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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变卦

秋高气爽,石溪镇山上坝子苞谷黄成了一片。世居高原的人家开始打算如何收苞谷的事宜。

月黑风高的夜晚,刘匡匡一家三口从田里忙碌归来,做好了晚饭,点上煤油灯,摆在老木桌上吃。刘匡匡对儿子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娃娃,今天累吗,刘匡匡的儿子刘旦旦说,累呀……。刘匡匡说吃完饭早点休息,陇上小麦覆垅黄,苞谷更是了不得,黄得不成样子啦。明天还要去收苞谷。刘旦旦说知道了。刘匡匡是一个四十左右岁的男人,刘旦旦才十五岁的样子。是他二十多岁时和邻村一个叫李春花的女人生的独生子,近些年计划生育抓紧了些,加上家庭负担重,两口子没有生育多的儿女,只此一个独生子,养得很为贵。

刘匡匡边吃菜边对桌前喝白开水下饭的李春花说,今晚的天气真好,外面安静,一点风都没有,往年好像没有这样好的天气,是不是今年年成比往好。李春花说,今年的苞谷比往年大个,要是能这样一直晴下去就好了,苞谷不用多大的火候就能炕干。

忽然听到外面关牲口的房门轻微的响了几声,刘匡匡耳朵激灵,听得分明,对李春花挤了挤眼神,悄悄说有人碰我们家的牲口门,关牲口的房子门你们关牢了没有。李春花说关牢了的啊,但是仍然放心不下,怂恿刘匡匡去看看是不是贼来偷牛。刘匡匡放下碗筷,拿起电筒,朝门口走去看牲口门关牢没有。谁料走到门外,看见一个矮矮小小的黑衣蒙面人把他家的牛从牲口房里拉出来,看得分明,这不是偷牛吗,情急之下,匡匡急中生智,进屋提着扁担,一边出去阻止,一边高声喊人帮忙。把贼围住,匡匡气愤的吼道,你是谁,你瞎了吗,走错地方了吗,跑拉我家的牛干啥,我家的牛逗你还是惹你啦。……大家快来看,有人偷我家的牛。

李春花最先听到,赶忙跑出去帮忙吆喝,不一会场坝里就聚集了许多乡邻,偷牛贼被团团围在场坝中间,偷牛人想跑却跑不了,有人建议说,喊警务室的人来把他抓去坐牢,也有人说打死他算了。匡匡迅速夺下偷牛人手中的牛,牛乖,场坝里自顾自的找草吃,偷牛人的手扭到了背上。偷牛人本来想趁机跑掉,谁料刘家人来得这样快,一下子就把自己包围了。人们要揭下他的面具,看是哪里人,谁料偷牛人从腰间掏出一把钝尖刀,刀长十多厘米,嗖嗖划了几刀,就把刘匡匡刺倒在地,邻居见势不妙,一些提锄头,一些拿扁担,一阵围攻,把偷牛贼束手就擒,捆绑了起来。

李春花见到刘匡匡抱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都很义愤填膺,邻居们都安慰他们不要怕,人已经捆起来了,但是李春花还是哭了。李春花问刘匡匡,你有事没有,血都流出来了,刘匡匡奄奄一息,说没有事,让邻居送他去医治。大家制作了个简易的担架,抬起刘匡匡去石溪医院治疗。走时让儿子陪自己去,让李春花带着邻居们把贼送去交给政府。李春花哭着说知道了。

刘匡匡和儿子上医院去后,李春花对邻居说,大家有目共睹,这个贼偷我们家牛,还持刀伤人,把他送去见官吧,大家听了很兴奋,也很气愤,都以为这回可以看好戏了。刘匡匡的大伯说,把他抓去警务室,让警察打死他。想法透彻的刘阿斗说,警察营私舞弊的多极了,怕偷牛人和警察有亲属关系,到时岂不功亏一篑,不如先审讯过,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再请村委会的做个见证,拿下第一手材料,再送去警务室,贼想翻身就难了。

