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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岚沁

1

我又一次梦到自己正在死去。汹涌的湖水将我口鼻塞住,湖底的水草紧紧缠绕着,将我拖入深渊。而湖面上,锦妃得意而张狂地大笑,索贵妃无奈着叹息。

梦醒时,昔年的锦妃已因谋害端敏长公主殿下而被皇上下令降为答应,迁居冷宫持贞殿;而我徐岚沁,因救主有功,从低下的辛者库宫人一跃成为合欢宫二等宫女。

人人都说锦答应再也翻不了身,偏贵妃娘娘心善,因昔日先皇后待她之恩,仍旧日日派人送些吃食与她。

我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拎着食盒穿越大半个后宫去瞧她。她一见是我,立刻拖着孱弱的病躯横扑过来。不过她饿了数日,身上并无多少力气,被我轻轻一推也就跌开。

她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恨不得再次扑上来啖我骨肉,“定是你这等贱婢使坏,我根本就没吩咐过推长公主下湖。”

我于前几日在湖中救起长公主,并亲自指证锦答应,言她不忿被长公主顶撞,特意派人谋害公主。

我勾起唇角,扶了扶被她弄乱的衣角淡淡说道:“小主说得是,奴婢那日也仅仅瞧见得寿公公藏了小公主于假山洞中。”

她的眼睛一亮,又要来拉我的手,喜形于色道:“你定是受贵妃胁迫才污蔑于我的,你快随我去和皇上说清楚,揭开贵妃那毒妇的阴谋。你还不知我的身份吧,我可是郭洛氏女。皇上早就说过,会在郭洛家中再择一女为后。我是郭洛家唯一适龄的女儿,你若能助我出去,我定能风光再起。”

我拂开她的手,“小主莫急,奴婢话还不曾说完。得寿公公离开后,不知怎地太液湖上刮起了一阵阴风,将长公主从洞中刮出扔进湖中。奴婢跳入湖中相救,竟瞧见有一道玫红色身影从湖底升出,那人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像极了月余前不小心跌落湖中的芳华小姐。”

芳华名字一出,锦答应面色立刻惨白。她不可置信地后退数步,瞳孔中闪烁着惊惧。

“芳华小姐慈悲,明明已将奴婢和长公主拽到了湖底,可待看清我俩面容后,又叹息着将我俩送出湖面。她说,冤有头债有主,她已化成厉鬼,待得时机成熟,自要将害她之人拖入湖底的。”我语如鬼魅,缓缓向她靠近,“你说是不是,芳慈妹妹?”

“啊……”锦答应吓得瘫倒在地上。她神智略有不清,仿佛将我当成了那个女鬼,“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偷听到阿爹和幕僚的谈话,他说他要将送你这个嫡女入宫为后,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就能让你暗害姐妹;不甘心,就能让你化身魔鬼。”我狠狠拽住她的领口,拳头挥向她的脸颊。

“我也不想的啊,可若我入不了宫,我娘的坟就永远迁不进祖坟。我不要她孤零零地被埋在乱葬岗里,我要她光明正大地享郭洛一族的供奉。”

她的双目被激得通红,如一只濒死的小兽在绝望地呼嚎。我捏紧拳头,却怎么都砸不下去。曾经的她和我,是郭洛家中最为亲密的姐妹。

父亲有一段时间很是宠妾灭妻,不但将母亲幽禁在佛堂,更纵容姨娘万氏对我百般凌辱。那年冬天,我几乎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中,是芳慈的生母赵姨娘看不下去,偷偷塞给了我一个小暖炉。也正因为这一善举,她被万氏揪了个错,直接打死扔进乱葬岗中。

