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出院的那天,我倔强的要送他们去车站。他们拗不过我,也就随了我。妈妈搀扶着爸爸缓缓的走在前边。看着父亲弯曲的背影,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打我记事起,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虚弱过。以前,他总是挺拔、结实有力,是家里的主心骨,是我崇拜与依赖的天。可此刻,在他虚弱的步伐,弯曲的身影上看不出半点的强悍,他似乎突然老了几十岁一样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人。我本应该成为照顾他的那个人,可现在的我仍然要他来照顾。如果后面的日子还要他拖着这样的身躯为我去拼命,那我也太没用、太自私了。
回到学校,他那弯曲的身影久久缠绕在我的脑中,上课的时候会出现,吃饭的时候会出现,睡觉的时候也会出现。课堂上,我听不进老师在讲什么,课下,看着堆积如山的作业心灰意懒,只是发呆。那个隐约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强烈。我的反常表现引起了老郝的注意。他找我谈了好几次的话,可我内心的症结并没有去除。白天我听不进课,夜晚也难以入睡。不管白天学习有多么的疲累,我总会在半夜中惊醒过来,满屋子的鼾声在我空白的脑袋中进进出出,让我久久无法入睡。无法入睡的时间里,父母的叮嘱,家里破旧的房子,他们因劳动的摧残而损伤的身体,童年时浪迹山水的自由自在,无法参透的课本知识点,难解的理科题,宋颖的容貌,甚至臆想的小伙伴们打工生活的样子,纷乱的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消失,又反复浮现。直到意识模糊,才又昏昏沉沉的进入睡梦中。每次早晨的出操成为了艰难一天最艰难的开始。有时候,我甚至想着:就这样躺着吧,别起来了,不起来该有多好!可当宿舍里的人快走完的时候,我还是踉跄着去追赶他们匆忙的脚步。
就这样,我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我盯着试卷发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保护父母。在我面前,似乎没有什么比去打工能更早实现这个想法了。
在黄昏与黑夜交班的时候,我抱着打工的念头推开了家里那扇斑驳的门。它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好像一个老者的叹息。家里空无一人,我知道爸妈肯定还在田间忙碌着,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回来。看着眼前这个昏暗、潮湿的家,我无精打采的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母亲担着东西走了进来,她似乎被我的黑影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我后,又不无惊喜的责怪我说:“呀,黑伢子回来啦,怎么灯也不开,黑咕隆咚的吓我一跳!”
我问:“爸呢?”
“他呀,还在外面呢,等下就回来了。”妈妈放下担子,摸索着去开灯。
我嗯了一声,嘀咕着问:“爸的腰伤好些了吗?”
“应该好些了吧。”她回答着我,提醒我去开灯。
我坐着不动,终究还是小声的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我不要读书了,我要去打工。”
我把头深深的埋起来。我以为妈妈会大发雷霆,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她责骂、嘶吼的声音。她好像被我刚才的那句话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了那里。屋里一片漆黑,一片静寂。二者的相互作用使得我感觉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洞当中,想要从这里逃离。我们僵持着,最后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她拉亮了电灯,灯光照射过来非常的刺眼,我抬起手挡在眼睛前。我不敢去看电灯也不敢去看妈妈。她走进厨房揭开锅盖,一半刷锅一边对我说:“读书的事情等你爸回来再说。你刚到家也挺累了,先回自己房休息吧,一会儿饭好了我来叫你。”
我回到了里屋呆坐在椅子上,妈妈在外屋忙活的声音清晰的往我耳朵里面钻。“哗哗”的水声是她在刷锅淘米,“哔哔啵啵”是柴火燃烧的声音,偶尔还有她咳嗽的声音,或许柴火冒出的浓烟呛到了她。一切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只是今天这一切都不像以前那般和谐美好,每一个声音都让我难受。在灶头发出蒸汽喷薄的响声时,父亲踩着粗重的脚步推开了门,他把那扇老旧的门推得“吱呀吱呀”的直叫唤。父亲一回到家就会吆喝几句,今天也不例外。他扯着嗓子说:“哎呀呀,这鬼天气说变就变,又淋了老子一身。”按照常理,接下来他会把一天当中做的事情大概的罗列一遍以显示他的功劳。可今天就只有开头的那句话,后面就没了声响。我想,应该是妈妈把我的事情告诉给了他。按照他的暴躁脾气,他极有可能把我从屋里拖出来暴打一顿。我倒是希望他能够把我暴揍一顿,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提出打工的要求了。可今天很奇怪,他没有冲进来揍我。屋子又回到了那种让人难受的沉默中,直到他叫我去吃饭。
厨房里充满着水汽与烟雾,爸爸正在往桌子上端菜,妈妈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刚才哭过。饭桌上比以往多了一个荤菜,在我的座位上还多了一个小酒盅。爸爸往酒盅里斟了小半杯酒示意我坐下。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腰似乎比出院时挺直了一些,可还是有些弯曲。我叫了他一声,问道:“你的腰好些了吗?”
他说:“好了,没事了。饿了吧,赶快吃饭。”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挨着桌子坐下来,低着头不敢出声。他扯开了嗓子说:“黑伢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摇摇头,疑惑地看着他。他端起酒盅,脖子一昂喝了个底朝天。他抹了抹嘴角说:“今天啊,是你老子我的生日。”说完又倒了满满一盅子的酒,手一抬又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一阵哆嗦,这么多年来好像从来没见他庆祝过生日。我的生日,倒是没有一年落下过。不管多忙,他们都会为我忙活一阵,弄点东西为我庆祝一番,而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是什么时候生日。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两盅酒后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看起来有些吓人。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我说:“你跟你妈说的是真的吗?”我不敢回答他,刚抬起来的头又低了下来。这次我把头埋得更低,算是对他点了头。
“你给老子这个生日礼物可是够大的啊。”他又喝了一杯酒,指着我的酒盅说:“来,把酒喝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喝酒。他盯着我问:“为什么不喝酒,今天你老子生日都不陪我喝一杯?都是要出去打工的人了,那就是大人了,吃吃喝喝、交际应酬是常有的事情。这酒都不会喝还想去打工、去混社会?”
