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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窈窈

1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藏书阁内二楼,我握着《山鬼》盘坐在书架旁,偶然间读到这句诗词,不自觉有些脸红。

“楼上的可千万别想多了,君子好逑的是娴雅静好的淑女,不是彪悍的母夜叉。”一楼的裴故不知何时爬上了楼梯,双手环胸倚在扶梯处言笑晏晏。

我听罢勃然大怒,抄起身旁早就凉透了的茶水朝他泼去。他熟门熟路地躲开,两手叉腰猖狂大笑,哪里还有人前温润如玉的模样。

我气得牙痒痒,刚要合身扑过去给他好看,谁知楼下竟传来“哎呀”一声轻叹,紧接着便是一众宫婢与太监的惊呼。

裴故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欲前扑的双脚也默默转向。瞬间,我俩心照不宣地从二楼侧门狂奔而出,在太子上楼找我俩算账之前逃之夭夭。

奔至御花园时,往来宫婢越多,裴故立刻收了对着我时的玩世不恭,反而掏出折扇优雅前行。他舒眉勾唇温和浅笑,勾搭得一众宫婢们脸红又心跳,无不赞一声清隽少年郎。

我哪里见得他勾搭宫人,默默从地上拎起一只蛤蟆丢到他的跟前。他的脸瞬间绿了,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的尖叫,外加窜至急速地奔跑。

四周宫婢皆见怪不怪,可看着如神仙一般的公子因为我的恶作剧而失了形象,还是颇有几分小怨怼地向我射来零星冷箭。我不以为意,哼着小曲回了凤仪殿。

皇后姑母正在殿中与来接我回家的娘亲说话,见我回来,很是无奈地点了点我的额头:“裴家那小子好歹是太子伴读,你不可总这般捉弄于他。”

“姑母你可别被那厮的外表蒙蔽,此人最为狡诈,每每得罪我后都会顶着一副委屈脸,弄得像是我无理取闹一般。”我义愤填膺,抱着她的臂膀撒娇道,“更何况我身为王家女,岂能怕了他裴家儿郎。”

“窈窈说的对,裴家人都是奸邪之辈,就是欺负了也算是为民除害。”娘亲为我助威,将裴家贬得一文不值。

所幸此刻凤仪殿中也无旁人,皇后姑母也不曾出言相拦,随着我俩发牢骚。

我王家与裴家恩怨由来已久。最近十年,皇上姑父的身体越发不好,诸多朝政事宜都需皇后姑母代为处置。

姑母机敏聪慧,处理朝政游刃有余。偏偏左相裴怀德瞧不上姑母作为,直言她牝鸡司晨,屡次上书反对姑母掌政,更请求姑父削减我王家爵位,以防外戚势大。

我王家与他在前朝掐着架,我身为王家嫡女又怎可能看他的嫡孙裴故顺眼。那年裴故奉召入宫为太子伴读,我便暗搓搓地准备一二,欲给他来个狠狠的下马威。

那天他刚刚来宫中报道,素着一张莹润小脸与太子表哥互行君臣之礼。我佯装替姑母给太子送食盒,顶着人畜无害的羞涩笑容也递给他一份软糯香甜的桂花糕。

他确实长得不差,小小年纪便眉眼精致,足可瞧出长大后的风华。兴许是平日里也被旁的小姑娘如此表达殷勤过,他习以为常地接过食碟,道谢过后便赏脸用了些许。

接下来的事情便全在我的掌握之中,他眉眼纠结,小脸狰狞,肚子更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咕噜直响。他的首堂伴读时光便在接连不断的请假更衣中度过。听说他拉得两腿发软,到了晚间就连说话都打着飘。

我笑得前仰后合,踏着轻快的步伐去看他笑话。

谁知本应虚脱酸软的他看见我来一下子精神起来,从手中飞快地扬出一把小飞虫。

我自幼便怕这些东西,吓得“妈呀”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扯着得意的笑容,恶劣地捏起小虫在我眼前左右晃荡。

我狼狈逃窜,好不容易找人来为我做主,他却衣衫脏乱地跌在地上,忍了一脸的委屈朝我姑母行礼:“还请娘娘莫要怪罪王姑娘,是小臣不小心跌倒的。”

