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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钟娴

1

一场阖宫同庆的生辰宴,竟由于太子的黑手,活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就在徐妃娘娘的宫中,太子殿下先用迷情媚香玷污了我的密友乌锦池,将未来的二皇子妃变成自己的侧妃;又厚着脸皮求来赐婚圣旨后,勒令乌家禁止再准二殿下与我进府,阻隔了锦池与我们的一切联系。

二殿下心碎神伤,日日将自己囚于府中喝得酩酊大醉,再不理会朝堂局势,似乎也忘了自己的毕生志向。他的贴身护卫宇文宜只得求到我的面前,盼我能入二皇子府多多劝慰,让二殿下三思而行,切勿做些违抗圣令之举。

我向来在暗地里拥护二殿下夺储君位,锦池更是我多年的闺中密友,他俩的相知相许几乎都在我的见证下。如今二人被迫分离,我亦是为他们伤心垂泪,遂应了宇文宜的请求,时不时过府去瞧他。

待到了太子纳锦池那日,宇文宜又来求救,说是二殿下正于府中舞剑,转眼就要有出府抢亲的迹象。

我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肯眼睁睁看他做出此等谋逆之举,遂同宇文宜飞奔到二皇子府。

他果真在树下狂舞,飞扬的剑气搅碎漫天花雨,昔日飘逸的身姿在烈酒的催动下愈发踉跄。他蓦然瞧见了我,已被酒气熏红的眼眸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收了剑便向我扑来。

我被他抱了个满怀,羞得红了半张脸,刚想喊宇文宜来帮忙,一回头却不见了宇文宜的踪影。

关键时刻掉链子,我气得直跺脚,只得独自勉强挣扎。谁知喝醉了的他力气惊人,一个转身间便将我压在樱花树旁。我尚来不及呼叫,酒气熏天的吻已劈头盖脸而来。

喝醉了的他凶猛如野兽,用双手双腿将我牢牢固定住,霸道的吻裹挟着酒气瞬间便侵占了我的整个口腔。我气得眼泪直流,好不容易觑了空狠狠踢了他一脚,这才让他松开我些许。

“锦池,你踢我干吗?”他睁着迷蒙的眼问我。

我气得柳眉倒竖,掐着他的胳膊让他看清楚我是谁。他又想向我扑来,嘴角咧到极致,“你当然是锦池,你是我的青梅竹马,是我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却不自觉落了泪。如果没有太子,他与锦池早就举行了婚仪,在浓情蜜意中举案齐眉。可惜没有如果,他此刻的情深,不过圆一场醉梦。

恍惚间,我又被他扑个正着,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几乎压跪在地。我半抱着他,试图将他再次推开。他却合了眼皮,趴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

我气得哇哇大叫,猛一抬头,却看见了原地不动的宇文宜。

他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静静地看着我和二殿下,浓重如墨的瞳仁深处似有流星坠落。我在心底打了个突,不自在地朝他挥了挥手。他大步走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飞快地从我手中接过二殿下。

我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愈发断定他刚才瞧见了全程,可怜巴巴道:“宇文宜,你不许胡思乱想。是二殿下喝醉了酒,误把我当成了锦池。他力气比我大,我一时挣不开。”

“我知道。”他依然话少,扯过自己的衣袖便要往里走。

“你肯定是在生气。”我索性抱住他的胳膊,眼眶渐渐模糊,“你干吗这么小心眼?我才是那个最倒霉的好不好?我又不喜欢他,却被他……”

我说不下去,委屈的泪水滚滚而落。他总算肯停下脚步,瞧我的眼神变幻莫测。我看不清他瞳仁深处的清冷寒凉,只听得他悠悠一声长叹,右手抬了又抬,距我的发顶不过分毫,却终不肯落下。

我如此纡尊降贵地与他解释,他还是这般模样。我的小性子也涌上来几分,泄愤般地踢了烂醉的二殿下一脚,又狠剜了他好几眼,怒气冲冲地离了二皇子府,更一连数日不肯再去见他。