从此,我便发了誓,要一辈子照顾芳慈,以报赵姨娘之恩。

可人心易变,我亦没有想到,芳慈会因母仪天下的诱惑,亲手将我推入湖底,让我的生命止于二八年华。

2

我蛰伏辛者库数月,日夜听到新晋锦妃是如何的得宠,家世又是如何的显赫,只觉五内俱焚,恨不能立刻冲去辛者库去,撕开她虚伪的面容。

可身为辛者库最卑贱的宫人,我毫无人脉,只能日复一日做着苦役。唯天可怜见,让我能有幸听到锦妃和其贴身侍婢的对话。

锦妃一朝得势,竟不将索贵妃放在眼中。端敏长公主自然见不得其生母受欺负,时常在皇上面前告状。锦妃不忿,便意图给公主一个教训。

我躲在假山石后,早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本欲立即禀报贵妃,却抑制不住想亲手报复锦妃的心思。

到了她们约定的那日,辛者库掌事的寿公公,果真将事先迷晕的长公主藏进假山洞中。我伏在草丛中耐心等待,等确定四下无人时,才飞快地抱出长公主一同跳入湖中。

宫中本就没有多少秘密,锦妃如何指使他人的罪证很快便被搜出,她即使长着无数张嘴,也说不清为何藏于洞中的公主会落入湖中。

我大仇得报,心中本该畅快无比,可见到芳慈如狗一般伏在地上,将吃食不断往口中塞去时,只有无尽的泪水于脸颊上肆意横流。

我费心挤入合欢宫的目的之一,便是能有机会在这吃食上动手脚,我将失心散一点一点混在饭菜上,就是为了让她疯魔,再无翻身可能。可如今真见她这般疯癫,又颇为不忍。

也罢,就此放过她,也算还了当初赵姨娘救我命的恩情。我踉跄着逃出持贞殿,沿着太液湖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我临水自照,倒映出的人脸极其陌生,我抬手从眉角往下摸去,每一分每一寸都不肯漏过。这全然陌生的脸藏着一股媚态,远不是从前那张脸上的温婉柔和。

“就你这样丑脸,再如何照,也照不成美人。”

我吃了一惊,转身见是皇上,立刻朝他跪拜行礼。

他大刀阔斧地坐在岸边,又挥退随侍太监,才转动着手中的扳指道:“你倒有些本事,为了荣华富贵颇用了些手段,竟能蛊惑贵妃,将脚伸进合欢宫的地界上来。可朕偏不会让你如愿,日后朕所到之处,必要你退避三尺。”

皇上自见了我一面后便分外厌恶,次次遇上,总要冷嘲热讽一番。若不是顶着忠仆的名头在,他恨不得都要将我再次发配回辛者库。

以前总不知为何,如今听得这番话,再结合当初在辛者库中听过的闲言碎语,心中大约有了几缕猜想。思路一通,我立刻倒抽一口冷气,便让连忙做出一副惶恐之状,哆哆嗦嗦地后移数步。

他这才摆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拂袖对我说了声“滚”字。我如蒙大赦,朝他行礼后仓惶退去。待回到合欢宫中,贵妃又屏退众人,只拉着我的手说话。

“方才在御花园的事儿,本宫都听说了。皇上虽面上厌恶于你,可每次来我合欢宫,若是见不到你,总会不自觉地问上一句。”她看着我意味深长。

话里之意令得我直打冷颤,我慌忙跪下连连摇头,说自己出身卑微,只愿待得年满出宫,并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若能晋为天子妃嫔,必能为你家族带来荣耀。放心,你既救了敏儿,本宫必不会在位分上亏待于你,就答应位分如何。”