自此,我嚣张跋扈的名声在宫中传开。我银牙暗咬,摩拳擦掌定要与他决战到底,遂但凡我在宫中小住必会寻他麻烦。他也不甘示弱,将“扮猪吃老虎”玩得贼溜,摆着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与我斗法。

就比如,我遣人偷偷在他的衣服上涂满蜂蜜,引得满园蜜蜂皆围着他转悠,他狼狈奔逃一段路后就会直挺挺地朝我撞来,害得我陪着他一道被蜇了个满头包;

又比如,我与他同陪太子表哥游船,在入了荷花深处会一人一桨大打出手,最后纷纷掉入水中;

还比如,中秋月宴皇上姑父大宴群臣时,他附庸风雅地对着中秋满月抚琴直抒胸臆,琴弦“偶然”断裂的情形会如出一辙地出现在我登台表演时鼓的瑟上;

再比如,皑皑白雪里,我与他皆有可能会被突如其来的冰冻雪球砸得晕头转向……

2

春夏秋冬,我与他一年四季的争斗不带重样。八年光阴里,我与他谁都没能赢过谁,反而因共同的爱好偶尔偃旗息鼓。

我与他皆是爱书之人,可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迫占据同一栋藏书阁。为对得起这书香之境的静谧,我与他握手言和,一个占据底层书室,一个盘亘二楼空间,在读书读兴起时就着扶梯手谈一局也谓为不可。

他最喜欢趁着无人挑拨我的怒火,导致来寻他的太子表哥总得受无妄之灾。当然我也寻到了克他致胜的法宝,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会害怕蟾蜍,一吓便能令他丢盔弃甲,将什么伪装出的温润风度丢到爪哇国外。

皇上姑父大约是病得太久了,竟从我和裴故的互动中看出了些“青梅竹马”的苗头,一时起意想撮合我俩。皇后姑母吓出一头冷汗,在稍稍安抚住皇上的同时立刻遣了娘亲暂时将我接出宫去。

我自幼被姑母接在宫中教养,陡然回到自己家中就如脱缰的野马。爹娘不胜其烦,连连接了帝都豪贵圈中的各色拜帖,将我拾掇一新遣出去参加贵女交际圈的宴饮,好让我少在家中出幺蛾子。

我被支使得团团转,整日里与一群不太相熟的贵女们虚情假意,只觉从身到心都疲惫得很,直到看见裴故也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这才心头平衡了些。

我王家怕被赐婚,那裴家也甚为担忧,生怕自家的嫡长宝贝疙瘩落入我手,是以特意向太子表哥告了假,减少裴故在皇上面前晃悠的机会,以免又被皇上“惦记”上。

被遣回家的裴故自然也逃脱不了帝都交际圈中应酬,会来参加靖国公夫人举办的赏花宴也不足为奇。

这场聚集了全帝都的名门淑媛与贵公子的盛宴说白了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相亲会。闺秀与公子哥儿们分居湖岸两头,中间仅以一道花篱相隔,影影绰绰地皆可将对面瞧个大概。

我一眼就瞧见了人模狗样的裴故,他正与周遭公子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挺拔的朗玉之姿与眉眼间的清浅笑意瞬间蛊惑了这头众贵女的目光。

“不过是个招蜂引蝶的败类。”我拿扇子掩了低声的唾弃,可心底却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醋味,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浸得酸臭无比。

隔着花篱,他也瞧见了我,特意挥袖展扇朝我的方向挑了挑眉。站在我四周的众贵女瞧见,只觉对方瞧的是自己,各自又是好一阵脸红心跳,皆用扇掩了羞红的面色,眼波却一圈一圈地荡漾过去。

我越发气恼,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气恼些什么,只得跺了跺脚先行离开。之后,我便不愿再出门赴宴,生怕再见了那裴故,又得看他花枝招展地招蜂引蝶而引我心烦意乱。

转眼间,虞山寻猎近在眼前,即使我还想窝在家中也被姑母急召回宫,随她陪侍帝王一同去往虞山,而作为太子伴读的裴故也在随侍之列。

这虞山说小也不小,只要诚心避开便可整日不见。我远远瞧见他便低头匆忙避开,可他竟驭马追来,一把握住我的缰绳委屈道:“王窈,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么,值得你避我如猛兽。”

数月不见,他眉眼依旧,挥袖展扇间潇洒天成。我看得心头一滞,不自在地握了握马鞭,有些不明白自己这突然加快的心跳是为哪般?