2

若是往常我这般生气,宇文宜早就想方设法哄我开心,可此次他竟连招呼都不打,便随着二殿下去外地办差。我气得躲在府中大发雷霆,日日骂着他,也日日想着他。

缠绵相思,终还是让我服了软。一听说他跟随二殿下办完差归京,我便迫不及待地过府去寻他。正待出门时,忽接到徐妃娘娘的传唤。我只得又换了华衣,先入宫觐见徐妃。

我自幼与锦池同为三公主伴读,与徐妃娘娘向来亲厚。她一见到我,立刻欢喜地将我拉进怀中,含笑的眼眸带着十二万分的亲昵。她握着我的手感慨道:“好孩子,幸好还有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又听得她继续道:“我知锦池的事对敖英打击极大,生怕他从此一蹶不振。如今他有了你的陪伴,我也能微微放下心来。”

我唬得连连下拜,“娘娘说笑了,殿下与臣女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你这孩子。”徐妃嗔怪一声,又伸手将我拉起,“若不是我亲眼瞧见,恐怕还真真信了你的话。”

“樱花树下、男女相宜。”她宛然一笑,“那日我与圣上担心敖英,遂微服出宫去看他,正瞧着你与他在树下相拥相吻。如今仔细想来,你与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心慕于他也无可厚非。”

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发丝,又宽慰道:“你莫担忧,锦池已为太子侧妃,与敖英再无一丝可能。只要你于婚后用心笼络,他自是会向着你的。你放心,此次我定会为你俩做主,去求皇上为你俩赐婚。”

徐妃仍在絮叨,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急急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告诉她,我的心上人从来都不是二殿下。

“钟娴。”二殿下从门外急急走进,一句焦急的呼唤打断了我的话头。他自逆光处走来,将满身的疲惫暴露在徐妃娘娘眼前。

徐妃果然露出心疼的神色,握住我的手递到了他的手中,“当初,钟娴为了你放弃了太子正妃之位,却因为顾及你与锦池的情缘,才一意勉强自己远离你们。如今,你可得好好待她。”

我吓得连连缩手,只想将心中真正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二殿下却不曾松手,只偷偷在我的手心处连掐数下,趁徐妃不注意时轻轻摇了摇头。

我只得忍住反驳的欲望,低着头不再出声。徐妃娘娘愈发满意,含笑将我二人一同推出门外,美名其曰给我们独处时光。

我恍恍惚惚地跟随他出宫,待到无人处才一下子爆发出来,“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设计的?那日我好心去安慰你,却被你摆了一道。”

他被我推得退了两步,分外歉疚地向我赔礼道歉:“那日是我失态了,白白连累到你。我也是事后才知,父皇和母妃曾去看过我。”

“既知连累了我,方才又为何不肯让我解释?谁稀罕嫁你,锦池拿你当宝,我可不曾。”

他的皇子脾气上来,径直甩了甩袖子,“除了宇文宜,谁又受得了你这刁蛮性子?你放心,我已驳了圣意,说想晚两年再谈亲事。父皇虽未同意,可神色已动摇了大半。”

我这才松了口气,又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添了几分羞赧,只得回头服软,“是我误会了殿下,可殿下为何不让我与徐妃娘娘把话说个清楚?”

他白了我一眼,“说什么,说你不但看不上她的大儿子,如今更看不上她的小儿子?你到底是喜欢宇文宜还是讨厌他?这么巴望着他被皇家赐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惹下什么祸端,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冷颤。从前我以二殿下的名义驳太子妃位已惹得皇家不满,但到底二殿下是皇室中人,也谈不上有多丢皇家脸面。可我这次若提及宇文宜,必会引起天子的雷霆之怒。一想到这儿,我立刻恭恭敬敬地朝他福了福,不好意思道:“多谢二殿下提醒,是我莽撞了。”

他自是知道我的性子,也懒得与我多做计较,反而又安慰着拍了拍我的肩,“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父皇绝不会真心将你许配给我。他召我闲话,不过是想试探我罢了。”

我面色羞赧,更加嘲笑自己的小题大做。冯家世代公卿,我身为冯家女更是早就被册封为郡主。自我驳了太子婚事后,皇上为防皇子势大会图谋太子之位,绝无可能为我和二殿下赐婚。徐妃娘娘的一片慈母心肠,也只是她的个人念想。

3

既不会有赐婚之忧,我自然更想见到宇文宜,没想到他又出去办事了,我寻他不得,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火气又噌噌上涨。