端出板凳来,堂屋摆成两排,同时神龛下烧了纸,表示发生了灾难,要求神灵恩准惩罚恶人,然后摆文书录口供,老的上坐,年轻力壮的拖偷牛贼去审,升堂一样,事情办得很严肃。李春花为他们端茶倒水。于是盘问偷牛人,你是哪里的人,偷牛人先是不说,被踢了一脚,才吞吞吐吐的说姓马,叫马小宝,是石溪马家沟的人,因为家里穷,没有吃穿了才被迫干这行,说完就哇哇哭起来,央求刘家村的人饶了他,下次不敢来这里偷牛了,长老们说,你不伤人还好,现在人都被砍倒了,生死未卜,抬去住院去了,你还想让放了你,简直是做梦。马小宝说既然伤到人了,放他回去后,拿钱来医治主人家,同时赔主人家经济损失,家里还有两头牛,赔得起的。只要放了他,牛归刘家所有。长老们审到这里,问李春花要不要私了,李春花说怕他耍诈,马小宝再三央求,李春花说不图钱财,就图个公正,长老们录了口供,让双方按了手印,又录制了几份,大半夜请村委会公示后,几十个人就捆着贼送去派出所。

人们点着火把排成一队,所过之处,惊醒一些早睡的庄稼汉,披衣散带的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走了一个小时山路,来到石溪镇派出所,派出所门前亮着一只电灯,全镇就只有这一只电灯最亮,乡政府的电灯晚上公务人员下班了就会关掉,只有派出所的不关。全石溪,只有中心镇才有电灯,乡下点的是煤油灯。电灯的瓦数很大,照得四野明亮,石溪派出所几个明晃晃的大字赫然映入人们眼里。这就是派出所了,人们心里想。派出所的门关着,李春花就去敲门,听到敲门声,警务人员就来开门,十几个警务人员正在值夜班,问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情,李春花如实说了,马家娃儿来偷家里的牛,人们跑去阻止,让他把牛还会来,他不还,还用刀刺伤了刘匡匡,人已经抬到医院去了,你们管不管。警务室的人听到报案,出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李春花说贼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看,李春花说人我们已经绑来了,就招手让刘家村的人押马家娃儿来审,大家押着马家娃儿来的警务人员面前,警务人员让群众给他松了绑,拷上手铐,带去警务室处理。李春花和一些见证人被喊去一同录口供,天已经将近后半夜了,大家才得到批准回来。回到村里,李春花一人送了一袋饼干给帮忙群众,大家点了只烟,才走散掉,各自抱怨着回去休息。抓贼的邻居们走后,李春花就去了镇中心医院看刘匡匡。

镇中心医院的设施陈旧得要命,医疗条件落后,白衣天使们都厌烦在这里工作,晚上往往没有人值班,刘匡匡抬到医院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有医生来料理,问清是哪个村的人后,又办了住院手续,医生才帮忙清洗伤口,涂消炎药,打止痛针,挂青霉素盐水。有人问医生要不要缝几针,钱的问题不用担心,医生说不是钱的问题,是能不能乱缝的问题,缝不好伤口感染了,得破伤风要死人的。大家就不再问。大家守到后半夜,李春花来了,刘匡匡挣扎着起来问李春花,送贼去见官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李春花说顺利得很,交给警务人员的时候,人家还给上了手铐。说是人犯了法跑不掉的,派出所会处理好的,还录了口供,按了手印。