如我这般的宫女,即使偶获宠幸,也需得从官女子做起,她一开口,竟已许我高阶位分。

可我大仇已了,只想早日出宫自由逍遥,又怎会将自己困于深宫。我自幼便向往自由生活,身为郭洛·芳华时,尚一心想着避离皇宫,更遑论如今。

我连连叩首求她打消此念头,她颇为不解,总认为我在以退为进。我只好胡诌自己早已心有所属,所求便是早日出宫与他完婚。

她这才放过了我,答应助我避着皇上。我连连感激,愈发深居简出埋首屋内。后宫莺莺燕燕众多,没过几日,皇上便将我抛至脑后,我乐得清闲,只不动声色地接近欢歌。

欢歌似乎也颇乐意与我说话,只每每互动,她都有些神色恍惚,总仿佛在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我佯装不觉,更细心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果然还是我原先认识的欢歌,即使宫中禁止祭拜,她也在我百日祭的当天,于假山石后为我焚香烧纸。

3

那晚我尾随她到了假山石附近,亲眼看见她将祭品摆好,又在挖好的坑中点燃纸钱。火光映着她坚毅的侧颜,照出她眼底的点点泪光。她说小姐一路走好,郑重朝着太液湖的方向磕足三个响头。

我泪如雨下,终于忍不住现身与她相见,“欢歌……”

“你跑到这里来作甚?”她的眼中明显出现了慌乱,又瞧见我身后并无旁人,忽地又板起脸庞,“宫中有宫禁,但凡入了夜,便不能四处走动。徐岚沁,你僭越了。”

我握住她的手哭道:“欢歌,我不是徐岚沁,我是郭洛·芳华。”这便是我非要挤入合欢宫的目的之二,我要向欢歌坦白身份,让她帮我传信。

她自是不信我,我只得说出从前的几件仅我二人知晓的事来。她在入宫前一直都是我的贴身婢女,我母亲又是她全家的救命恩人,若她还信不过,恐怕就无人可信。

她万分不可思议,将我仔细打量,搂着我哭成一团,“小姐,你竟没死,可那日奴婢是亲眼见到您的尸身的。”

我惨笑着闭紧双眼,不说她,我自己都用了好几日才接受如今的身份。那日我明明已魂归天外,可再次睁眼,竟发现自己躺在花丛中。我临水自照,几乎被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吓晕。

后来辛者库的姑姑找到了我,不停喊我徐岚沁,训斥我偷奸耍滑,又催促我辛勤劳作。

“定是夫人虔诚修佛感动上天,让小姐能够借尸还魂。”她欢喜非常,忽又红了眼眶,“芳慈小姐蛇蝎心肠,竟为了自己的为后之路推您下水,所幸她如今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奴婢这就替你结果了她。”

“不用,我已设计她入了冷宫,这也算得上是她最大的报应。如今我占着这个皮囊,只想着能早日出宫和母亲团聚。你替我为母亲送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情况,让她万不可对着那具尸身伤心。”

“小姐,”欢歌跺着脚,“你一直都小瞧了芳慈小姐,她心计之重,根本不能小觑。你今日若不给她重重一击,她日她必要反咬你一口。”

我示意她不必再说,她只得暂时作罢,决定第二日亲自出宫,和我母亲当面解释。我自然欢喜,安心在宫中等待,可她始终没有回宫,倒是芳慈凭一曲小调重获圣宠,不但迁回翔鸢宫,更恢复了锦妃的封号。

她来合欢宫中请安时低眉顺眼了许多,只是瞧着我时似笑非笑,竟有几次,她悄悄与我耳语,轻声唤我姐姐。我听得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恍惚明白欢歌所言非虚。

她那日果真在装疯卖傻,将我真实身份套出。只不过借尸还魂之说太过玄妙,她定不会自己捅出,不过是想在旁处寻我的错处罢了。

我小心防备,轻易不肯出合欢宫大门。她自说了那番话,竟又不再理我,反回门省亲,带回一个嫡女名头。

我如坠冰窟,心绪更加起伏不定。若母亲已得知我的死亡真相,是绝对不会将锦妃挂在自己名下的。也不知家中到底出了何等变故,偏偏欢歌不知所踪,郭洛家留在宫中的暗线又绝不可能为我所用。