是夜,我愈发委屈地缩在被窝中,将一干婢子全都赶到院外。床上铺着满满的小物件,皆是宇文宜曾经送我之物。我摸摸这个,又拽起那个,到底哪一样都没舍得丢出去。正暗自懊恼间,一个寒凉的怀抱隔着锦被将我搂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傲娇地撇过头,嘴角却已忍不住上翘,“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冤枉我,我才不想搭理你。”

“钟娴……”身后的人一声长叹,将脑袋轻轻搁在我的肩头,又腾出一双手抚摸着我的发丝,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我想你了。”

他这木头很少肯说出这般的情话,我的心头一荡,再多的抱怨便被堵在了喉咙口。我轻轻嗯了一声,也放松身体靠在他的怀中。

他面有倦色,一身尘灰都未来得及掸去,想是办完了差便直接来寻我。

这个呆子,还是很在乎我的。我的心里甜出了蜜,遂装模作样地点着他的胸,“白天的事儿你听说了吧,徐妃娘娘巴望着我做她的儿媳妇呢。你可要看紧了我,下次若再敢惹我生气,我就真跟别人跑了。”

他抱得愈发紧,恨不得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我静静地趴着,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数月来的不快早就瞬间烟消云散。恶作剧心起,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他的衣裳,趁他松开我些便捧住他的脑袋,贼兮兮地对着他的额头吻上去。

我本以为能看到他面红耳赤的脸庞,没想到他稍稍一怔后,竟欺身将我反压在了床板上。这下轮到我羞红了脸,从喉咙中溢出的话语带着些许的呢喃。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只听得它在寂静的夜里越跳越快、越跳越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眸从我面上细细滑过,从眉头到下颌,每一寸都仔细地扫过。我看不懂他眸子深处的情绪,只不自觉地颤抖着自己的身子。良久,他终于慢慢俯身下来,用手遮住我的双眼,将唇缓缓压在我的唇上。

他这人最是古板,即使与我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也甚少肯逾越礼教。平日里他顶多握一握我的手,如今日这般孟浪分属头一回。

不过浅触即止,依旧在我的脑海中炸出无数烟花。我不由自主地抓紧被褥,紧张到手足无措。明明知道这样于礼教不符,我却忍不住地期待他下一步动作。

他却只是将我重新扶正,继续与我紧紧相拥。似乎有泪落在了我的肩头,我的心狠狠一颤,只得抱紧他表衷心。

“宇文宜,不要再这么小心眼了。二殿下再完美也不会是我心慕之人。我心向明月,对你的心思自十二岁时起,从未改变。”

那年我入宫为三公主伴读,与二殿下在樱花树下言笑晏晏,世人都说我与二殿下乃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却不知我的情思早就落到了他身侧的宇文宜身上。

樱花树下,自有二殿下这位公子人如玉,我却越过他一眼瞧痴了宇文宜。黑衣的宇文宜如一把剑立在树旁,满树粉嫩的樱花花瓣都柔和不了他眉梢眼角的冷峻。

明明是根沉默寡言的木头,却让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他是二殿下的贴身侍卫,眼底心里只有他的主子。可我既瞧上了他,自然也要让自己印入他的心底。二殿下心喜与我一同伴读的乌锦池,遂与我在私底下达成协议,我替他与乌锦池牵线搭桥,他便送来宇文宜任我烦扰。

世人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更何况我韧劲儿十足,他最终无可奈何地揉着我的发丝,笑得宠溺而温柔。

……

“太子殿下德不配位强占弟妻,想来圣上也十分恼怒,对二殿下自会多几分怜惜。今日二殿下拒了我与他的婚事是不假,却也白白浪费了与旁人联姻的大好机会。你回头可得转告于他,让他多多接触大司马刘家、首辅乌家的贵女。拥有一个强有力的妻族,才能把握住机会,以求将来。”

我说得隐晦,他却肯定听懂了。我与他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以至于到今日,我也只能借着二殿下的名义与他偷偷摸摸往来。父亲母亲绝不会允许我嫁给这一个默默无闻之辈,唯有他功成名就,才能许我们一个未来。而他的前途,全都系在二殿下身上。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絮叨,畅想着二殿下得太子位后,我与他的美好将来。他默默听着,只将我越拥越紧。月夜寒凉,我在他的怀中轻轻打了个哈欠,朦胧中,他轻轻将我塞进被窝中,又在我的床前伫立了好久,似乎往我手中塞了什么东西。