“你有哪一天不曾得罪过我。”我顶嘴回道,见他盈盈眼波疑惑瞟来,不自觉又想起那日众贵女回应他的羞涩目光。我心中烦乱,想也不想地举起马鞭朝他抽去,恼怒道:“我可不是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能被你这张面皮蛊惑了去。”

说罢,也不管他面上的惊愕神情,又狠狠抽了抽马屁股向前冲去,把他与侍婢们都甩在身后,只想躲到无人的地方,将脑海里的那些小心思全都剔除。

“小心。”远处传来他惊惶的呼声,我的马前蹄已高高举起,半个马身都成直立之态。我吓得尖叫连连,他则转瞬而至。

天旋地转间,他飞扑过来将我抱住,护着我在地上连滚数圈,一直撞到一棵大树才勉强停下。

他的后背抵着树根,隐忍的狰狞面容在我抬头的瞬间被勉力压了下去。我面色惨白,看着他佯装镇定的笑脸止不住眼中含泪。他以为我受了伤,紧张地将我上下好一顿打量,在确定我只是被惊吓到,才轻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呢喃道:“别怕,有我在。”

在他的安抚下我的抽泣小声了些,可依旧躲在他的怀里爬不起身。他难得没有取笑我,反而伸手将我紧紧圈住。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彼此间越来越快的心跳破土而出。我不敢抬头去问,他也紧紧闭口不言,恍若这只是一场无关情爱的英雄救美。

这一场意外以数名侍婢的被杖责而告终,姑母惊魂甫定地将我搂在怀中连声安慰,可我却只记得裴故那终于不再隐藏的温柔眉眼。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深邃眼眸中仿佛包揽下江河大海,只为了将我溺毙其中。

我渐渐有些懂了,懂那些用纠缠掩藏下的针锋相对似乎叫作欢喜。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又惊慌失措地想起素日里娘亲的教导。王裴两家向来是冤家,我与他分属两个阵营,是可以相互喜欢,是能够走到一起的么?

3

我根本无法回答,只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谁知一朝梦醒,前朝却已闹翻了天。

右相丁鸣上达天听,在审问了众人之后定下裴相的谋害之罪。他言那御马的马鞍上被人偷偷插了细针,只要有人坐上御马而跑动,那针便可直入马背而引起马匹狂躁不安。若不是皇后姑母身体不适而将御马让给了我,恐怕那日跌落马下的便是皇后。

一时间众臣哗然,突然发难的丁相有理有据,不出数日又牵扯出裴相门生收受贿赂等罪证。数罪并罚,姑母雷厉风行地罢免裴相官职,在皇上出言反驳之前将他一家贬至雷州。

朝堂腥风血雨来如山洪催发般猛烈,去时也不过泥入江河般平静。我的脑子乱作一团,却还知道自己身为王家女此时定不能为那裴家说些什么。

我王家荣辱全系于姑母身上,姑母摄政与裴相的保皇向来不可兼容,王家与裴家迟早会有一战,只不过我总心怀奢望,祈祷着这一日再迟些来临。

裴家被赶出帝都的那一天,我躲在凤仪殿偏殿里流了一日的泪。姑母来寻我说话,我也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说丢了个心爱的物件。

“找不到便应将之彻底放下,日日牵着挂着,也只会苦着自己。”姑母一语双关,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我默默应下,眼眶中的泪却还是如泉水般涌出。我开始恍惚,去藏书阁看书时会时不时抬头看向楼下,去御湖游船会将一侧的桨递往虚空,去鼓瑟时耳边总觉有琴声响动……

玲珑色子嵌红豆,刻骨相思竟不知。我以为自己可以潇洒抽身而去,却不知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及笄那日,我突然抱住娘亲的腰,试探问道:“娘亲,可不可以暂时别为我挑选夫婿,我想晚几年成亲,好好在您身边陪伴您。”

太子表哥在近日娶了丁相的嫡长女为正妃,姑母有正经儿媳伺候在跟前,又因我日渐长大而放在宫中多有不便,便允我归家孝敬爹娘。

娘亲拍着我肩背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才悠悠吐出一个“好”字。我复欢喜起来,明明知晓此生与裴故再无可能,却还愿意再将他放在心上些时日。