我日夜恍惚,终于还是听到了噩耗。有消息传回宫中,说郭洛夫人忧思成疾、药石无效,已于近日逝世。

我母亲素来身体强健,身边又有嫡长子傍身,即使知我死讯,也断不会寻死。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双手死死按住小腹。

定是锦妃,她怕我与母亲搭上线,将她的罪行公布天下,便使计除了我母亲。好一个芳慈,我看在赵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条生路,她竟歹毒至此,胆敢谋害嫡母。

郭洛·芳慈,我郭洛·芳华誓要为母报仇,与你不死不休。

4

我不再闭门不出,反而经常混迹神武门,对着前排的侍卫默默张望。又有宫人瞧见我偶有晨吐,就连腰身都粗壮了些许。

如此数日,自有好事者去往锦妃住献媚讨好。可我没想到,首先上钩的竟不是锦妃,而是贵妃娘娘。

她派人将我捉回合欢宫中,气得连手指都在哆嗦,“你好大的胆子,与侍卫发乎情止乎礼便罢了,怎还敢与之私通,怀上孽胎?”

我摸着尚平坦的小腹无奈苦笑,自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知此生想要出宫的愿望,算是彻底终结。如今能靠着这个孩子扳倒锦妃,也甚好。

“如今多说无益,本宫也不想在此刻追究你的过失。你是我合欢宫的人,你若事发,少不得本宫也得担上管教不力的罪名,还是赶紧先落了胎。”她示意嬷嬷端过落胎药。

我怎肯就范,辛者库人事管理最为严格,根本不可能给宫婢私会侍卫的机会。而结合前些日子皇上对我的态度,我几乎都能断定,这孩子应属龙嗣。

“难不成你还想带着这孽胎,与那情夫一同领死,再祸及家人么?”她勃然大怒。

“娘娘容禀,奴婢腹中骨肉是皇上的。”我推开药碗,一路从床上滚了下来,又将当初的猜测串联成故事,“皇上一次在御花园中醉酒,宠幸过奴婢一次。”

“你此言当真?”她颇为狐疑,“为何记事档中没有记载?”

我忍住羞意,“皇上瞧奴婢不顺眼,并不肯给奴婢恩典,亦下令封了口。奴婢亦知身份低微,只求能早日出宫。”

她已信了大半,正要喊我起身详细问话,忽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锦妃竟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大胆贱婢,竟敢与侍卫私通。如今侍卫已经招认,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她一下子端走我的落胎药,眉宇里满是得意。

“锦妃,你竟敢擅闯我合欢宫?”贵妃语有闪烁,眼睛从那碗落胎药上飘过。锦妃更加得意,将那碗落胎药小心翼翼地收好。

“还望娘娘恕罪,实在是事急从权。本宫接人来报,说合欢宫宫女徐岚沁与侍卫喳四同私通。本宫本是不信,特意捉了这侍卫来问,没想到他连连招认。本宫又担心他是肆意污蔑,特意前来合欢宫与徐岚沁对峙。没想到她竟在贵妃这里喝着落胎汤药,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又有侍卫喳四同前来印证,无非是说我为脱离辛者库而献媚于他,他一时把持不住便犯下大错。

人证物证俱在,想来是早就做了准备。锦妃得意洋洋地唤人来拿我,瞧我的目光满是阴毒。

太监们一拥而上,用绳索将我捆得结结实实,又有嬷嬷寻来绢帕,将我的嘴一并堵上。我微侧着身子看向贵妃,却瞧她将一抹嘲讽含在眼底。

她并不阻拦众人动作,只借着宫婢的手归于高座,又在锦妃即将离开时慢悠悠说道:“如此大事,总得等皇上来了才能决断。本宫已着人去请皇上,还请锦妃稍等片刻。”

锦妃自不怕她,扭着腰在椅上落座。她轻呷一口茶水,笑道:“妹妹相信姐姐也是被这贱婢所蒙蔽,姐姐放心,等皇上处置了这贱婢,妹妹定会为你说情的。”

