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接待日，一上午来访的人寥寥无几。大家在度过了一个极其漫长无聊的上午后都回家午睡去了。
我留在接待处打着瞌睡，突然听到一阵敲门的声音。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来，一个满头白发、一脸通红、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老人颤巍巍的走了进来。
他朝着我问：“小同志，这里是建设局的接待处吗？”
我点点头，说：“老人家，这里是建设局的办公室。您有什么事情吗，跟我说就行。”
他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单位藏得真严实啊，这一回总算是找对地方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说：“老人家，这大中午的，您也不休息下，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可不是嘛！我这个事儿啊，紧急啊，也只有你们建设局能给我解决。这不，前几次打听你们局的地方，人家告诉我的是假的地址，我跑过去都让人家给轰了出来。今儿个总算是找到地儿了，原来你们藏在市政府大院里了。早上的时候我要进来，门口的保安还不让我进，这都是怎么回事嘛！”
老人家说着有了些激动，我欠了欠身子，对他说：“老大爷，您先别激动。这大热的天激动容易上火，伤身子。您先歇一歇，现在是下班时间，领导们都不在。您要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先跟我说，我先给您登记下来。一会儿领导过来了，您就可以直接向领导反映情况了，我们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我指了指面前的沙发，示意老者等待一下。老者看着我颤颤巍巍的说：“啊，又…又要等啊？”
我说：“老大爷，现在是下班时间，上班得到下午2：30以后呢！”
老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四周扫了扫，说：还是你们机关舒服，有休息时间，办公室还有空调。这空调吹着真舒服。”
我感觉这老人家挺有意思，说：“喜欢？您就先吹着空调暖和暖和，有事的话待会儿上班再说。”
老头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我，说：“小伙子，在这儿你说话算数吗？”
我笑着说：“那得是领导说了才算数。不过您可以先在我这儿登记，等下领导来了您就不用排很久的队了。”
老头不搭我的话，低着头喝水。可他的眼睛一直没落到水杯里面，而是一会儿扫我一眼，一会儿盯着地板，眼神一直在闪烁不定。
我说：“老大爷，要不我先帮你登记一下吧，反正这个程序是少不了的。”
老人再一次打量了我。良久，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从他的背包中拿出一个包扎得很严实的塑料袋子。
他缓慢的去解那袋子上的绑带，每一下都极轻柔极小心，好像他手里不是拿着个塑料袋子，而是捧着他刚出世的孩子一样。他解开袋子，又极轻柔极小心的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的递给我。
我接过那些已经发黄，有些残破的纸片。纸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快速的翻看着。
“小同志，你轻点儿，别弄破了。”老者尖着嗓子提醒我。
“放心，破不了。”我应声回答着，宽慰着老者的心。
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也大致搞清楚老者带来了什么东西。在这一堆纸片中，那张发黄破损的纸片好像是一张房契，契约的落款是民国38年。因为时间实在太过久远，上面的内容已经模糊得无法完全辨认清楚了。除了这张房契，还有一张盖了红戳的红本，好像是本房产证，另外还有几张请愿书、陈情信和一些证明。
我拿着这厚厚的一摞东西，迷惘的问老头：“老大爷，你这是？”
老人家接过我的话茬说：“小同志，你可得帮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主啊。”说着，他欠了欠身子做出个下跪的动作。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措手不及。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见人给我下跪过，更别说眼前还是个可以当我爷爷的老大爷。我赶紧扔下手头的笔，一把搀住他说：“老人家，这可使不得。您这年纪都跟我爷爷一样大了，这这么能行呢！再说，这局里也就领导能帮您解决问题，您有事情等一会儿和领导详细讲，我也就先帮您登记一下，不要这样，好吗？”
老头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低下头去喝水，嘴里喏喏着不说话了。
我安慰他说：“老人家，您有什么情况，要不先跟我说一说，看我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参谋参谋？”
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像下了莫大的决心一样，叹息一声说：“前年，政府说要重新规划市政功能，去年把我的房子给拆了。拆了就拆了吧，咱得配合政府工作不是？我心想吧，怎么着政府也不会让我们小老百姓吃亏，总会补偿我们吧。可等了一年多，原先说好的补偿突然就没有了，说是补偿标准变了。还说什么我的房子建在了公共用地上面，拆了是对历史错误的纠正。这房子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唯一的财产，住了几十年都是好好的，到拆的时候怎么就成违法建设的了？我想不通啊，我要你们给我个明确的说法。”
“您房子被拆了，那你一家人现在住哪儿呀？”
“没地方住，前阵子在各个亲戚家借着住，可是时间长了，人家也烦咱。后来我就在房子原来的位置上打了个棚子。没有个说法，现在我哪里都不去了，就是死，我也要埋在那里。”老人说着话眼圈发了红，露出凶狠的表情来。
“嗯，老人家，您别急。咱们领导啊，肯定会秉公处理的。您先休息下，我这儿先帮您登记着，等领导们来了我马上把您的情况反映上去。”
等了一会儿，走廊响起了脚步声。我心里纳闷，谁会这么早赶过来上班？
我探出身子往外面望，见秦主任正往这边走过来。
“秦主任，这里有个老大爷，你看能不能帮帮他。”我对着他大喊。
“啥情况？”秦主任疑惑的看着我问。