4

第二日醒来,我握着玉玦痴痴发笑。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总是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藏着。我曾讨要过多次,他都不肯松口给我。

如今不过与他闹了几月别扭,便得他相赠,我甚觉甜蜜,亦学着他放在了自己的最贴身处。刚洗漱完毕,前院竟又传来消息,说是要阖府接旨,跪谢圣恩。

待我走至前厅,仆婢们皆对我俯首道贺,母亲从丫鬟手中拉过了我,点着我的额头欢喜道:“这下你可要称心如意了。”

我迷茫地看着她,在惊愕中听完了太监传达而来的圣意。我呆若木鸡,将圣旨抢来又瞧了一遍,已吓得落下泪来。

母亲与姨娘们调笑,都说我是喜极而泣。她陪着我落泪,揽住我哽咽道:“好孩子,你可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知你一直都喜欢二殿下,不过碍着身份与乌家那孩子,才不曾说出口。如今圣上成全了你的心愿,你可欢喜?”

我怎么可能欢喜?二殿下不是信誓旦旦过,说圣上定不会乱点鸳鸯谱?可如今这道圣旨又算什么?

母亲爱怜地摸着我的发丝,“前几日徐妃娘娘召我入宫谈话,与我谈起你与二殿下之间的情谊。我自来知晓你的心思,遂将你这些日子的茶饭不思一一说与她听。娘娘慈心,又说已亲自问过你的心意,见你与二殿下交握而走后才下定了决心,甘愿舍了脸面去求皇上,为你俩挣得这份姻缘。”

我欲哭无泪,素日里我为掩人耳目,在人前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着对二殿下的情意。正因为知晓皇上定不会指婚才敢如此放肆,没成想如今竟成了催婚符咒,将各自心有所属的两个人绑到一处。

我疯了一样跑到二皇子府,我要去找宇文宜,我要让他带着我浪迹天涯。

二殿下入宫谢恩还不曾回来,唯有宇文宜呆呆地立在廊下。他甫一见我,竟破天荒地转身就走。我哪里肯如他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将他抱住。

“郡主,请自重。”他的声音清冷,握剑的手青筋毕露,“圣旨已下,郡主日后便是二皇子妃,与奴才主仆有别。”

“谁要遵守那狗屁的圣旨,我喜欢的人是你呀。”我声泪俱下,怎么也不肯松开。

他默默地闭上双目,将我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奴才还未恭喜郡主,郡主与殿下男才女貌、确为良配。”

我气得直捶他,哭得越发声嘶力竭,“你就这么希望我嫁给二殿下?”

他惨笑着连连后退道:“圣旨已下,事情已再无转圜。抗旨不遵的大罪,无人能够担得。钟娴,切勿拿你冯家满门做赌。”

这句话成功地阻了我的脚步,我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相距咫尺,却已觉有天涯之隔。

“不,我不甘心。”我嘶吼着按住他的手臂,“你知我脾性,就算勉强我嫁入二皇子府中,我也只会一心向你,违逆二殿下的意思。二殿下虽不喜我,恐怕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妻子心系他人。到时候离间了你们主仆之情,可不是我所愿。”

他目瞪口呆,眉宇将额头挤出深深的川字。我将他拉低几分,发狠道:“这辈子你若要我,我便是你的人;你若不要我,我就浪迹天涯孤独终老。天子管得住活人,难不成还管得住死人?”

宇文宜大惊失色,紧紧掩住我的口,“你可千万不能有寻死的想法,违抗圣旨而自戕是大罪。”

我甩开他,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我的计划。他连连摇头,恨不得能给我灌下失忆的汤药,将这些该死的想法剔除。

我坚定地压下他的手,“婚期就在下月,这之前我会因偶感风寒而缠绵病榻,以致药石无效而亡。按祭奠之礼,我会停灵七日再被葬入祖坟。下葬之日,要么你破棺救我与我私奔,要么我彻底死去入那九泉之下。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足够将此事做到天衣无缝。”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我伸手堵住他的嘴,“你知我脾性,我素来便是刚强之人,不肯受除你以外的任何委屈。你便用这一月时光好好想想,记住,你若是告知旁人从而阻了我的计划,我便将解药毁了立时死去。”