贵妃面上依旧淡淡,借喝茶的工夫掩去嘴角讽笑。我偷偷瞧见,心中愈发疑惑,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逐渐成型。

不一会儿,皇上气势汹汹而来,一抬脚便踹在喳四同后背上,又亲自为我松绑。

“皇上,这贱婢私通侍卫,是死罪。”锦妃依旧叫嚣,又在皇上一个眼风下倏然闭了嘴。

贵妃含笑相迎,服侍皇上坐在榻边,“锦妃妹妹一来便喊打喊杀,口口声声皆言臣妾包庇奴婢,又条条罪证直指徐岚沁私通。臣妾无法,只得请皇上前来,亲自给她一个答案。”

我黯然闭上双眸,已然从她的态度中知道了结果。果然,皇上冷哼一声,将茶盅狠狠砸在锦妃身上,“朕竟不知,朕的龙嗣,何时成了旁人的孽胎?”

贵妃掩面而笑,锦妃却面白如纸。那侍卫慌忙跪好,偷瞧了眼贵妃后瞬间改了口径,“皇上饶命,是锦妃娘娘让奴才这么做的。”

5

锦妃百口莫辩,她环视一周,视线又落到皇上身上,“皇上,臣妾也是受人蒙蔽,才犯下此等糊涂事儿来。但贵妃娘娘早知宫人怀有龙嗣,却端来了落胎药,其心可诛。”

“锦妃妹妹慎言,宫中只有长公主一个孩子,本宫甚为忧心,又怎会伤害龙嗣?你若不信,自可去查那碗汤药,看看到底是什么?”

我看着她俩交锋,心中愈发雪亮。贵妃这出借刀杀人使得出神入化,借我腹中子刀,灭了锦妃的皇后路。可笑我还自以为布局严谨,竟不想早就成了她人手中的棋子。

太医趋步上前,亲试汤药,确定是安胎药无疑。

皇上面色冷凝,又将另一杯茶水砸去,“蛇蝎妇人,残害朕的敏儿还不够,竟还妄图害朕龙嗣。来人,将锦妃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锦妃还欲再呼,贵妃一个利眼,便有四名太监前来堵了她的嘴,一路拖行而去。

皇上这才走到我的身边,揽我入怀道:“你既有了身孕,可就不能再与朕闹些别扭,安生些养胎,平安生下皇嗣才最要紧。”

“可不是。”贵妃淡笑,又朝皇上行礼,“如今徐妹妹有了身孕,光封一个常在可不够。”

“那便封贵人吧,赐居烟芳斋。”皇上一锤定音,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前世今生,竟都不曾令我如愿。赫赫深宫,终究要囚我一生。

皇上对这胎尤为重视,他登基多年,膝下只有长公主一个子嗣。如今得知我胎气稳固,自是欢喜非常。

他日日来我烟芳斋探望,落在我肚子上的目光充满了殷殷期盼。

他与我说起从前事仍多有感慨,“那时你不过一粗鄙贱婢,眼中满是对名利的渴望。朕一时醉酒宠幸了你,颇看不惯你这汲汲而营之态,遂命宫人不得宣扬。可再见到你,你却如谷中幽兰,自有一股风流之意。你告诉朕,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我默默汗颜,事实竟真与我的猜想大同小异。既已囿于深宫,又于腹中孕育子嗣,为日后计,我只得捡些缘由搪塞,又求来了他亲赐的宫人,又单独在宫中准备小灶,确保一应衣食干净无忧。

索贵妃隔上几日也会来看我,笑容端柔,仪态清雅,仿佛依旧是那位以贤名享誉后宫的贵妃。可我深深记得,她是如何借我的身孕灭了锦妃,巩固自己的宠妃之路。

胎儿在腹中茁壮成长,转眼便已怀胎十月。临近傍晚时,我正式发动,却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如此磨人,迟迟不肯出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都感受不到身下传来的钝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痛竟渐渐消失,有什么东西从我体内滑出,带走了我全身的血液。

我听不到产婆们惊慌失措的呼唤,只瞧见那小小的一团无措地乱蹬着四肢。我的灵魂慢慢飘到空中,与那具无声无息的躯壳彻底脱离。

我竟是又死了么?