第二天,为了证实刘匡匡被杀的事情是否真实,派出所的文书们找到刘匡匡,检查了伤口,照了相,说不要担心,安心养伤,派出所会公正办事的,刘家村立了大功了,派出所顺藤摸瓜,趁机帮其他农户家找到了丢失的牛。等案件判定了,会给村里报送通知,让村委会给刘家些补贴或减免。刘匡匡问那我的医药费怎么办,又是打针又是输液,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人是贼所伤,我们会去给你追缴医药费,刘匡匡不再多问,口供上签了名,按了印。医治了半个月,出院那天,医院派人来对刘匡匡说,谁是刘匡匡,你的住院费财务给报销掉了,走的时候就不用多交钱了,直接可以出院了。刘匡匡说,感谢政府关心。中午,收拾完病房里的卫生,打算出院了,人们在医院门口放了鞭炮,刘家请了一辆拖拉机来拉刘匡匡回去,十里山路,转瞬就到了,刘匡匡下了拖拉机,又放了一串鞭炮,院坝里摆了几十桌宴席才散去。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刘匡匡才出院,不敢干重活路,每天只在场坝里晒太阳,看管晾晒的苞谷,儿子刘旦旦,媳妇李春花,则每天都去山上收苞谷。才五六天的样子,粮食就全部收进屋来。随着伤口愈合,割苞谷草那天,刘匡匡总算帮上家里的忙。割完苞谷草后收成就算结束了,就没有活路干了,整天呆家里浪费时间不划算。刘匡匡想不如去找点事情做,石溪走了一圈,没有找着。赶乡场那天,他又去了。路上遇着撵羊子的人,刘匡匡想买几只来喂,可是出的价钱太低,人家不卖给他。大好的秋天,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岂不可惜。家里想了些日子,外面混迹了些日子,刘匡匡终于想到了门路,就想自己有一身好手艺,浪费掉可惜了,不如去外面其它村庄找找蔑器活路做,换点盐巴钱。刘匡匡的手艺是啥手艺,是编竹制品,比如竹篓,蔑匡,锅圈,刷把之类,竹制品器物,石溪流行极了,都喜欢用。每次赶乡场,蔑匠们总是会背去卖,贵的三五圆钱一样,便宜的几毛钱一样。是一些人混迹的活路。主义打定的时候,李春花屋里做针线活,

刘匡匡站在门外高声喊屋里的李春花,说春花我有个事情给你商量,你看可不可以,李春花问是什么事情,刘匡匡说,现在竹制品很行销,自己想去做一段时间的蔑器活路,看能不能赚几包盐巴钱,收成已结束,呆在家中白白浪费时间可惜了。李春花说,你的伤真的好痊愈了吗,出去会不会加重感染,要是复发,怕不好医治。刘匡匡说,医院用的药水好,伤口已痊愈,不用担心。李春花说,那你去你的,家里有自己和娃娃料理。事情说妥当了,吃过中午饭后,刘匡匡磨好镰刀,就走村逛寨找活路做去了。路途遇到邻居,问他去干什么,背上背把镰刀,刘匡匡说,去给需要的人家编竹制品去,价廉物美,愿者所需。沿着三叉河畔,他挨家挨户的问,谁家箩箩筐筐烂了,两块钱编一样。人们都上山干活去了,没有人在家,三叉河畔的庄稼水分重,收获完,不像他们那边秋天来得早,水草干枯得快,还要几天才能收获结束。问到哈喇寨杨家时,几只狗突然跑来对着刘匡匡狂吠不止,刘匡匡路上捡了一根木棍,边打狗,边问里面的人户需不需要编蔑制品,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伯听见后,摇着走出来喝住狗。问刘匡匡有什么事情,刘匡匡说他是蔑匠,来找事情做。老伯伯说家里倒是要编几样家什,只是怕你编不出来。刘匡匡问是哪几样家什。老伯伯说你猜。刘匡匡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编什么,到底编不编,别耍我,老神经病。老伯伯说我说给你听,青龙背上耍一刀,千丝蔑条不收口。刘匡匡早听过这个故事,说的是修竹子和弄刷把,但是老伯伯的语气有些不好,请他编根棍棍,弄些条条,是不是另有所指,人下胯那个不就是棍棍,不就是条条。加上自己也不高兴给老伯伯编蔑器了。就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主人家自己去做,不乐意编。刘匡匡倒是想给他一根青龙条,只是怕老伯伯使不起。说完就溜之大吉了。走了一会儿,走到一个旦伯娘家,刘匡匡问老妇人,你要不要编蔑器,老伯娘说,竹篓你会编吗,多少钱编一个,刘匡匡说会的,三块钱编一个,街上是五块钱一个,主人家出材料,就只收三块了。只是中途要给他烟抽,老伯娘说没有问题,让刘匡匡现在就编,编两个竹篓就可以了。活干到傍晚才结束,看看天色,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刘匡匡饭都没有吃就辞别了老伯娘家,沿着路返回来。回到家,儿子和婆娘在打扫场坝,刘匡匡说给他们,我给你们讲个事情,今天有个老者拿蔑匠入门的几句谜语来考我,说要我给他编一个青龙背上耍一刀,被我给回绝掉了,你们猜青龙背上耍一刀是什么。刘旦旦想了想,说不就是剔竹子吗,早讲过了。刘匡匡说知道这个就等于上完蔑匠的入门课了,另外还有几句也是至关重要的,乌龟塞洞门,千丝蔑条不收头。要切记,不然就不像蔑匠。

