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台。
我驱走了香袭,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十年前为楚儇临绝一舞的红纱今日将我的身姿依旧贴合得完美无瑕。
十年前,我曾站在这里,感慨权力的遥不可及;
而近日,我站在泱泱大楚的最高点,俯瞰国土,俯瞰子民,仿佛只手就能遮天!
我一点也不后悔,冥冥之中有一只命运之手将我推倒了这一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就当如此!
“潼家女,难自弃;回眸笑,媚君王。日侍九华帐,君王不早朝。君不见,烟尘生,铁骑踏城阙,廊腰浸血脂。但为世人言:得舞弋,得天下!”
“但为世人言:得舞弋,得天下!”
“但为世人言:得舞弋,得天下!”
“……”
由下而上传来的声音如洪钟般,而我却浑然不觉。
挂着韩国军旗的铁骑节节逼近,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的撞击。那气势势如破竹,仿佛下一秒就能将这皇宫夷为平地。
我快速搜索着人群,希望寻得那该有的人,却迟迟未见到他的出现。
心中没有失落,倒有些庆幸。
不见,也罢。
脚步缓缓地向前移动,当半个脚掌伸出台阶时,我停住了。
眼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泪花。
再看一眼这湛蓝的天空,再看一眼这广阔的达到,再看一眼这宏伟的楚国皇宫,再看一眼玉涟宫,再看一眼那棵梨树,还有那看不见的悦来楼……
让我再记得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娘娘!”刚迈出的脚步突然收回,听见香袭的声音,我平淡地转身。
“娘娘……”她幽幽地靠近,生怕动静太大会将我逼下楼去。
“马车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干粮呢?”
“很充足,还有娘娘爱吃的玉泥糕。”
“那就好。”
平淡的对话却夹杂了无尽的伤感。看着香袭成熟的身影,我有些愧疚。她陪在我身边那么多年,现在也有三十多了,她把女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留给了我,而我却什么也没有留给她。我本想骗她去雇佣马车好让她先行离开,可没想到她还是跟来了。
“香袭……”正想说些什么,香袭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娘娘责罚奴婢吧,奴婢没有奉娘娘的命令将它烧毁。”香袭哽咽着。
“无碍。”那是韩昀给我的字条,约我见面,上面的内容我自然清楚。
“戌时玄泽殿见。”香袭重复着上面的话,看着我,“娘娘赏完了景,咱们就是玄泽殿赴宴吧!”
香袭看出了我的心思,是想劝我离开。
可我不想。
赴宴便是求和,我舞弋做不到卑躬屈膝。国家毁在我手中,我这个千古罪人岂能苟活?我唯有一死才能相抵。
更何况,我已无心恋世。
该走的都走了,留我一人,作甚?
“香袭,你过来。”我朝她招了招手。
在她离我还有半步的距离时,我将她奋力一推,然后身子一斜,倾下了琉璃台。
娘娘!
香袭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空旷。
我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在空中飞舞。
眼前回放着萧苡送来的信的内容——
舞弋:十年前,你让我调查傅子俊之事,我本认为他既已死,没有调查的必要。但是为了让你安心,我便着手让人调查。没想到不久以后我便得到了第一个线索:在他当年掉落的悬崖下有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说曾救过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但他伤好了以后便离开了。至于去了那里,谁也不知道。我确信他便是傅子俊,但因线索不够,无从入手调查。之后你告诉了我你的梦,我抱着怀疑的态度派人查看方圆百里的山洞,却无一丝蛛丝马迹。之后我便扩大了范围,这一找便是五年。五年前,探子在韩楚边界发现了一个山洞,与你描述的梦中之景无异,并在石头缝里找到了那封你看见的信。
信上讲的是在韩国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就跟你当年和我讲的那样,是一个关于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当年韩明王韩治最宠爱的妃子顾贵妃生下一个怪胎后被打入冷宫,而那个怪胎亦被幽禁了起来。
这是众所周知的故事,而这信上讲的则是这故事背后的东西:其实那个怪胎并非顾贵妃的孩子,而是后宫女人为了争宠买通了产婆从中偷换的。顾贵妃的孩子被人运出了皇宫,丢弃在河中。那个怪胎也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在出生时经历了火灾,毁了容。故事在这里本应该结束了,可偏偏这两个孩子都命不该绝。那个怪胎天生力大无穷,成年后便逃了出来,凭其武力,驰骋沙场;而顾贵妃的孩子,被人从河中救起,抚养成人。
多年后,顾贵妃沉冤得雪,年老的韩明王在得知真相后开始四处秘密寻找这个他唯一的儿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前,韩明王终于找到了他。而那封信,就是写给韩国太子韩昀的。
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这两人到底应该是谁了吧?