一阵强风刮来,推着我一路向前。往事如走马灯在我眼前滚过,我甚至看到了贵妃和锦妃。

“郭洛·芳慈,你想当皇后么?”

“我是庶女,岂敢肖想后位?”

“不怕,那太液湖旁的景色最是宜人,今日午时三刻后,琉璃玉桥旁,可是一个宫人都无呢。”

我的瞳孔缓缓放大,终于听到了最原始的真相。我来不及愤怒,又一股大风刮来,将我推向另一处。

换了个场景,贵妃依旧高高在上,与心腹说着悄悄话。

“欢歌竟敢背叛本宫,还真是郭洛家的好奴才。”

“欢歌出宫后就去了郭洛府,奴婢放在那府中的暗探听得了全部言语,竟不曾想借尸还魂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真会发生。娘娘放心,奴婢早已了结了欢歌,但郭洛夫人已得知了女儿还活着的消息,若是她执意认下徐岚沁,于娘娘而言也是大害。”

“咱们也好久没劳动锦妃了,她不是想成为嫡女,方便将来登上后位么?若是郭洛夫人执意不肯收她,就连皇上都无可奈何。嫡女为后可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任是谁都越不过去。”

“那徐贵人这胎……”

“大胤的皇长子岂能由一贱婢抚养长大,她若真能诞下皇儿,便留子去母吧。”

“娘娘圣明,娘娘身有最受皇上爱宠的长公主殿下,再抚养皇长子殿下,必然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

6

好一个索敛姿,枉芳仪姐姐当初那么提拔她,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人。我气得伸出手去,刚想掐上她的脖颈,不知哪里又刮来一阵阴风,拖着我的灵魂回到躯壳中。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双眼睁出一条缝。产房外,宫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皇上立在门边,眼中多了几分感伤。而我的孩儿正被索贵妃抱在怀中,不知疲惫地哇哇大哭。

索贵妃眼底的笑意被藏得极好,她拭了拭泪,悲怆道:“徐妹妹也太福薄了些,就可怜这么小的孩子,生下来便没了娘亲。皇上,还请将这孩子交由嫔妾来抚养,嫔妾定会视他为亲生子,让徐妹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那就有劳爱妃了,传朕旨意,追封徐贵人为徐嫔,葬入妃陵。”皇上略显遗憾的嗓音传来,一言定下我儿的归宿。

我岂能让她如愿,我费力地翻身到床侧,扯动床边摇铃,让所有人都能见到我的存在。

宫人们纷纷惊声尖叫,索贵妃亦重重吃了一惊,皇上反而惊喜万分,一个跨步来到我的身边。

我哆嗦地指着我的孩儿,虚弱道:“皇上,嫔妾的孩子呢,快让嫔妾好好看看。”

贵妃沉了脸色不肯上前,我儿再次大哭起来,直哭得小脸通红。我再也顾不得其他,从床上飞奔而下一把抢了过来。许是母子相依,他真的在我怀中止住哭声,睁眼含笑。

“既然徐贵人没事,便继续由她养着吧。”皇上歉意地看了贵妃一眼,又瞧孩子在我怀中待得安生,只得改口。

我欣喜地欲磕头谢恩,偏端敏长公主又杀了进来。

五岁的她给皇上行了一大礼,竟趴在皇上肩头哀哀哭泣,“父皇,这几日夜里,母妃与儿臣均梦到皇兄。皇兄说他想和母妃再续缘分,特意托生在徐贵人腹中,还请父皇全了母妃心愿。更何况,儿臣在宫中也甚是孤单,亦想着能有兄弟姐妹作伴。”