第二天,刘匡匡起来得很晚,昨天走了半天的路,脚痛得很,今天他不打算去四处找活路干了,而是呆在家里编,编好竹制品逢场赶集再背去卖。他家有一林不大不小的竹林,足够一年四季用。砍来竹子,切好竹条,刘匡匡就开始了编竹篓。编小的不划算,就编大的,剩下的蔑黄,编成锅圈。短小的蔑青,切成了刷把。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他尽最大的力量实践竹子的价值。赶乡场,就背着去卖。石溪的乡场,布局真是规整,能一目了然。石溪镇的行业街,划分真是清楚,卖菜的地方叫做菜市,卖猪的地方叫做猪市,卖米的地方叫做米市,卖布匹的地方叫做布市,卖竹制品手艺品杂货,汤锅的地方叫做杂货市场,一点也不乱套。刘匡匡背起十来个竹篓来到杂货市场,摆在众多的竹制品中间卖。这是他第一次卖竹制品,油然而生一种陌生感。有个少数民族蔑匠的竹制品摆在他的边缘,足足有百十来个,不知道少数民族咋个编的,居然能编这么多个。刘匡匡看了直摇头,感叹自愧不如,问少数民族,老哥,你真厉害,这么多蔑筐编了多少天,少数民族说,哪里有多少天,三五天而已,家里几个儿子连夜赶出来的。刘匡匡说难怪,自己一天使尽了力气也才编五个,你们真厉害。不知道要卖多少钱一个才合理。少数民族说,最大型的二十,小的分三种,最小的一块钱,半大的三块钱,再大些的五块钱。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卖小蔑器精制品的老者,穿得破衣烂衫,他们带着锅圈,刷把,蒸底来卖,数量多,用一根绳子捆在一块,动人极了。这些小家具价格不贵,近来做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只有这些老人有心细细派派的去做。不知道谁打来了一碗酒,你递给我我递给你的喝,递着递着就递到了刘匡匡面前来了,刘匡匡本来想推却的但是想心不地的泯了一下嘴巴。酒转过十来个人手里时,喝干了。有人就拿碗去还。这时听到一个老乞丐说先别还,再打半斤来我们吃,我还有几块钱,我请大家吃。