曾经机缘巧合,我与他在外游玩时救过一位奇人。那奇人为表谢意赠我一瓶假死药丸,说是能让人假死七日,后在规定的时间内服下解毒丸即可。我本以为它永不会有使用之日,竟不曾想这么快便要用到它。

果然,服下了假死丸后,我一日比一日虚弱,很快便卧床不起。待到阖眼的一刹那,我心中涌出无穷无尽的欢喜。我早将经年的体己转移到他处,有了那些钱财,必然能保我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当我满怀希望清醒过来时,迎接我的不是宇文宜,而是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二殿下。

5

我一把撸下头顶的凤冠,在迷蒙的视线尽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惨白着脸色躺在一张冰床上,双目永远地阖着,鼻息间早无半点气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跌跌撞撞地从软塌上滚下来,踉跄着扑向那具尸体。

是宇文宜,那说过要挖出我,要与我浪迹天涯的人竟成了冰床上的一具尸体。我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入手的冰凉更让我如坠冰窟。

“宇文宜,宇文宜。”我哭得声嘶力竭,不惧冰寒扑倒在他的身上。可他再也不会睁开双眼,无奈地抚摸着我的发丝。

“到底是谁杀了他,是谁?”我朝着二殿下嘶吼。

他避开我的视线,直到避无可避,才愤怒地一拳捶打在墙上,“是我那好大哥,太子殿下。”

太子!又是太子!

“前些日子你替我告诉锦池真相,从而惹怒了太子殿下。宇文宜是为了救我而……”他说不下去,又重新扬起脖颈,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是了,我在服下假死药之前特意见过锦池,我告诉了她太子的阴险嘴脸,并为他们在宫中的再见面牵线搭桥。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心狠如斯,竟……

“宇文宜在临死之前,求我好好照顾于你。他说他这辈子负了你,只求来世再续前缘。”

还要什么来世,我目眦欲裂,拔下头上的发簪正欲自尽。二殿下忙伸手来夺,一巴掌狠狠拍在我的脸上,“你清醒些,如今宇文宜的大仇未报,你怎能寻死?你难道要看着太子殿下逍遥一生,将来荣登大宝欺压我们一生么?”

我的头被打得一偏,露出脖颈上系着的玉玦。刻在玉上的“永偕同心”四字如四把利剑刺入我的心头,瞬间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搅得粉碎。

我握着玉玦嚎啕大哭,任一抹血腥顺着喉咙喷射而出。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愈发模糊,重重的血色光华褪变成无穷无尽的黑幕。二殿下焦急的呼喊声也一同隐入黑幕中,天地之间,淡漠得连一丝光亮都透射不出。

再次醒来,天边大亮。我早被移回了喜房,二殿下靠坐在床头打着瞌睡,眼底下是浓重的青黑。

“二殿下,”我握住他的手,半跪在床上朝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太子殿下德不配位,枉为储君。这大胤的天下,需要的是您这样德才兼备的主子。”

他迟疑地握住我的手,一脸的担忧显而易见,“钟娴,你可万不能再做傻事。”

“太子不死,钟娴岂敢轻弃生命?殿下,我冯氏钟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以助殿下早登大位。”

他的眼底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迟疑着伸手揽我入怀,我颤抖着推开他,“还请殿下答应我一个条件,冯氏嫡长女身为殿下正妻,自会为殿下挑选合适姬妾绵延子嗣;可冯钟娴只想做宇文宜的未亡人。”

他怔怔地看着我,许久不曾说出话来。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也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他才叹息着收回手臂,淡淡地说了一个“好”字。

我悠悠放下心事,手中握紧了那枚玉玦。玉玦被我的体温暖得温热,可送我玉玦的人,却再也醒不过来。

若说我此生最恨谁人,非太子殿下叶赫·渊临莫属。他强占弟媳间接毁我一生,更手持屠刀夺我爱人性命。此生此世,我必要他不得好死。

我跪求父亲倒戈二殿下、我暗中联系锦池送她慢性毒药、我笼络宫中宠妃向皇上递着耳边风……我尽我所能地为二殿下搭桥铺路,只为他能早日扳倒太子,为宇文宜报仇雪恨。

6

为避开太子势力而蓄积实力,二殿下领着我就藩来到燕京。在燕京,他在外招兵买马扩张势力,我助他平稳后宅收买人心。

三年时光荏苒,府里多了些莺莺燕燕,庶子庶女亦相继出生。我对内弹压姬妾使得后宅和睦安宁,我对外广施恩德树二殿下慈名。世人都夸我这个二皇子妃德才兼备,是当世女子典范。也唯有我自己才知,这三年的日日夜夜,我是在何种思念中度过。