皇家子嗣果然早熟,才五岁便懂得为自己的母妃争取最大的利益。

她这一番话说出,皇上果然又犹豫了几分,我还要说些什么,索贵妃又抢到我的前头,“皇上,当初致儿生下之时,也就是这般模样。他在我怀中嘤嘤啼哭,若不是后来……如今也因有七八岁了。”

我看着皇上愈发动摇的神色,一颗心直坠谷底。我死死拉住孩儿的襁褓,可还是没能留住他。深宫寂寂,我儿的啼哭总能穿过厚重的合欢宫外墙落到我的耳畔,听得我心如刀绞,恨不能立刻飞到那边去。

皇上会将我的孩儿送予贵妃,不过是因对我无多少情意。我既终身出不得这牢笼,便要获得更多的权利,让帝王的心意随我心意而变。

主意既定,我一出月子,便让内务府将我的绿头牌挂上。我自幼学的便是入宫之道,母亲怕我端庄过甚,又从外面偷偷聘了深谙房中术之人,以确保我能长宠不衰。

以前是我不愿入宫,如今既世情如此,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以求能早日抢回我的孩儿。

谁知这一争,便是数十年。这十多年中,我从贵人位升到妃位,又先后诞下两女一儿,而索贵妃手握一子一女,虽宠爱渐消,但女儿深受帝王之宠,儿子又颇为聪颖好学,是以仍掌控着六宫理事之权,位同副后。

她的儿子叫叶赫·渊临,正是我当日诞下的长子。长子与她很是亲近,倒将我这个生母抛之脑后。我日日见着,日日便要生受那锥心之痛。

我与她旗鼓相当,谁都没有办法将对方拉下马来。直到端敏长公主及笄,草原世子来贺。

7

近几年来,草原略有反心,皇上甚是头痛,为以示笼络,遂决定择一宗室女赐婚。

我大呼天助我也,在皇上召我侍寝时狂吹耳边风,撮合世子布达与端敏长公主。

“草原部落隐有谋逆之举,朕不想……”皇上犹豫摇头,迟疑着否决我的提议。

“皇上,今年起黄河决堤、江南大旱,内忧不断,实不宜过早地和草原起冲突,还是以安抚为要。更何况犬戎在边界虎视眈眈,多年来伤我大胤将士千万。若让他们笼络住草原,则我大胤便将危矣。”我循循善诱。

他仍有犹豫,长叹道:“柠露是朕皇叔的嫡长女,论身份亦是够格。”

“在草原人民心中,大胤的嫡公主等同于他们的圣女,身份高不可攀。皇上若能以嫡公主下嫁,必能暂时稳住草原民心,为我大胤赢得喘息良机。”我压制住内心的急切。

“端敏再好,却是庶出。”

“只要皇上册封贵妃姐姐为后,端敏长公主便是大胤正经的嫡出公主了。”

“你不妒忌?若无草原世子这一事儿,朕的后位本属意于你。”皇上目光灼灼。

我在心底冷笑,我的娘家身份卑微,又怎可能荣登后位?皇上拿这话来试我,疑心也太重了些。

“索姐姐乃名门之后,又抚育皇长子有功,她最是温良贤惠,具母仪天下之相。”我跪伏于地,恳切说道。

“好,好,好。”皇上甚为欣慰,第二日便册立索贵妃为后。我领着众嫔妃匍匐在她的脚下,三呼皇后千岁。她志得意满,着凤袍睥睨天下。天气正好,我的孩儿立在她的身侧,恭敬孺慕姿态甚刺我眼。