这个人姓谁名谁,为啥子要请大家喝酒。难到他家不急钱用。这个人名叫王叫花,是石溪本地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家里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娶过一个媳妇,媳妇嫌他穷,几次三番跑掉,每次都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后来实在找不起了,用火钳在媳妇的性部烙一些标识,方便辨认。媳妇受不起折磨,痛死掉了。以后他就再没有讨过媳妇,一味好吃懒做,四体不勤,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差,一天比一天穷,最后当了叫花子。王叫花家没有竹子,看到竹制品生意好,就东家一根,西家一根的去讨竹子来编竹篓卖,遇到老主顾,少收些钱,卖价很随和,生意初时很好,但是讨口毕竟是低三下四的活路,后来就没有多少人理他了。王叫花乐天知命,有多卖多有少卖少,逢场赶集天总是会来凑凑热闹。近来没有人理他了,王叫花山梁找野竹子来编,野竹很脆,编的时候常常会折断,王叫花技术好,一连可以编三四个不中断。野竹编的家具不结实,买的人少,卖了几场都没有人要,今天王叫花生意好,老早卖完了。兴致好对大家说,身上还有几块钱,请大家喝酒。大家知道他的生活困境,本来想客气客气的都不客气起来,有人端来酒,自己先泯了一口,啐沫都还在碗边,递给第二个喝,第二个用衣服揩揩碗边,泯了一口,咂巴了一下,没有说酒好,没有说酒坏。递给第三个人喝时,说现在这个酒酒精度好像低了,吃起来一点也不呛人。递给第四个喝时,连酒的酿法,哪家酿的,用什么工具酿的,用了几道工序都品出来了。杂七杂八的转了一圈酒,碗中所剩无几。主人家一口气喝了,就拿碗去还,大家才走散。刘匡匡虽然新来,得到了一口酒喝,心里高兴,心想卖竹制品就是好玩。不但不要营业执照,还可以和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人往来。

太阳正辣,石溪乡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凡。蔑兜很快就卖完了,十个蔑兜,三块五毛钱一个,卖了三十五块钱,那个年月蔑兜价钱不贵,不像现在已经涨到五十块钱了。摸摸肚子,有点饿了,刘匡匡就辞别了大家,去食物街转转,弄点午饭填肚子。石溪的食物街,食物种类多,荤素都有,什么豆花饭店铺,面条米线店铺都有,只是价钱贵,赶乡场的人大多都吃不起,要乡政府的公务人员们才去细细派派的坐里面点菜炒饭,喝酒抽烟,人声鼎沸。赶乡场的乡下人,往往只是从食物街走一圈,表示自己来过乡场食物街了,然后就转背去了杂物街,杂物街宽敞,样样东西有卖,什么箩箩筐筐,锄头,犁铧,板凳,桌子。什么炉灶,锅碗瓢盆都有,此外还有搭起帐篷卖的各种汤锅,什么猪肉汤锅,牛肉汤锅,羊肉汤锅都有,也有卖烧烤的小伙箱,卖荞凉粉的小摊点,卖豆花饭,酸汤苞谷饭的小帐篷,炸洋芋卖的小炉灶。吃点啥呢,街上走了半天,还是酸汤苞谷饭实在,就坐到酸汤苞谷饭的帐篷里去了,问老板娘,酸汤苞谷饭多少钱,老板娘说,五毛钱一碗。刘匡匡说给我来一碗。老板娘就舀了一碗,配上酸菜端上来。问刘匡匡要不要蘸水,刘匡匡想了想不要白不要,就说来一个蘸水,那蘸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吃起来真苦,像黄莲。天气热,吃苦能解署。吃完饭,付了钱,就回刘家村来准备蔑制品,下一场还要来赶乡场。过年了,刘匡匡还在乡场上卖竹制品。年关那天,一家三口坐在场坝里数钱,忙碌了三个月,卖到了很多钱,将近两千块钱的样子,问儿子要不要买自行车,父母可以慷慨解囊,那时候大自行车都才七十块钱一辆,李春花打岔说,不如送儿子去读书,现在就流行上学,认识几个字总是好事情。刘匡匡说来年收成再说,人家学校不招春季生,秋天入学才方便建立档案,早去问过了。以往的十六年好像是白活了,儿子从来没有想过要上学的事情,突然听到这个词汇,心头热了一下。以后的日子,和邻居家的娃娃玩办家家,轮流着玩老师教学生的游戏。石溪的年关总是非常热闹,好赌的聚集了个赌场,好吃的争先恐后往杂食街上跑,好玩的牵着马匹去坝子较量。烟花火炮响彻三叉河。过完正月十五,开春了,所谓的开春就是春天到了,三叉河居住的人们开始忙碌播种事宜。刘匡匡是农民,当然不例外。像这样春种秋收的方式已经过了四十多年头。从来没有感觉到厌倦,认为人活着就该这样生活。