这一放便是三年,三年相思成疾,素来大大咧咧的我竟也有夜不能寐的时候。第三年的新春伊始,皇上姑父薨了,临走前留下遗诏,招雷州的裴家重新归朝。

裴相于去年便客死异乡,裴故与他的父亲受朝廷封赏得了不大不小的闲差。可裴故却不甘终日碌碌无为,重新以考生身份下场,硬凭着一己之力为裴家挣回一个状元。

举朝哗然,已成为太后的姑母竟不曾表现出半分不悦,反而大加赞赏并邀他参与皇家的秋日宴。

我早早地拾掇一新去了宫中,假装先去崇顺殿拜见皇上表哥。裴故果然在那里,我去时似乎正与表哥诉说着这三年的经历。他原就是表哥伴读,素来便与表哥亲厚,是以八载兄弟情谊即使阔别三年依旧不曾消散。

表哥见我过来,善解人意地稍避去里间。我不敢靠近裴故,只能隔着数步之遥定定地看着他。三年光阴,将他眉眼里的飞扬彻底沉寂下来,素来清澈的眸子变得幽深,深到我根本瞧不清内里。

我张了张嘴,想要问他这三年过得可好。可尚未问出口,又嗤然自嘲,裴相都抑郁成疾客死他乡,他们一家哪里又能称得上一个“好”字。

他也不曾靠近我来,眉眼里的柔和消散在无言的静谧中。我暗暗苦笑,笑自己痴心妄想,我王家害了他裴家,他哪里还肯记得当初那份尚未曾道出口的情意。

我夺门而出,泪水终忍不住潸然而下。整场的宴席我都浑浑噩噩,根本不敢看向意气风发的裴故。

高台上歌舞不休,镇国公秦家长女秦如月袅袅婷婷登台献艺。她鼓瑟高歌,歌喉婉转悠扬。裴故一时技痒以琴相和,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姑母高坐主位,待和曲终了抚掌而赞,指着前来谢恩的裴故与秦如月与镇国公笑言:“国公爷,你瞧着这一双小儿女琴瑟相应,仅合奏一曲便有心意相通之状,可不是应了前人的‘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之语?”

镇国公夫人脸色微变,屈指握住衣袖边缘,刚要起身回话,又被镇国公一把按住。镇国公起身颔首,眼睛扫过裴故,又缓缓从皇上与我身上划过,这才朗声应是。

姑母越发欢喜,又指着秦如月问裴故:“裴卿,你以为如何?”

裴故面色不变,干脆利落地撩袍跪地,郑重道:“秦家女婉顺良淑,堪为贤妻。若能娶之为妻,是下臣之幸。”

姑母欢喜非常,当场便下了懿旨为他俩赐婚。裴故立刻伏地叩首谢恩,四周恭贺声不断。秦如月面色一红,羞涩地退回自家母亲身后。裴故笑意微赧,淡然地回应着四周人的道喜。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地张了张嘴,可“恭喜”二字自始至终都只停留在嘴边。他缓缓向我的席位走来,神色未变笑意未消,却遥远得令我再难以企及。

4

听闻裴故与那秦如月的婚仪热闹非凡,裴家足聘诚意十足,秦家红妆十里惹人艳羡。我寻了借口不曾去参加婚仪,只默默地躲在屋中疯狂鼓瑟。

瑟音瑟瑟,却不见有琴相和。我的泪水滴于弦上,每一滴都被胡乱拨动的颤音劈得四分五裂。这段本就不曾宣诸于口的欢喜,到底抵不过荏苒岁月,消逝在寂寥光阴里。

因为鼓瑟,我伤了手,纤纤十指尽是细碎伤痕。娘亲心疼万分,特去求了姑母赏下御供伤药。待我伤好得差不多时,娘亲才来寻我说些家常话。她来时,我正在庭院里对月醉饮。

“窈窈。”她欲言又止,甚是爱怜地将我扶起倚在她的肩头。

我转头看着她傻笑,悠悠长叹了口气后搂住她的脖子,淡然道:“娘亲,我想通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欢喜的笑不过停留片刻,仍期期艾艾问道:“你,你终是愿意将他放下了?”知女莫若母,即使我不说,她也早已洞悉了我的心思。

“女儿这辈子总是要嫁人的,”我扬着头,悄悄将眼底的泪逼尽,“女儿身为王家女,自然要为王家多多考虑。若我的入宫能为王家扳倒丁家,女儿便愿意。”