我摇摇头说:“家里的酒太难喝了,苦!”
他“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拍得整个桌子都在颤动。因为这一巴掌来得太突然,吓得我浑身一个颤栗往后倒。幸亏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她埋怨着说:“你这是要死哦,能不能好好说话,吓着伢子了怎么办?”她安抚我的同时,麻利地往我碗里夹了块肉,像往常一样哄着说:“别理你爸,今天我做了红烧肉,是你喜欢吃的。”
爸爸对妈妈伸出竖直的手掌,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片刻后他指着我说:“这酒不好喝,苦!是不是?就这点苦都不能吃,你还要去打工?你别看那些个打工的回来的时候人模狗样的,他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样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是不会和你说的。你以为外面的世界有钱捡的吗?”
他指着我的酒盅说:“把酒喝了,今天先把酒喝了。能喝酒才是个男人,才有资格说挣钱的事情。”
看着他利剑般直竖的手指,一股冲劲驱使着我猛地把酒水灌进了喉咙。
浑浊、辛辣、刚烈、苦涩的气味瞬间激发出了我内心的委屈,眼泪不听使唤地往外淌。我把酒盅往桌子上一砸,流着眼泪说:“我不想看着你们这样没日没夜的做事家里还这么穷。我不想因为要供我读书家里一直这样穷下去。别人能打工、能挣钱,我也能,我也长大了,我也是个男人!”
爸爸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了几声。他喘着粗气说:“好,我的儿子长大了,会疼爹妈了,好啊!既然都是大男人、男子汉了,那就好好的再陪你老子喝一杯。”
他找我的酒盅,可是被妈妈一把把手推了回去。妈妈拿走了我的酒盅,往我碗里夹着肉,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着说:“有话就好好说,老叫儿子喝酒,这算什么!”
爸爸嘿嘿干笑两声,说:“对、对,崽伢子还是少喝酒。”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说:“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崽伢子今年也16了,是该懂事了。你知道你老子我16岁的时候在干吗?”
没等我接口,他好像自言自语的说开了。
“在水库工地挑石头。这么大块的石头,一担就是两百多斤重。没日没夜的干啊,一天下来路都走不稳。刚开始的时候干一天活下来尿都撒不出来,好不容易尿点出来,尿的都是血啊。”
爸爸拍着桌子絮叨了起来。看他眼神迷蒙的样子,他似乎回到了他的16岁时光。
“我又跟着别人放木排,在水上一漂就是大半个月。吃喝拉撒睡都在那一方窄窄的木排上。遇上个疾风暴雨或者激流险滩什么的,一身干一身湿,一阵冷一阵热,打起摆子来,全身抖得跟那糠筛子一样。”
“我还跟着别人挖煤窑、烧红砖、修马路……”
他抬起头来,良久,双手从脸上抹过,似乎把所有的过往都重现一遍又一笔勾销了。他眨了眨有些发红的眼睛,继续说:“我这一辈子吃过的苦啊,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老子我不怕吃苦,可有些苦老子吃得不服、不甘心。你知道吗,这么些年来,老子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听人家的安排,出苦力干苦活,吃苦受累,最终却没捞着什么好。反而是那些管事、发号施令的人,不出汗、不出力,舒服、安逸,吃香的,喝辣的,睡好的。凭什么?我左思右想,终归想明白一些道道:人家是凭脑子,我是靠力气吃饭。人这一辈子不能靠蛮力讨日子,得靠脑子,得多读书!”
“所以,伢子。爸妈从小就不肯你跟着我们做这些苦差事,我们要你读书,就是要你将来过上安逸的日子。虽然眼下我们苦了一点,家里差一点,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你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只要读好了书,考上了大学,将来一定会变好的。”
我低着头,小声的说:“要是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要和你们一样。”
“糊涂!”爸爸大吼一声站起来又扶着腰缓缓地坐了下来,他抓着我的胸脯说:“你学得不好?”
“还行。”我小声的应了一句。
“那不就结了。”他抓住我的手变成拳头在我的胸口轻轻但是坚实有力的锤了一下,坚定的说:“伢子,你要坚定信心,发狠心啊。不管怎样,家里一定支持你上学。天塌下来有你老子顶着,你就不要多想了,一门心思读书就好。”
我瞄着他的腰,嘟囔着说:“可是你的腰…”
他嘿嘿的干笑两声,说:“这个就不要你操心了,你老子我好着呢,没事!”
他撑着腰站起来似要证明给我看,可是他的腰终究是没有挺直起来。
“看看,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我埋怨着他。
他叹息一声,说:“这狗日的老话说得是真的没有错,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到一百天它还真好不利索。”
他继续说着,“不过你放心,就算你老子我弯成了个拱门,只要你考上了大学,我就是爬也会供你上完大学。”
“我不要你供我上大学,我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我抹着眼泪说。
“会好的,会好的。我的好伢子,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一门心思读书,你老子的腰自然会好的。”
假期结束后我还是回到了学校,可是他的腰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自然就好了,而是一天天的越来越弯。渐渐地,他变成了黄山上的一棵弯腰迎客松的模样,周身上下写满了苦难、挣扎与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