又是一年祭拜时,我轻装简行去郊外的评寒庵中上香,知客尼轻轻为我关上了门,留我在屋中倾诉思念。

宇文宜的长明灯终年不灭,木刻牌位上的金漆色泽在光晕下流转。我愈发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哭倒在他的面前,我哪里需要世人的赞颂,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他无可奈何的一笑,那双轻柔的手能落在我的发顶。

夕阳西下时,二殿下已等在庵门外。这三年,他果真以君子之礼待我,由着我素服裹身为宇文宜守孝。他待我愈好,我便愈发愧疚。

府中庶子虽多,至今却无嫡子诞生,无论是倒戈他的冯家,还是府上幕僚,甚至是期盼得一嫡皇孙的皇上,都在期待着我能一朝有孕。

是他顶住了全部压力,更在年年此时陪我来祭拜宇文宜。马车中他闭目养着神,我数次望着他,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突然间马车急停,我一个踉跄扑倒到他的怀中。他匆匆扶住我,二话不说便将我藏到他的身后。

车外寂静如斯,他蹙眉揽住我,锐利的眸射向车窗外。只听得破空之声飒飒,他眉眼微动,在下一个瞬间拥着我从车顶掠出。也就在同一个时刻,车厢在众利刃的围攻下四分五裂。

“想不到我那好哥哥黔驴技穷,竟敢使用此等杀招。”他护我在身后,手中利剑出鞘,直指已将我们围困住的死士。外围护卫倒了一地,显然已再无生息。

黑衣死士们刀柄齐转,训练有素地向他攻来。他拉着我左突右冲,因要护着我愈发相形见绌。显然死士们也看到他的这个破绽,互相对望一眼后,竟齐齐朝我攻来。无数的利刃闪烁着寒光,我几乎已能感受到那抹逼人的寒气。

“钟娴。”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我下意识地转过头。

“噗!”远处的叫喊戛然而止,身后的闷哼声却有如雷鸣。我踉跄着接住二殿下倒下的身躯,害怕得无法动弹。

救援的侍卫们总算赶在死士们补下一刀之前赶到,我扶着二殿下靠在了一棵树旁。他的腹部横插着一把利刃,鲜血自他紧捂的指尖汹涌漫延。

我的眼前一片血色,浑身颤抖着替他按压住撕裂的伤口。他面色惨白,却依旧尽力舒展着因疼痛而狰狞的眉头,“钟娴,别怕。”

“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我哭得不能自己,他是为了救我而受伤,若他死了,我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这份愧疚?

“我不会死,我还答应了宇文宜要好好照顾你。”他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却又因极度的虚弱而无法成行。他缓缓地闭上双眼,安静得仿佛睡着了般。

我紧张地紧紧按在他的脉搏上,在他尚在跳动的微弱脉搏中给自己寻找勇气。

所幸侍卫们很快地全歼了敌人,一路疾驰将他送回府中。

这场意外足足让他在床上休养了大半年,深入肺腑的伤几乎一度使得全燕京的大夫束手无策。我死死咬住嘴唇,一边替他稳定局势,一边迅速传信回京。

这场明显的杀戮,想不到太子竟一而再再而三地使这等卑劣手段。我心中的愤怒达到了顶峰,恨不得揪着太子对簿朝堂,好让全天下人看清他这等残害亲弟的丑恶嘴脸。

父亲寄信来怒斥我的不孝,又与我分析朝堂局势,言太子尚无子嗣,拥有了嫡子的二殿下才能更适合储君之位,更让满朝文武倒戈相向。母亲的信随着父亲的信一同寄来,她送来新的调理药方,盼着我早些诞下嫡子。

我的泪水浸湿了信纸,终无法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二殿下不惜以血肉之躯护我,我无以为报,也只能以一嫡子还他。我轻轻闭上双眼,颤抖着将颈间玉玦解下……