就在前几日,原先的太子妃因为谋害皇嗣的罪名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姑母传来消息,希望我能入主凤仪殿,从而进一步壮大我王家声势,好与权力日渐膨胀的丁家抗衡。怪不得当初我说不着急定下亲事,爹娘也从不曾催促于我。

朝堂权谋不过就是上位者的平衡之术,当年姑母联合丁家扳倒裴相从而掌权听政,如今丁相企图独揽大权,姑母自然不愿看着丁家取代我王家成为后族继续扩张权势。这也就是为什么姑母要寻些莫须有的罪名,将丁家女贬为贵妃的缘故。

“好,好,好,这才是我王家的好女儿。”娘亲将我放开,见我神色中并无不甘,这才喜形于色地离开,想是去要回信与姑母。

隔日姑母便下了懿旨,传旨的内官来时,整个王家欢欣鼓舞,恭维贺喜声不断。因婚期定得急,即使婚假事宜皆由内务府操办,娘亲还是将我拘在家中备嫁。有相熟的亲友来为我添妆,可不知为何那素无来往的秦如月也登我家门。

她已做妇人打扮,腰间系着的玉佩格外扎眼。我认得那玉,那是裴家的祖传玉佩,向来只传媳不传女。上一次看见它还是在裴故的母亲身上。

我眼眶微酸,连忙将头撇过去,生怕再多看一眼,泪水便要忍不住地滚滚而落。秦家小姐与我不熟,客套数句便命丫鬟将添妆的锦盒留下。

待她们走后,丫鬟为我清点饰物,在打开秦如月的锦盒时不由得“咦”了一声,我好奇地转过身去,恰看到丫鬟那一把玉梳握在手中。

剔透的玉质温润,雕琢成小小的梳子一把。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将玉梳夺在手中。梳身凹凸不平,铁画银钩般雕琢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八个蝇头小字。

熟悉的裴氏狂草,凌乱得也只有我能看清。我忽地泪如雨下,当年在藏书阁中,躲在一楼的裴故在书案上挥毫泼墨时,也曾写下这八个大字。

玉梳寄相思,绝不可能作为添妆之物。那么这枚玉梳,代表着他要与我说的话么?可若他还心念我,为何又会那般利落地应下与秦如月的婚事?

我脑中一片混乱,至夜也不曾睡着。我披衣而起,不想点灯惊了外头的丫鬟,便倚到窗边就着月光将那把玉梳细瞧。我的闺房设在二楼,从至高处下望,竟能看到府门外廊道中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影茕茕孑立,虽看不清面容,却仍觉有寂寥之气扑面而来。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想也不想地冲出房门。外头的几重院门皆已落锁,我如疯了般唤来婆子开锁闯出。

好不容易出得角门,廊道中却是空无一人,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被惊醒的爹娘连忙赶来,好声好气将我哄回府内。我不甘心地回头再望,望着虚无的远处,阴影中的悄然无声。

终究,我还是丢了心,散了情。

5

三月之后,我顶着凤冠霞帔入宫,正式入主凤仪殿。临到合卺良辰表哥还是没有出现,有宫人传来消息,说是已在丁贵妃宫中歇下。

姑母勃然大怒,见皇上是铁了心不肯过来,便只得握住我的手嘤嘤嘱咐:“窈窈,你如今已为皇后,即使抓不住皇上的心,也千万要将这后宫牢牢抓在手心里。咱们王家与丁家,已必然不能共存于前朝与后宫。”

我佯装郑重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那枚玉梳成了我心头的一块病,想要去除病灶,只有见到裴故,亲口问他一句,他的心上,到底有我没我。

可内廷女眷,又哪里能想见谁便能见谁,更何况还有一个丁贵妃在一旁虎视眈眈。她与表哥四载夫妻情意,怎么都比我这个突然插足的外来者强些。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竟蛊惑得表哥不愿与我共寝。

我面上虽做难堪之态,心中却格外欢喜。姑母怒气冲天,本对丁家一分怒气,也因丁贵妃之举而涨到十分。但她囿于丁家在前朝之势,只得一面加紧壮大我王家势力,一面指挥我威压贵妃。

