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招不到,便即败北。牧心雪惊愕之余,如坠冰窟,她本当自己剑法再不济,也能撑过十余招。不料竟落得如此惨败,一时丧气之极。
老者拂袖站定,怒气冲冲道:“‘片云遮月’,既是‘片云’,剑花自然宜小不宜大,你剑法张弛开阖、散而不聚,十成威力使不出两成。”
“‘疾影惊鸿’,要领全在一个‘疾’字,你倒好,慢腾腾的,哪有一点使剑的样子。若是生死相搏,你早成了别人的剑下亡魂了。”
老者疾声厉色,虽然骂得厉害,但句句点中牧心雪剑招破绽。见牧心雪埋头不语,不由恼道:“我问你,离影剑法练到第几重了?”牧心雪额头冷汗沁出,许久方才回道:“第……第六重。”
老者冷笑一声,一甩长袖:“好啊,好个第六重。你自己说,这第六重是什么时候练到的?”牧心雪声音更小了,几乎细如蚊呐:“前年秋天……”老者哼道:“你从六岁开始跟着我练习离影剑,粗粗算来,也有十个年头了,自从前年练到第六重后,至今竟再无半点长进。”
老者铁青着脸道:“难道不明白笨鸟先飞的道理吗?既然先天资质不够,那就只有靠后天勤练了。哼,便从今夜开始,每晚去天石阵练剑。不到三更,不许回来!”
牧心雪咬了咬牙,提剑就走。韩策见她泪眼婆娑,不忍道:“宗师,夜晚苦寒,我陪师妹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老者骂完牧心雪,见她泪光涟涟,正暗自后悔,听韩策主动提起一同前往,心下稍安,故作思索道:“如此也好,离影剑法与无相剑法相辅相成,若你二人用心,倒是能互相长进。”
得到宗师应允,韩策应声跟了上去,唤道:“牧师妹!”牧心雪远远听到,心中一甜,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子。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蜿蜒小道上,四周静得出奇。韩策隐约听到牧心雪低低的啜泣声,忍不住追上前安慰道:“师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宗师的性子,他一直对我们师兄妹期望很高,眼里又揉不得沙子,这才一心想要你练好离影剑。”
见牧心雪一言不发,韩策又道:“遥想当年,虚无剑宗何等威风,江湖上谁人听到‘虚无剑宗’四个字不要肃然起敬?唉,天道无常,因为一场变故,‘虚字门’远走西域,‘无字门’遁隐世外,偌大的虚无剑宗分崩离析、日渐凋零。宗师嘴上不说,但他毕生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剑宗,在他眼里,兴许早就将振兴剑宗的大业寄托在我们师兄妹三人的身上了。虽说管教严苛了些,但终归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能埋怨他。”说罢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练武之事,须得慢慢来,哪有宗师那样急于求成的。他也真狠得下心,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练剑到三更天,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何况你还是……”牧心雪忽地顿足转身,冷冷说道:“何况我还是他亲生女儿么?”
韩策一怔,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咬了咬牙,说道:“所谓子承父志,你是宗师的女儿,正是匡扶剑宗的不二人选,理当明白他的苦心。”
牧心雪冷笑道:“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爹?难道他心中除了剑宗,什么都容不下了吗?”韩策听出她话中不满之意,不由叹道:“你我出生太晚,许多事未曾亲身经历,自然难以明白其中原委。”
“你是说当年那一场变故?”
韩策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师尊每每说起剑宗往事,都缄口不言。我猜想必定是涉及到上一辈太多的恩怨,他才不愿提及。”
牧心雪沉默许久,说道:“我也想练好剑法,可是越是拼命去练,越是不尽人意。”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的是我太笨了吗?”韩策见她垂头丧气,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忍不住道:“哪里话,当年我还不是被困在无相剑法第七重,苦练大半年才有所突破。”
牧心雪抬起头,反驳道:“但师兄你只用了半年时间便跳出困境,我却耽误了快两年光阴了。”
韩策一时语塞,牧心雪心灰意冷道:“大概我真的不是一块练武的料吧。”韩策急道:“你先别急着泄气,自古积微成著者多,一步登天者少。习武需得循序渐进,方可熟能生巧,若是一味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了。”
牧心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地黯然道:“咱们终日困居在深谷之中,就算练得绝世剑法,又有什么用处呢?开山凿石,还是伐木取薪?”
