪子刺破手心,放在了书案上,眼中的悲伤尽敛眼底。已经午时,水碧要来了。
男子看着窗外枝头上的冰雪一点点的掉下,终于,在枝上的冰雪掉完,铺了第二层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温柔的,轻轻的,有节奏的。不一会儿,青衣女子走进,微笑着道:“是时候该练功了。”
男子微笑着点头,拿起乌黑的长剑,随着女子出了小屋。
在纯金的簪子上,一抹鲜红凄艳的沾染在簪子上,久不褪色。
雪依旧缓缓飘下,将山谷内外裹得严严实实。
门轻轻地打开,屋外的红莲倏地立起,用火红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从屋内踱出的女子。女子对地上的红莲一笑,那一笑的悲悯之色连苍天都为之黯然。
“师父回来了。”女子蹲下,抚摸着红莲额上的那抹鲜红,静静道。随之起身,向谷口的那座宅院走去。白色的獒犬眸中忽的一闪,随后跟着女子向谷口走去。将飘落的雪花遗忘在身后。
未及堂内,便已闻见老者的声音,还是一如之前的精神,虽已九十来岁,双鬓斑白,胡子眉毛也拖了老长,却未见半点虚弱的迹象。
对弈的老者捋着胡须,笑容满面地看着对面和尚抓耳挠腮想要解开这盘残局的模样,眼中散出玩味的笑意。
女子笑着踱进正堂,轻唤一声师父,便立在一旁看着这两位相互厮杀。正当和尚处于进退两难,既拉不下面子认输,又想不出破解之法时,女子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拨乱了棋盘上的棋子。白须的老者眼中忽的闪过一丝深意。和尚正疑惑,女子便缓缓道:“执念,亦是欲。大师不是法号无欲么,又怎会为了这小小棋盘动了欲?”
“哈哈……老头子,你后继有人喽!”和尚摸摸光头,大笑着出了正堂。男子走近,将狐裘递给女子,女子道谢后,对老者道:“师父好久都不曾回来了。”老者笑着,抓住女子的手,边探她的脉搏,边问道:“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有初雪照顾我。”女子的声音依旧温柔。
“既然这样,就接了我空幽谷主的位置。”
一直立在门外的红莲一跃而进,跳到女子身边,依恋着女子的狐裘。
女子脸上的表情一滞,定定的看着老者。刚想开口,却被老者打断。
老者发出苍老却又不容抗拒的声音,目光炯炯有神。声音带着丝胁迫,可目光却明显有着笑意。“你不是说我们救了你,不知该如何报答么?这就是你的机会。”
女子苦笑,轻抚着敖犬雪白的软毛,无奈地点头。
红莲把头向女子修长温柔的手又靠近了些,似乎很是乐意呆在女子身边,显得无比温驯,连眼中一直存在的戾气也消失不见。
老者满意得仰头大笑,捻着长长的胡须就走出了正堂。
女子对着初雪无奈的笑了。初雪却只是含笑望着她,眼中的波澜却无起伏。他太了解师父的做法。那晚的争论,根本就是无用的,即使他懂她不想再与这个尘世牵扯上任何关系的决定,他懂她只想在谷内安静的终老,不再出去趟那些浑水,可是他也懂她根本就不想要活下去,想要早一点离开这个人世,早一点解脱。可是,他不想看着她死,即使他懂她的悲,他也不想。
——“这样她就得担起整个空幽谷的担子,她就不能再任性的不吃药,一味的求死了。”
——“水寒心善,不会放下整个空幽谷不管的。可若她还只是一个空幽谷无关紧要的弟子,她就会觉得她死了空幽谷也不会出什么事。做了谷主就不同了,她要掌管空幽谷所有人的生死,责任不比之前,她就一定不会再只是一心求死了。”
——“你们两个将这套剑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又相互信任,所以你们两个是可以将这套剑法发挥到极致的人。江湖上多少人因为这些付出了多少代价,我希望你们可以用你们本事来停止这场战争。”
——“你们两个是现今唯一可以练到此地步的人,只有你们能担起这个责任,你们也必须担起这个责任。”
初雪望着窗外的一片茫然,心里也有些茫然。他在谷中生活了那么多年,无非就是跟着师父学学武功,再就是到江湖上走走管点闲事,却也没想过要承担的是那么多的责任。他凝视着手中师父给他的袖里镖,暗自叹气。没有办法,一切天注定,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他是归她所有,任她调遣,就算是他再不愿意忤逆她的意思,他也必须竭尽所能帮她赎尽她要赎的罪。——
初雪走到女子身旁,微笑着,将温暖的真气度进女子阴寒的体内。
谷中、山顶依旧下着铺天盖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