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在夕阳下都泛红的袈裟,在一片黑寂中,犹如血色般凄美。
唐僧挡在了牛魔王的身前,轻念:“阿弥陀佛。”
时间偏爱于他,便在此刻凝滞。
猪八戒正在和火焰战斗,看见师父舍身赴难时,他静住了,脑袋上高高的厨师帽歪斜,一只通体洁白的小兔子咕噜出来。
沙悟净就在师父身边,他张大了嘴,两只手仍呈怀抱的状态,他有心去拉住师父,却扑了空。
白龙马自顾不暇,身上的毛被火烧得焦灼,两只雪亮的眼睛望着空中的大师兄,心中滋味苦涩。
那么——孙悟空呢?
千钧一发时刻,猴子依稀恢复了些理智,他大惊失色,显然没有料到那个日日诵经念佛的和尚,会用救一只妖怪!
此时收回金箍棒已然不及……
他眉心紧蹙,用全身所有的力量,像一支强劲的弓弩,脱弦,扑倒在唐僧的怀中。
正如五行山的初遇,只不过那次是重生,这次是赴死。
金箍棒击在了猴子的背部,口中豁然呕出一口血,他的神情却如释重负。
终于……赶上了……
他踉跄,血喷洒在师父柔和的袈裟上,鲜艳的红色,犹如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
“悟空……你这是……何苦?”
唐僧发现,原来这世间居然有比锦澜袈裟更鲜红的色彩,那就是悟空的血。
袈裟上的璀璨的宝石在染上血的那一刻,如星辰陨落一般,瞬间黯淡。
唐僧感到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揽住怀中徒儿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孙悟空仰头,笑容七分邪恶,三分倔强。
“悟空……你何苦救为师……啊?”
“师父……又为何要救牛魔王呢?你忘记了,他是妖…你是佛。”
“不,悟空,我不没忘记。正因为他是妖,我才要救他,我要打破天地对妖魔的偏见,没有一个族群生来高傲。绿衣小妖因我而死,我欠她一条命,便要还她一场盛世太平。”
唐僧慈眉善目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纹。
光从裂纹中迸射。
他终于要打破规则,不安于世!
怀中的孙悟空笑得凉薄。
他身上的血依然在汩汩流着,可竟不觉痛。
人生来就是走向死的,西游十万八千里,每一步,都在奔赴死亡。
在齐天大圣的世界里,死亡意味着重生。
他死得从容,死得畅快!
“师父……你忘记了,你也曾救过我,俺老孙欠你一条命,但我不想还你太平。”
这些话在心中埋葬了许久,如今将棺椁重开。
是腐烂,还是新生?
“有人的存在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矛盾、战争,都说是佛在普渡众生,倒不如说是众人渡化佛祖……俺老孙被压在山下,经历了五百个寒冬烈夏,饮尽世间孤独,而天上的神仙却在寻欢作乐洋洋自得,他们觉得将俺压住,就摆平了邪恶,神仙错了!邪恶,永远滋生在心里!”
神仙错了!
神仙——错了!
神——仙——错——了!!
每一字都重如万钧,在场之人无不骇然。
试问,除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外,还有谁敢向着天地说神仙有错?
没有人。
正如三界只有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一样,这些看似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也只有他能够说出来。
好哇!说得畅快!
“悟空。”
“悟空……”
“悟……空……”
红尘之外,好像有人在呼唤他。
他忽然明白,不只是他,万事万物都存在各自的孤独。不说不代表没有,而代表麻木。
人用一生了解自己,在生命尽头时仍是一知半解,可见人心的复杂。想要彻彻底底地了解一个人,很难,让一扇门主动打开要比拿金箍棒打破门要难上许多。
一个是物与物的较量,一个是心与心的较量。
谁输谁赢,你还看不出来吗?
有时候,一个选择能够决定很多事情,甚至关系到结局。
但往往,有些事容不得你选。
我们呐喊彷徨,迫切地想要自由。
可我们连选择的权力有没有,谈何自由?
你无法决定,如何生如何死,但其中的爱恨情仇,却完完全全地掌握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