韩策道:“若无武功剑法伴身,将来出谷入世,凶险无比,必定难以立足。花月谷中平静安宁,不染一丝尘嚣,正是个修身练武的圣地。有道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三国时的诸葛孔明,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却隐居隆中,躬耕陇亩,直到刘玄德三顾茅庐,才随同出山,从此奠定三分天下。”
牧心雪如有所觉,好奇道:“这么说,眼下我们在此韬光养晦,为的是他日出谷后大放异彩么?”
韩策道:“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说便好,可别让宗师听见了。若不得宗师首肯,出谷也只是空想。”
牧心雪一听,倍感泄气,不无失落道:“那还不是一样,空有屠龙之术,却无用武之地。”
韩策又道:“而今时局动荡,蒙古人怕江山不保,四处打压武林中人。能有一块世外清修之地,不知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的事。待在花月谷里时日久了,兴许哪天机缘巧合,师妹你突破樊篱,抢了我和延师弟的风头也不一定呢。”
听到这里,牧心雪“噗哧”一声破涕为笑,没好气道:“策师兄,你又寻我开心。”韩策松了一口气,打趣道:“女孩子家,还是笑起来好看。”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天石阵。只见月华之下,巨石林立,或如松塔耸立,或如猛兽横行,或如龙钟老者,或如跳脱少年,形态各异,相映成趣。
牧心雪拭去眼角余泪,长吁了一口气:“策师兄,近来我练习离影剑总觉得有些滞涩,始终难有突破,宗师常说无相、离影剑法相通,不如你给我练一遍无相剑法吧。”
韩策点头道:“也好。”在腰间一拂,右手中顿时多了一柄细薄长剑,月光之下明晃晃耀眼。他纵身一跃,踩中左近的一块大石,凌空挑出数朵剑花,一时间,剑破长空之声不绝于耳。
石影斑驳,与石阵交相掩映,一时难辨虚实。幸而韩策平日里勤练,阵中石块排布,早已烂熟于心,故而此时虽然身在其中,也是如履平地。只见他所过之处,恍如天神降世,力破千钧;又如鹏鸟腾空,逍遥不拘。韩策长剑在手,舞得兴起,忍不住长声笑道:“剑似长虹斩风影,月如新烛照山林。”牧心雪惊叹道:“好一个剑斩风影,月照山林!策师兄,你这剑法当真精妙绝伦!”
不一时,韩策还剑入鞘,退出石阵,哈哈笑道:“没见识了吧?我这几下花架子,也就能唬唬你,在高手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牧心雪恼道:“好啊,策师兄连你也变着法儿挖苦我剑法差么?”韩策笑道:“怎么会?”牧心雪道:“那你说,无相剑法的境界到底有多高?”
韩策眉锋一拧,目视长空,肃然正色道:“光无影,剑无相!风吟百里,发秋毫以为疾箭;云罗万象,执草芥以为兵锋。”牧心雪一阵木然,旋即摇头道:“以小博大,化无为有,这也太出神入化了吧,我不信。”韩策道:“我也不知真假,但宗师说的,必然不会错。”牧心雪一撇嘴,不服气道:“宗师可真偏心,这么厉害的剑法教给了你,却把这么难练的离影剑教给我。”
韩策摇头道:“天下间任何剑法练到了登峰造极,都不离幻奇二字。欲速则不达,习武练剑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者,无相剑方正刚疾,你内力阴柔,未必驾驭得了。想来宗师因材施教,分授咱们师兄妹三人不同的剑法,定有他的用意,最终都是希望咱们殊途同归,共同光大虚无剑宗一脉。”
牧心雪“咯咯”一笑,忽地恍然惊觉:“哎呀!那咱们岂不是离宗师的期许还差得远?”韩策失笑道:“难得你到现在才醒悟过来,所以呀,咱们还得多练。”牧心雪用力点了点头,举剑喝道:“看剑!”
当下二人各施绝学,月下当舞,一个刚如锋轮砺石,一个柔似溪水浣纱,在石林之间穿梭起伏。端的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飘如飞雪,落如坠鼎。光影交错,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