一时间,前朝后宫战场齐开,丁、王双方互有输赢。早年我便因裴故而传出嚣张之名,如今有常年浸淫深宫的丁贵妃暗中添柴加火,我的跋扈更加众人皆知。

转眼间三载光阴悄然溜走,裴故因与皇上商议政事被赐夜宿宫中。我心中激荡,被折磨的思念在顷刻间崩溃决堤。那一刻,我丧失了所有理智,只想握着玉梳去寻他。

我遣来心腹宫人,躲过无数守卫朝着裴故的寝殿奔去。这一路走得甚是太平,裴故将将睡下,见是我来惊得脸色煞白,猛地将我拉进内殿,劈头盖脸地低声叱道:“皇后娘娘,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只瞧了他一眼泪水便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在经年的等待中,这相思早成了执念,与不明意味的玉梳融在一起,只为求一个不死不休的答案。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步步威逼:“当年,你救我下马滚落在地时曾说过一句话,那时我并未听清,可否听你再说一次。”

他尴尬回头,踉跄着步伐惶然后退:“皇后娘娘说笑了,时隔久远,小臣早已忘记。”

那时的他曾轻言欢喜,近乎呢喃的低语照样被我捕捉到。而如今,我从袖中掏出玉梳高高举在头顶,吼道:“那这枚玉梳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难道也是我理解错了么?”

他慌乱瞥开眼,正欲说些什么,忽门外嘈杂不断,隐约夹杂着向皇上与贵妃请安的声音。我惶然一惊,这才恍惚有些明白,今日的万般顺遂,不过是旁人的圈套。

裴故却镇定下来,拉着我的手将我推进一个衣箱中。下一瞬,皇上与丁贵妃推门而入。丁贵妃的嗓音中透着一派胸有成竹:“皇上,是有人亲眼瞧见皇后娘娘进了这间屋子,只要派人细细搜查便可。”

我心急如焚,这间屋子仅有方寸之地,这衣箱摆放又如此显眼,这岂不是瓮中捉鳖。我懊恼起来,万不该因为自己的那点子欢喜,便要损了我王家声誉。

一时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只求能保全王家、保全裴故。不一会儿,其余地方皆已搜遍,数名宫人向着我藏身地方走来。皇上突然出声,拦住其余人等,独自掀开遮在我头顶的衣物。

我愕然与皇上的视线对上,他静静地看着我,手中的动作却没有继续下去,良久,才又将箱盖重新合上:“朕已看过,这个衣箱中也并无藏人。丁氏,你可知污蔑皇后与朝中大员是何等罪责。”

隔着缝隙,我看到了丁贵妃骤然变色的脸,她猛地跪在地上,连磕了数个响头,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应在屋内的我如何消失于无形。她咬了咬牙,不甘心道:“皇上,嫔妾亲眼见到皇后娘娘入了这间屋子,定是这屋中藏有密道,还请皇上给嫔妾些工夫,嫔妾定能有所收获。”

“放肆。”皇上狠狠踹去,再不见平日里的半分怜惜,“看样子是朕给丁家权势太过,才令你生了如此大的胆子,来人呐,将丁贵妃打入冷宫。”

丁贵妃不可置信地跌回原地,仿佛从未认识过她的枕边良人。我呆若木鸡,实不知皇上今晚这唱的又是哪出大戏。

皇上唤来宫人将丁贵妃拖了下去,待人都走了个干净,才在我藏身之地停留片刻,回头意味深长地对着裴故说道:“男人间的权谋厮杀,若可以,还是尽量别将心爱的女人拖入泥潭,否则只会累得自己伤心,旁人伤情。”

裴故恭谨地弯腰称是,我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正发愣间,裴故猛然将箱盖打开,不待我站起,便隔着衣物将我狠狠抱住:“窈窈。”

6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细想皇上的话语。我颤抖着回应着他,将手中的玉梳攒得更紧,低沉的暗哑将满腹的情思串成如江河般浩瀚的话语,可一股脑儿涌到唇边,便只剩下了寥寥数字:“裴故,你这个混蛋。”

“是,我混蛋。”他附和着我的话,将我从衣箱中抱出,在原地直转了数圈,终于又恢复了几分当年的狡邪模样:“那敢问王家阿窈,为何偏偏喜欢我这个混蛋。”

“混蛋才会喜欢你。”我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他乐得合不拢嘴,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语中的错处,恨不得将手中玉梳掷到他的身上,可到底还是舍不得,只得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室内陡然安静下来,只留下彼此浅浅的呼吸,他握住我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在我的掌心上。我定睛一看,正是当初秦如月佩戴的那枚。

