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叔出现在教室外,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牛叔带来的消息,更像是五月份天空的炸雷,让我全身一个颤栗。牛叔告诉我说我爸现在在医院里,他是来接我去医院的。不待我弄明白,他已经拉着我往校外跑了。我追问牛叔怎么回事,他一直不说话。后来被我问急了,他红着眼睛对我说:“黑伢子,你爹被石头砸伤了,现在正在人民医院做手术。搞不好,这是你见你爹的最后一面。”
他这么一说,我就不敢再说话了。走进医院,我晕晕乎乎的总感觉有股血腥味围着我不散。在手术室外,我见到了妈妈。她埋着头瘫坐在地上。我喊了一声妈,她抬起头来,那双哭烂了的眼睛红肿得吓人。她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因为哭泣,她的身体像一台刚刚发动的柴油机一样剧烈的抖动。好半天,她那哭哑了的嗓子才发出吓我一跳的声音。
“黑伢子,我们这个家以后可怎么办呢!”
声音里散发出来的砂纸摩擦的质感完全不是往日的样子。我拍打着她的背,突然发现原来她是这么的弱小。以前我一直以为她和父亲一样坚强、高大,是能够为我遮风挡雨的倚靠。可事实上,家里真正的顶梁柱只是父亲。可现在父亲躺在手术室里面,这根顶梁柱突然倒了。对这个家来说,接下来要怎样生活,确实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的心里堵得难受,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涌。我拍着妈妈的背,喃喃着“不要怕,不要怕,爸爸没事的,爸爸会没事的…”不知道我这是在安慰妈妈还是在安慰自己。我去拭妈妈的泪水,可自己的泪水却不听使唤的流个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我扶起妈妈就要往里面冲,被一个戴着口罩、帽子,只露出两个眼珠子的人挡了出来。
“你们是病人的家属吗?”那个人问我们。
我们使劲的点着头。那人瞟了我们一眼,毫无表情的说:“病人刚做完手术,现在需要休息,你们就不要进去了。”
不知道为何,妈妈哇哇的大哭起来。我扶着妈妈对那人说:“可是医生,我们想知道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就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吧。”
那人瞟了我一眼,仍然冷冷的说:“病人没事。他的腰受到了重击,幸好没有伤着脊柱,只是腰肌受损较严重而已。你们先去办理住院手续,现在床位紧张,晚了可就没了。”
办完手续,爸爸转入了普通病房。他被白纱布包裹得直挺挺的,趴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妈妈和我守在他旁边,谁都不说话,只是听着输液瓶里滴答滴答的声音默默地流眼泪。爸爸动了一下,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妈妈吓得眼泪都不敢流了,伸手去抓他的手。爸爸甩开妈妈的手,憋出一句话来:“哭什么哭,老子又没死。”
他又扭过头来看我。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伤好像减轻了一样,提高了嗓门说:“把黑伢子喊过来干什么,今天不是还要上课吗?”我揉了揉眼睛,拉着他的手说:“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还上什么课!”
“糊涂,你守在这里,老子就好了?”他咬着牙蹦出这几个字。说完话他就不做声了,只是脸上一直在冒着汗水,那应该是疼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牛叔把我拉出病房劝我回学校。我知道自己在这里确实帮不上忙,如果爸爸执意要我回学校,我是留不住的。
牛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你爸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学习。真想你爸好就好好读书,把课上好,别惹他生气。”
回到学校,已经是夜晚。看着那些灯火通明的教室,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爸爸的受伤或多或少与我读书有关。家里本来就不宽裕,如果我现在不是在读书,而是像阿虎一样能帮家里挣钱,或许爸爸就不会去做那些危险的工作。我不愿走进教室,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望着头顶漆黑的天空,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想了半天,任何办法都没有,除了不听使唤往外涌的眼泪。
第二天中午,我回到了医院,正好碰到医生查房。查房的人好像就是昨天给爸爸做手术的那个医生。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拍着病床问病人的情况。他拍着爸爸的床头说:“老哥,你命真硬。腰被砸成那样了,今天就能半躺了,够硬!”
他对着爸爸伸出个大拇指,爸爸嘿嘿的哼着。医生继续说:“目前看来,你的状况恢复得很不错,不过还是要好好修养。你这种情况,先住院观察半个月再说。”
爸爸望着医生张了张嘴可是没说话,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对所要说的话犹豫不决,最终选择了沉默。刚刚赶到病房的我隔着窗户喊了一声“爸。”
爸爸的眼光转到了我的身上,医生也转过身来。这回他的脸上倒是有了一些笑容,他笑着说:“老哥,你儿子好孝心啊,来看你了。”
爸爸喏喏着说:“伢子还在读书,怎么又跑过来了。”
医生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出去了,爸爸闭着眼睛不看我。我摸了摸他的腿说:“爸,你今天好些了没?”
良久,他眨了眨眼皮,看着天花板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好好上课,跑这里来干什么?”
“你都这样了,我没有心思上课。”我说。
“傻孩子,爸不要紧的。只是一些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
“别骗我了,昨天牛叔都说…”我不愿意说出后面的话,吞了吞口水把那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你牛叔说什么了?”爸爸接过我的话题问。
“他昨天说这可能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了。”
我的话刚落音,爸爸就一拳砸在床上,生气的说:“这头笨牛,不会说话就别乱说话,净说些吓唬小孩的话。”
或许是这一拳用上了力气,爸爸又发出了痛苦的声音,脸上渗出了一层稀薄的汗水。
“是不是很痛?”我扶着他的手说。
“怎么了,这是?”这时,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赶紧放下手头的东西走到爸爸的身边,紧张的看着他。
“没事、没事,饭打过来了吗?”爸爸对着她摆摆手说。
我瞟向刚才妈妈放下的东西,一个纸碗里面盛着满满的一碗白稀饭。我说:“妈,爸爸刚做完手术,怎么能只喝稀粥呢?”
妈妈张大着嘴说:“你爸他…”
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爸爸抢了过去。他打断妈妈的话说:“你小孩子不懂就不要瞎嚷嚷。这是医生说的,刚做完手术不能吃别的东西,喝白粥是最好的进食选择。”
爸爸自己还不能行动,只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妈妈喂他。他极快的喝着那碗白粥,想要显示他与受伤前并没多大差别,可是额头上的大汗出卖了他的身体状况。
刚放下纸碗,他就跟我说:“回去吧,我没事。你在学校安心读书我才好的快。”
我跟他说:“中午过来医院并不影响上课。”
可他坚持不要我待在医院。他说:“中午跑来跑去就算不影响上课,也会影响中午的午休,不也是影响了下午的上课吗?”
我低着头赌气不说话,这可就难为了妈妈。她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叹口气说:“我说你们两头倔牛这是顶上了吗?”她对着爸爸说:“你也真是的,儿子赶过来看你,你干吗要赶人家回去?儿子知道关心你这是儿子长大了,是好事。既然不影响儿子学习,你就让儿子多陪陪你,他也好安心上课。”
她又看着我说:“伢子,你现在是学习为重,你爸的事情有我照应着就好。你要理解你爸的用心,你学习好了你爸的伤才会好得快。”
我点点头看向爸爸,他却扭过头去不看我,算是默许了我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