7

匆匆六年,府中嫡出二子相继出世,我与二殿下相敬如宾地做着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太子终于死了,可恨锦池竟给她留下了遗腹血脉;锦池难产,生下一男嗣后也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二殿下便将自己锁进了临山别院。我挺着孕肚在府中操持琐事,等闲并不肯幕僚们去烦他。锦池之于他,便如同宇文宜之于我。当初宇文宜死时我有多痛,他此时的痛楚便有多浓。

因他不在府中,孩子们都少了几分拘谨。我那调皮的幼子竟拐了敦厚的长子偷偷溜进二殿下的书房中。我大惊失色,连忙亲自去书房中捉他们。

谁知这一捉,竟让我打开了墙壁机关。隔层中放着一封尚未曾毁去的书信,徐妃娘娘在家书中言词狠厉,句句威胁二殿下不得伤害那已被封为皇太孙的婴孩。

她提及当年,说自己助纣为虐助他算计乌家与冯家,为自己求来冯家姻缘,以期增加夺嫡砝码。如今太子已被他算计至死,合该留下血脉一缕。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此生最信任的二殿下,绝不会是这等子卑劣之徒。

我将这封信燃成灰烬,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信上的字字句句都紧紧跟随着我,不肯放我安生。我蓦然想起了那年大婚,冰床上的宇文宜淡漠苍白的脸,明明答应了要与我游猎江湖,却转眼阴阳永隔。

我日日辗转反侧,想去求一个答案,却不想腹中胎儿提前发作。这次的疼痛异于以往,大量的血液与体力从我身体中剥离,我听到了稳婆与婢女们的尖叫,听到大夫无力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他在我的床头恸哭,粗砺的掌心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指。

“钟娴。”撕心裂肺的绝望低吼,熟悉到令我微微颤抖。

宇文宜!宇文宜!

我几乎要尖叫出声,我的宇文宜不是早就死在了九年前,死在我与他私奔的前夜?

“殿下,是奴才失态了。”宇文宜终于放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再看了我最后一眼,默默地退出房中。

二殿下立于房中,等了很久,见我依旧没有睁开双眼的意思,这才长叹一声坐到我的身边,“当年你母家找到我,说唯有未来皇后出自你冯家,镇国公府才会鼎力助我。我别无他法,只能央求了母妃替我谋算,设计太子与锦池。

“我让宇文宜引你前来,佯装错认醉吻于你,以确保被母妃引来的父皇能瞧见你我的‘情意’。父皇终是愧疚于我,又听母妃宫中人密报我俩如何惺惺相惜,遂决定赐婚于你我。

“谁知你脾气犟,竟拿死来威胁宇文宜从而抗婚,我只得命令宇文宜假死脱身,让你因报仇心切而安心做我的正妃。”

“如此,你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俯下身贴着我耳边叙说他经年的谋算,显然已看穿了我假装昏睡的事实。

我倏地睁开眼,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眼前人。我想起了那年尼姑庵外不知从谁的口中喊出的“钟娴”二字。那般清晰而熟悉,熟悉到当时的我下意识地便回了头。

真相竟是这般,我惨笑出声:“尼姑庵外的死士自然也是你的人,借着救我恩情让我愧疚丛生,委身于你,从而诞下嫡子罢了。叶赫·敖英,想不到我与锦池都看错了人,白白让自己成了你的棋子。”

他将我的手放回锦被之中,笑得温柔而缱绻。可眼眸深处杀机毕现,“你不该进我的书房看那封信,能在谎言中度过一生,不也极好么?”

“是啊,如今的我已无多大用处。流着冯家血脉的嫡子足够让我母家全力相助,没有了我这个羁绊,宇文宜也只会更加忠心于你。”我咳出一口血,扯出一抹讽刺的笑,“难产,确实是一个好死法。”

“我知你放心不下宇文宜和那两个孩子,便特意让宇文宜来见你最后一面。你放心,待他日我继承大统,定会追封你为皇后。你所出二子,必有一位为太子。”

我徒劳地睁大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一直珍藏在侧的玉玦一同滚出。轻微的玉碎声响,伴随着天地间的黑暗一同向我袭来。

……

此生短暂,我最爱过宇文宜,最信任叶赫·敖英,歇斯底里恨毒了叶赫·渊临,可直到此刻,才发现我通通爱错、信错、恨错。

我这一生,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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