我猛然想起,他是有妇之夫,这婚事还是他一口应承下来,他答应姑母赐婚时毫无半分犹豫。我的心凉了一半,默默将他松开。他却不容我松手,亲自将玉佩系到我的裙上,莞尔道:“秦氏身上那块是假的,我认定的妻子,从来都只有你。”

我愣怔半晌,又听他语调舒缓:“我与秦氏从未同房,就如同你与皇上一样。你可知晓皇上与那秦氏,也与我们一般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皇上不是甚爱重丁贵妃,甚至愿意为了她……”我猛地抬头,忽然想起方才皇上临走时留下的话语,又从近几日前朝的动态中品出几分不同来。他似是清晰我心中所想,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与皇上做局,以我为饵,诱丁贵妃忙中出错从而打击丁相。”我的脑子转得飞快,陡然明白今日的事是个局,丁贵妃以为自己是螳螂,想将我这只蝉拉下皇后宝座,谁知皇上这只黄雀在后,反将她送入冷宫。

我想起素日里我王家与丁家的纷争,脑中思路越发清晰:“怪不得我说表哥一直对太子妃冷淡,怎自我入宫后忽独宠起来,竟是为了进一步挑起我王家与丁家的纷争,好让两家两败俱伤,让你们从中得利。”

我忽然浑身发冷,只想挣扎着去向姑母求救。皇上虽是我名义上的表哥,却只是收养在我姑母名下。他如今羽翼渐丰,想来是不想大权旁落。可姑母怎么能倒,姑母若倒了,我王家怎么办。还有这个裴故,当年我王家与丁家联手害他满门,他难道不是回来报仇的?

裴故反身将我抱住,不肯我离开半步。我气急败坏地挣扎着,反手便给了他一巴掌:“裴故,我虽欢喜于你,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我王家大厦倾塌。”

他悠悠长叹,将我抱得越发紧了:“窈窈,我说我不恨王家你必然不信。可我若是说,我愿意为了你放下对王家的仇怨,你信也不信?”

我哆嗦着紧闭双眼,听着他在我耳边低语:“刚随着祖父去往雷州时,我也恨,日日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来斗倒你王家和丁家。可祖父却看得很开,告诉我朝堂争斗素来如此,落败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我本不想听他的话,只想专心致志地恨着你们。可与你远隔日久,我的恨居然自己淡了去,只剩下对你的思念。说来可笑,我们相斗多年,合该不应这般思念。可不知为何,我脑海里你的一颦一笑,竟从未消散过。”

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耳后,带着微微的痒意,却诉说着最深沉的爱与恨。我涕泪横流,不知该不该信他。

他又附耳过来,低声道:“还有窈窈,你也太小看你们王家了。王家是两重后族,你觉得皇上与我的小把戏能完全瞒得过王家么?还有太后执掌朝政多年,在前朝以王家为眼线,若王家不主动替我们隐藏下诸多动作,你以为太后会被蒙在鼓里?”

我愣在原地,似乎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将我身子掰正,直视着我的双眼道:“皇上早已不是稚童,这大胤的天下早晚要交到他的手上。太后垂帘听政多年,也到了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时候。这个道理,我裴家懂、你王家亦懂。”他悠悠叹了口气,“太后其实也懂,不过掌权日久,装作不懂罢了。”

“你且放心,皇上已答应我,等到事成之后便寻了借口将你打入冷宫,届时我再接你去裴府。秦氏不日便会改名换姓重入宫中,而你除了正妻之位,可得到一切。”他小声安慰,语调轻快。

“去裴府为妾么?就像失了身份的秦如月入宫只可能得一美人的名头。”我仰头望他,字字泣血,“我的身份终究难以公诸于世,所以如果我应了你,便只能蜗居秦家后院,做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妾室。”

他怔了一怔,却只肯许我来日方长:“只要你我一心,又何必在乎身份地位,就算将来我重新娶妻,也绝不肯让旁人委屈你半分。”

我摆了摆手,终究冷了心肠:“你们苦心布局,甚至为了麻痹太后拱手让出各自的心爱之人。可曾想过她们知晓真相后愿不愿意原谅你们?”我仰头看他,“何必来日方长,难道你认为我如今探知了全部,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