我于无人处勾唇冷笑:便再容你三年,三年之后,我定要你心神俱碎、郁猝而亡。

世事易变,三年之期未到,皇后已命在旦夕。她是被活生生煎熬死的,端敏长公主便是她煎熬的根。

自她病后,皇上便命我掌管六宫事宜。她得知消息后病得愈发严重,到如今仅靠一根人参吊着。

我信步走入凤仪殿中,临儿一见了我,立刻带着所有宫婢退出殿外。皇后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看着临儿的背影,怨毒道:“果真是贱人之子,无论我如何笼络,竟还这般恩将仇报。”

我轻笑出声:“若不是你太心急了些,恐怕还真能让我们母子彻底分离。可这机会,是你给我的呀。”

整个宫中公主众多,可皇子却只有两位。这唯二的皇子皆出于我的腹中,令得她惶惶不安。临儿五岁时她被诊出身孕,待御医断定为男胎后,竟不惜给临儿下毒来诬陷于我。

幸亏我早有防备才没有中她毒招,反倒是给了我们母子二人消除嫌隙的好机会。后来她的胎没能保住,又想继续笼络我儿。

我儿聪敏而早慧,是可堪大用的帝王之才。他并未选择与她决裂,而是继续潜伏在她的身边,假意对我不屑一顾,实则为我谋取便利。

她气得双目圆睁,爬起身子便要来打我。我轻巧地将她推回去,装作漫不经心道:“知晓皇后娘娘日夜惦记着前线事儿,妹妹我一得了消息,便来告知与你。皇上御驾亲征草原,如今已下令斩了逆贼布达及其二子。”

她睁大双眼,喉咙中发出咳咳的响声,“贱人。”

“娘娘糊涂了,”我咯咯笑着,扶着指上护甲,“长公主的婚事是皇上亲自定下的,娘娘这是恨错了人吧。”

“若不是你向皇上着意谏言本宫为后,我的端敏怎么会变成嫡公主?若无嫡公主的名头,她自不用和亲草原。”

“可若不是皇后娘娘当日首肯了,皇上又怎可能顺利封你为后?所谓有得必然有失,娘娘既然想更近一步,自然就得舍了骨头亲情。”

大胤的嫡公主向来联姻草原,庶公主却必须嫁与平民。她以为草原得了端敏,必然会收了谋反的心思。却不料三年不到,草原已高举谋反大旗。

从皇上御驾亲征的那天起,她便病了,日夜心焦,听得前线传来的消息心神俱碎。

8

我恬静微笑,又陪着她说起往事,“当年你落魄无依,求到我郭洛府上时,还是我娘亲挥退仆役藏你于府中。后来更是我娘力排众议,将你送到芳仪姐姐身边。可你是怎么回报我娘亲的,你先是害死了她的女儿,又害死了她。”

金玉护甲从她的脸上缓缓划过,她倏地瞪大双眼,想要避开我的锋芒,却又被我紧紧勒住。

我将手放在她的脖颈间,缓缓加重力道:“你依旧不甘心,竟还带走我的孩子。你可知,我日日见着临儿却不能亲近的痛楚?那时我便想着,总有一日,我定要你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目似要上插。

我满意地收回手,待她喘匀了气息,才道:“姐姐恐怕还不知道吧,前线今日又传回消息,说是已彻底收复草原。皇上本欲带回端敏长公主,谁知长公主见不得其夫其子死于自己父皇刀下,竟饮鸩自尽,不肯活着归京了。”

她倏然暴起,踉跄着几乎滚落床下。我伸手扶她,又将她推至床里。

“皇上临走时说了,我的临儿身为皇上嫡子,聪颖持重,宜立为太子。这可多谢这么多年来皇后娘娘的细心栽培,妹妹我在此谢过。”

她绝望地伸出手,在虚空中徒劳地抓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渐渐地,那份徒劳的挣扎弱了下去,直至归于平静。

我不再看她,昂首走出凤仪殿。身后传来众人悲戚的哭声,为殿中主人大声哀嚎。

我想,终我这一生,凤仪殿的大门都会紧紧闭上,等待着我的未来儿媳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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