春天一到,山叉河的水猛涨,有一天刘旦旦去地里归来时,看见有人在大河边洗澡,像是一些学生,回家放下背的箩筐,就跑去了河边。身上的污泥怂恿他连衣服也不脱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去了,好凉快的水,水里游了一会儿,他问那些学生哪个学校上课,带得有书没有,能不能让他看一下。洗澡的学生说没有,过了那天,刘旦旦变得更加想读书。春耕已毕,夏天过去,快到秋天的时候总算开学了,这一年,他心里时不时的会想起读书的事情,有时看见比他小的多的那些学生过路,甚至想扁他们一顿,把别人的书抢掉,为了学点文化,刘旦旦真的去石溪中心小学报名读一年级去了,由于年龄大,个头高坐在最后一排,学习成绩很好。每次和亲戚聊天,他如实的说就是想读书,像他这样好学的人,班里是没有几个的。老爹刘匡匡说只要他成绩一直这样好,砸锅卖铁也要抚养他去读书,读到了三年级,旦旦的成绩还是很好,到了六年级时仍然很好,刘匡匡高兴极了,说为了抚养娃娃年年虽然累死累活,没有遗憾。一转眼快小学毕业了,有一天,一家三口坐在场坝里谈天,刘匡匡说,旦旦你现在长大了,小学也毕业了,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以后就不抚养你读书了,刘旦旦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问刘匡匡我为啥子不能读书了,我学习成绩不是一直都很好吗,再说像我成绩这样好失学了难道不可惜吗。刘匡匡说可是我没有钱抚养你读书了。读完初中要花不少的钱呢,还有高中,大学,不如回家娶媳妇更划算。经过孩子几次三番央求,刘匡匡还是决定抚养孩子读书,无论再穷都要抚养。对孩子说,是啦是啦,只要你好好读书,老子砸锅卖铁也要弄钱来给你读书。听得过路人都非常感动。

刘匡匡想自己虽然有一门好手艺,但是这个年头钱难找,忙里忙外,累死累活,仅仅够一家人麸口而已。想了很久,听说外面改革开放正兴起,许多人出去都找着大钱回来了,自己也要投身其中去。过了一段时间,广东打工的邻居刘小二回来了,说是那边条件好,要带儿子去那边读书。刘匡匡就去找刘小二,去的时候带了瓶苞谷酒去,表示特意来找刘小二办事情,刘小二说遗憾得很,来去匆匆,忙呀,怕是帮不上匡匡大哥些啥。刘匡匡说不要你要帮什么忙,你去广东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和你们一块去。刘小二问你去广东干啥,刘匡匡说打工,只是不知道工作好不好找。刘小二说工作的事情不用担心,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活儿干的。刘匡匡说,那去的时候喊我一声。刘小二说你得准备好,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刘匡匡说没有问题。于是辞别刘小二,回家收拾行礼。两天后,三人从石溪坐客车到高原城,再转乘火车南下广东去。坐了两个多小时客车,就到了高原客运站,客运站离火车站有二十里路远,刘小二路熟,就带着他们去火车站买票,短短的十多公里路,对于刘匡匡来说漫长极了,以前他也去过几次城市,但是没有这次郑重,记忆没有这次深刻,总是漫不经心。高原城对他来说,大极了,虽然只是火车带动下的万万千千古城中的一个。