“是一老大爷，房子被拆了，要向我们反映情况。”我简约的向他介绍了大概的情况。
秦主任看着我，快步往办公室走过来。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探身往里面看看，回头问我：“你登记了没？”
我说：“已经登记了。”说完，我连忙跟来访的老大爷说：“这是我们的主任，您的情况可以跟他详细的说。”
老人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满眼期待的看着秦主任张开嘴准备说话。
秦主任伸开手掌阻止他说：“老人家，您先别急，您坐！刚才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帮你做了登记，是吧？让我先看看登记再说，好吧？”
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把登记簿给我看看。”
我赶紧递上登记簿，并且指着最后一行纪录说：“主任，就是这一条，刚刚记的这条！”
他看着登记簿，脑袋随着身子的晃动而小幅度的点着。突然，他啪的一声合上了登记簿，转过身去对老者说：“老人家，你的情况刚才我已经了解了，也帮你登记了。只是不好意思啊，今天的群众接待活动在上午已经结束了，局里的主要领导也都到下面的单位检查去了，所以只能委屈你下次过来了。”
听秦主任这么一说，老人家本来半张的嘴紧紧的闭了起来。原本期待的身子塌了下去，他坐在椅子上，一副失望的样子。
但是他很快抬起了头，说：“没关系，你们领导总得下班，总得回局里吧，我在这里等。”
秦主任走到他对面，坐下来说：“老人家，这样既耽搁你的时间也不符合规定。咱们这里是公共服务的地方，来往的人又多又杂，万一谁不小心伤着了你，或者把你的资料什么的弄丢了，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你的损失也大。”
他盯着老者继续说：“你看这样行不，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什么时候领导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和他们反映你的情况，并且通知你过来，怎么样？”
老人看着秦主任不说话，眼神闪烁不定。
秦主任靠近老者，拉着他的手说：“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办到的，一定！”
“对啊，我们秦主任人可好了，答应您的事情一定会办到的。”我掺和着说。
“你真的会给我反映？你可别骗我，我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
秦主任哈哈大笑着说：“老人家，你和我爷爷是差不多的年纪，我骗你就是骗我爷爷。我骗谁也不敢骗我爷爷啊，你说是不？”
老人家将信将疑的看着秦主任。
秦主任挪了挪身子，捂着老者的手说：“老人家你就放心吧。”他回过头对我说：“小孔，你把登记簿拿过来，记下这位老爷爷的电话号码。”
我赶紧拿着笔和登记簿走到老者身边，说：“老爷爷，您的电话是多少，我帮您记一记。”
秦主任拿过本子和笔，把这些东西递到老者手里，笑着说：“老爷爷，你自己写，慢慢写，别写错了。”
老者拿着笔盯着秦主任，但是手一直没有行动。
“写吧，老爷爷，您放心。”我对着他说。
老者抬起头来望望我，又看看秦主任，颤颤巍巍的在登记簿上写下了一串号码。
秦主任接过簿子，满脸笑容的说：“老人家，你放心吧。还有，你的这些资料可要保管好了，弄丢了可就麻烦了。”
老者好像受到了提醒，赶紧去清点他的资料。确认没有丢失后又小心翼翼的把它们一张张的叠好，放进塑料袋子里面包了又包，最后把包好的塑料袋子紧紧的攥在手里。
秦主任把老者拉了起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说：“老人家，你就回家等消息吧，要是领导不忙，很快我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老者挪动着步子，两眼看着秦主任空洞无神。
秦主任搀扶着老者说：“老人家，您慢点，我扶你下楼。”
老人边走，嘴里边喏喏着说：“你一定要和领导反映啊…”
“你放心，一定会的。”
秦主任搀扶着老者往楼下走，很快就从楼道中消失了。看着空荡荡的楼道，我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或许我觉得刚才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或许是为老者的问题能够很快得到解决而高兴。总之，我沉浸在一种高兴的情绪当中。
很快，秦主任走了回来。他在办公室门口对我说：“小孔，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啥事呢？”我蹦跳着跟在他后面问。
进了办公室，他说：“把门关上。”
关上了门，秦主任说：“以后要是再看到刚才这个人，你一定要拖着，最好是尽快打发他走，千万别往领导那里送。”
“为什么？”我一脸诧异，刚才的兴奋劲儿瞬间消失。
“别问这么多。你只要知道这个人不好惹，离他远点，也要让他离领导们远点儿。”
“哦”我一脸茫然地嘟囔着。
“你要记住，这些可都是关系着你的发展前途的事情，一定要慎重，知道吗？”他补充说。
“可是他那么大年纪了，看着怪可怜的。”我有点不服气，赌气回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回我的话，只是冷冷的看了我好一会儿。
“小孔，你还年轻。这世上的事情复杂得很，没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你觉得我会害你吗？”他插着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盯着我说。
“主任当然不会害我了，可是我确实觉得他挺可怜的。”
“你还是太善良。可是在机关里面上班，善良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也不是一种正确的工作状态。你来机关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你要好好悟悟工作的窍门才行，老是这样凭性子做事可不行。”
我低下了头了，对他说：“主任，我知道错了。”
“没事儿，以后多看多想，学着机灵点儿就好。”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会努力学习的。”
他点点头，头也不抬的说：“那就好。没事了，你去隔壁吧，记得帮我把门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