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廿六,宜恩赦,宜嫁娶。
恩赦的是凉州十三地,娶的是凉州公主阿释娜。
将军府的一处僻静院落里,腊梅已打上了骨朵儿,只待严冬一展风采。
阿释娜身着猩红色的嫁衣站在院内抚摸着腊梅树,一双墨绿色的媚眼早已失去了从前顾盼之间的风采,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嫁衣,嘴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当日战场上战士们的鲜血,也是如此颜色。
自己和哥哥的一念之差,害死的却是有家的无辜百姓,自己也被当做筹码献给了煦宁王朝。
而自己的哥哥,那个野心勃勃却无能力统帅凉州的哥哥,在战败后,既不反抗到底,也不安抚百姓和将士们,而是将自己推出来顶罪,献给了杀死诸多凉州将士的祁家,并迅速割让凉州土地。
阿释娜想到这里,一声冷笑,心里一阵刺痛。她并不恨祁铀和他哥哥,战争本就成王败寇,何况此战确实是他们技不如人,战争发动者本就是自己和哥哥,祁镇祁铀兄弟只是奉命出战,而传闻中一向残暴的祁镇竟也没有屠城伤害百姓,她已是感恩戴德,祁铀再三保她,更是自己的恩人。她只是恨命运和自己的无知狂妄害了凉州。
手中的腊梅枝有些粗糙,划伤了她的手,小小的一道伤口流了几滴鲜血,她用苍白的唇瓣吸吮着血液的味道。
他们凉州一带地处边疆,环境苦寒,黄沙漫天,少有绿植,更别提这般鲜艳的腊梅,她年幼时读书曾听说,中原地区每个月都有不同的花依次开放,春夏时期沿街都是鲜花,小小的她心向往之,一直盼望着看看王城的花。如今却真的见到了。
命运如此讽刺。
她在凉州的声望如此之高,只奈何是女儿身,无法继承凉王之位,凉州如今彻底落在了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手里,怕是真的要走向末路。
“二夫人,您的妆还未上完,吉时已快到了,烦请您进屋来吧。”为她上妆的嚒嚒大声唤她。
阿释娜回神,没有言语,只是狠戾地折下指尖抚摸的那截腊梅枝,慢慢踱步走进屋内。
在嚒嚒的一双巧手摆弄下,她额前花钿被描成一朵盛开的腊梅盛放在她眉间,异于中原人的墨绿色眸子晦暗不明,一双媚眼向上挑起,上半张脸眉目流转,似有无限媚意,下半张脸却棱角精致,薄薄的红唇冷淡地没有一丝弧度。一张脸糅合了媚意与冷漠,矛盾却又风情万种。
嚒嚒不禁看呆了,连连赞叹道:“二夫人容貌倾城,定会让二爷看了挪不动步子。”
阿释娜眉头一皱,想到了祁铀此人,他再三保全自己,当真毫无所图吗,她一向觉得世人的心皆充满了算计与利弊相关,怎么会有人如此痴傻,可是想想祁铀的眼神和憨厚的笑容,她突然就信了他。
从此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阿释娜不在乎中原女子婚前不能见夫婿之类的诸多繁琐规矩,她提起嫁衣的裙摆一路小跑,将嚒嚒的呼唤声抛在身后,奔向前院,她想向童年奔向父亲一样,问问祁铀自己今日美不美。
风从她耳边划过,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也知道祁家和凉州乃是不共戴天之仇,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呼唤着她,让她去见祁铀,去奔向那个满眼里都是她的男人。
她一路跑到前院,已是气喘吁吁,刚在门口站定,理了理仪容准备敲门进去,却听见了祁镇低沉的声音传来,阿释娜浑身一震,不由得止住了正欲敲门的手。
只听祁镇的声音低沉,语气里有着三分讥讽与不屑:“我当凉州都是好战的血性男儿,不成想这凉王着实是个孬种。”
阿释娜心头仿佛被这一句话点燃,怒火逐渐蔓延开来,她咬了咬牙忍住了,没有出声,继续听了下去。
祁铀的声音里却压抑着怒火,听得门外的阿释娜心里一紧,祁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凉王怎敢如此对她!”
祁镇语调漫不经心,可吐出的话却冷漠得像凉州边境最凛冽的风,一刀一刀将阿释娜的心凌迟。
“凉王着实有趣,竟来信说自己从未有过反心,是阿释娜公主偷了兵符又率众将军胁迫于他,强行出征,最终惨败,跟他毫无瓜葛。还说阿释娜公主并非他亲妹妹,是捡来的,还望我朝切莫牵连于他。”
阿释娜听了后,泪水夺眶而出,她是不是亲生的,自己再清楚不过,她与哥哥一母同胞,如今哥哥为了保全自己,将罪过全推到她一人身上也就罢了,竟还要将自己驱逐出族谱?
阿释娜摇摇欲坠,蹲了下来,手扶住门框,捂住嘴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祁铀的声音仿佛有怒火燎原,他咬牙切齿地念着凉王的名:“阿释延楞。很好。凉州男儿的血性在他身上早已丢到了九霄云外,为了保全自己竟忍心将这天大的罪过推到阿释娜身上,将阿释娜作了弃子。他很好。”
阿释娜泪眼模糊,五根葱白的手指狠狠抓着门框,青筋尽显。
祁镇嘴角抿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以祁镇的武功,早已听出了门外有人,但这阖府上下并无女眷,更是无人敢脚步这么凌乱地跑来前院,加上裙摆的锦缎摩擦声,这是阿释娜无疑。
他这番话正是故意说给阿释娜听的,想让她断绝了扶助她哥哥的念想。可祁铀这小子不知情,倒是真心为阿释娜愤怒。
祁铀努力地压抑住心头的怒火,语气坚定:“她哥哥不要她,我要她,凉州不要她,祁家要她。今日等午时,我带她见过了父亲母亲,她便是我祁家人,从此如若有人伤阿释娜一根手指,我定断那人一双手臂,若是有人欺辱于她,我定教那人百倍奉还。”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阿释延楞是她一向敬爱的哥哥,凉州是她从小长大的土地,我虽恨得想杀了阿释延楞,却不能如此让她伤心。日后若凉州再有异动,我定亲自披挂上阵,押阿释延楞来给她一个说法。”
阿释娜早已泪流满面,她一生要强,更胜男儿,哥哥不争气,是她一路扶持帮衬,杀伐决策,才将不成器的哥哥推上凉王的位置。
众人只知道阿释娜公主相貌出众,杀伐果断,若是男子定是凉王的不二人选,她一直被捧得极高,从不需要别人保护庇佑。
只有祁铀这个傻子,认认真真地替她难过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