我越说越快:“也是,是我这等只知情爱的小女子想左了,如今的皇上即将大权在握,日后定有佳丽三千;如今的你功成名就,得帝王扶持终将位极人臣,后宅定也会美女如云。

这样的你们,哪里又会真正在意我们这些小女子的原谅。甚至,我们这种随时可成为棋子的附属品,哪里真敢奢求你们的一人心。”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原来真是我错了。什么情与爱,在权势面前都只能沦为附庸。

7

第二日,朝堂上果然风雨不断,先有太后与皇上共同发难,指责丁相指使其女扰乱宫闱;后有秦家、裴故、王家同时发力,细数丁相五大罪状。

就如同当年的裴相一般,丁相立时被罢相贬往崖州,丁家家产尽数充公。太后意气风发,可她尚未得意多久,秦、裴、王三家竟联同文武百官请求她撤帘归政。

太后目瞪口呆,虽极力反驳却也架不住群臣的轮番上谏。

太后回到后宫时,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她唤我去凤慈宫问话,刚一进门便拿茶水砸来。混合着茶叶的汤水泼了我一身,我看着这位将我从小疼爱到大的姑母,缓缓跪倒在她的面前。

“只有你皇后的位置坐得稳,才能保你身后的王家荣华永世。我生怕丁家女抢了你的皇后位,特意寻了由头将她贬为贵妃;秦家势大必要送一个女儿入宫,我生怕与皇上两情相悦的秦如月入宫会抢在你前头诞下子嗣,便将她许配给了裴故。

我争权夺利多年,不就是为了保你王家荣耀。我苦心为你王家,难道就是让你们在我身后捅刀子的?也是我眼瞎,昔年你爹能为了银钱卖我,今日自然可以为了荣华再卖我一遭,不过是一头永远喂不熟的白眼狼而已。”

她双目猩红,早已气得口不择言,居然将当年密辛如此轻易说出。我的心越发痛楚,却只能劝她颐养天年。这大胤的天下始终姓叶赫,皇上虽不是她亲生,即使想要夺回权力,却从来不曾真正怨怼过。

“姑母,可是你所给予的这些,全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缓缓出声,不理她愣怔的目光,慢慢地走回凤仪殿。

殿内母亲在等我,她觑着我的神色小心劝慰:“秦家正打算将刚及笄的小女儿送进宫,咱们家说什么也不能落于人后。你不能总这般不得皇上欢喜,正巧皇上看中了你的嫡妹……”

“呵呵。”我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娘亲愣怔地看着我,还欲再与我说些好话:“你且放心,你妹妹是绝对不会与你争宠的……”

“娘亲,我累了。”我打断她的话,等送她离开后便在桌边奋笔疾书。

皇上来时,我正给往帛上盖印。皇后正印,我头一回用,竟也是最后一次。

我领下无嗣罪责,愿卸下皇后之位,自请出家为道士,幽居皇天观。皇上握着我这布帛,了然般地看了我一眼后将之握在手中,也算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向他郑重叩首拜别,将沉重的皇后华服悉数褪下。

……

三年光阴,宫中喜讯连连,先有我的嫡妹率先诞下皇长子,再有秦妃不甘落后生下皇二子,皇天观中的我似乎被人遗忘殆尽。

一日清晨,我在溪旁洗衣,忽有人从身后窜出,摘下我的道帽。我没有起身,看着水中他俊秀的倒影。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没想到道观美人还真担得起美好文静之语,令我见之倾心,心中着实欢喜。”那人油腔滑调,不过占着面皮精致的缘故,才没显得那般轻浮。

我“噗嗤”一笑,突然回身拿水泼他:“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从你心里来。”他掏出折扇遮出半张脸,仅留飞扬的眉眼在外,“在下裴故,一介布衣、身无长物。唯有一家传玉佩随身,不知可否令得小娘子心动,愿还俗于世,与在下比翼双飞?”

“玉佩何在?”我抿唇掩笑,假装伸出手来。

他一把将我的手握住,笑意满满地瞧了瞧我的脖颈。我红霞密布,再也撑不住笑倒在他的怀中。

那一日,我心灰意冷离开他时,他猛然低头将我的唇攫住,低头许下一生的誓言:“我甘愿为皇上所驱使,所求不过能与你白头偕老。你且信我,与你相较,这泼天的荣华都只是粪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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