很抱歉,这些事情本应该早就告诉你的,可我却拖到了现在。
我这么做,说的冠冕堂皇一点,是为了楚国,其实,我还存有些许的私心。
十年,我早已习惯与你相伴。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但我要求的不多,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我知道你若知道了这些事情,就一定会离开。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一天到来时我会变得怎样。
如今是我离开的时候了,玦儿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作为相父,我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你放心,我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相见。而今韩寇如狼似虎,以你一女子相抵,实不属大丈夫之所为也,但有重任在身,不得已而为之。与韩昀之见,只希望你不要太过逞强,珍重自己。
容貌尽毁,力大无穷,驰骋沙场……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异常孤冷的身影。那个以青铜面具示人的男人,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那个多次救我于水火的男人,不是鬼面将军鬼吉还能是谁!
我终于明白楚脩当年的悲悯是什么意思,如此恸人的身世怎能不引人唏嘘
至于另一个人,呵!相见不如不见罢。
红色的舞衣飘拂着,墨色的发丝缠绕在我的脸上。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那些百姓的身影越来越大,声音却越来越小!
砰!
身子倏忽坠地。
传来骨头散架的声音,血液从我的口中喷射。身下湿淋淋的一片,满地的鲜血浸染着红色的舞弋将我勾勒得如同一只断翅的蝴蝶。
原来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身体里仿佛有一部分被剥离,肉体与灵魂仅凭残存的记忆勾连着。
所幸,我还听得见,还听得见那声仿佛从异世传来的声音。
念儿!
子俊……
念儿,你醒醒!
子俊,我好痛……
念儿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子俊,我想回家……
念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他疯狂地摇晃着那个已沉睡的女孩,却发现这个倾国倾城依旧的女孩再也不会调皮地睁开眼,告诉他她是在装睡了。
十年,他积蓄了十年,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夺回她。
这一天,他等来了,他希望去玄泽殿告诉她,她的子俊回来了。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这么做,她便等不及了。
是他逼死了她!
啊——
他仰天狂啸,把这十多年的痛都宣泄了出来。
可这一吼岂能化解得了?
他撩开她的发丝,露出她绝美的脸庞,对着那含血的凤凰深深地一吻。
那额头传来的冰冷气息让他心寒如冰,这个魁梧的男人在此刻萧瑟得不堪一击。
泪,滴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如同露水浸润了花瓣,却,怎么也唤不醒那睁开便如皎月般的眸子。
念儿,他的念儿,再看看他,再看看他……
“念儿,等你长大了,做我的妻子好吗?”
“那念儿现在就想做子俊哥哥的妻子,现在就要!”
“舞弋,你离开我进宫,不就是因为我没有权利,没有地位来替你报仇吗?为了复仇,你可以舍弃我,原来我,还不及那小小的后妃之位……”
“没错。傅子俊,平凡的你,又怎能为我完成大计?我舞弋的男人注定是一个煊赫的人,而那个男人绝、对、不、是、你!”
“傅子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好,本宫要你辞去爵位,贬为庶民,你可愿意?”
“本宫久居深宫,身侧亦无亲人,倍感孤独,现邀妹妹王菀馨入宫陪伴。你说,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舞弋,你过分了!”
念儿,他的念儿,她胆小也好,她狠辣也罢,她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他要求的不多,只惜,回眸那一眼,她依旧,笑靥如花。
念儿,不怕,子俊带你回家。
“陛下!”上前赴命的将领忽然瞥见皇帝怀中女子手上的琉璃戒,倏忽跪下,“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陛下,她……”
“前丞相之女王氏念儿,贤良淑德,才貌过人,朕追谥其为圣贤德孝念皇后。”
韩昀站起身,颀长的背影却异常萧瑟。
茫茫天际,一座焚城,几缕炊烟,一缕芳魂。
如果她还记得,
她就能想起当初那个染血的“纷”字,
一次相见是缘,两次是命,三次便是劫。
如果她还能看见,
她就会发现,
宫中的桃梨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如果她还能看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