从客运站到火车站,需要经过几个商业步行街,几个小商品市场,几个油炸街,几个学校,过了高原师范学院,高原市政府,高原人民医院,就是火车站了。高原火车站大极了,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买票的时候,刘二再三叮嘱刘匡匡不要乱跑,要紧跟着他,火车站人多,事杂,怕走丢了不好找。三人买了票,是当天中午两点钟的票,时间还没有到,差半个钟头,三人进了火车站,刘二递给他票,说身份证上了车再给你,人多手杂,怕人趁机偷东西,里面已经开始忙着检票,跟了那么长的时间,刘匡匡实在太渴了,听见说还有半个钟头,就想不如去买瓶水喝,怕路上渴。看到外面超市很近,他就推铁门出去,一边对刘二说,你们在里面等等我,我出去买一下水,刘二想给他说里面也有超市,但是人已经出去了,没有来得及说。刘匡匡出了火车站,到站前超市买了三瓶饮料,带着回来,验票时发现身份证在刘二身上,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是刘二验的票,进去了才给他票,这下可好了,没有身份证进不去。刘二想怎么办呢,刘匡匡再三央求验票员自己进去了一定拿身份证来检查,无济于事,他在玻璃门前大喊大叫有一阵,火车站大得很,而且有两层楼,不知道刘二在那一层楼。就坐在地上等,他希望刘二等不到他去会来找他,时间过去了很久,估摸四五点钟了也没有人来喊他,刘匡匡开始怀疑错过车了。刘二会念及老乡邻居之情来找他吗,刘匡匡心里捉摸不定。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高原城市灯火辉煌,艳丽极了,刘匡匡灰心丧气了,刘二不会来找他了,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怎么办,刘匡匡想,明天退了票,就回石溪去,刘二从广东打电话来再商量去打工的事情。

天色已晚,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哪里休息呢,火车站人生地不熟,老客运站倒是来过几次,只是相隔已久,记忆里早模糊了。怎么回去呢,搭个出租车吧,刘匡匡走到马路边对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对师傅说去客运站要多少钱,车师傅说十块钱,那时候的十块钱是半天的工程钱,刘匡匡哪里舍得,对师傅说能不能少点,车师傅说给你少两块钱,刘匡匡就上了车。车在城市里转了一圈,先从天生桥上过,然后径直奔向水厂,到大桥下时,出租车司机说到了,刘匡匡四下里看了看,说这不是桥脚吗,老子不下去,不要骗我,要到客运站我才给你钱。刘匡匡不想下来,来不及了,几个混混围了上来,要刘匡匡交出身上的钱来。刘匡匡见他们人多势众,从身上掏了掏一些零钱给他们,说只有这些了,把那张火车票藏得很严实,谁也早不到那张火车票,现在身上就只有那张票值钱了,混混们觉得他身上还有钱,搜摸了一阵,果然没有,才扬长而去。刘匡匡看看陌生的周围,想要报警,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报警,那个年代,没有电话。踽踽独行,要走回老客运站。到了老客运站,才能回到刘家村。几次想拦个出租车坐回去,身无分文,怕上当受骗,只得作罢。

看见桥段川流不息的车辆,刘匡匡几次想招手拦个出租车再坐回去,身上没有分文,怎么办呢。终于鼓起勇气拦住一辆黄色的桑塔拉,央求把自己带回火车站,自己没有分文,出租车司机不愿意。连他自己几乎绝望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要去哪里,刘匡匡具体地说清楚了自己的事情,司机免费送他去火车站,沿途刘匡匡东张西望,害怕再骗他,司机安慰他说不要担心,不会骗你,绕过几道弯,出租车开到了火车站,司机笑呵呵对他说,这下没有骗你吧,刘匡匡感激涕零的说,没有骗我,真的没有骗我,感谢师傅。司机说不用谢。刘匡匡推开车门,走下车。火车站还是来时的火车站。怎么才能回到客运站去呢,刘匡匡几次想再找辆车把自己带回去,有一个好心人拉自己回来已经够了,何必老是想占别人的便宜。刘匡匡看到火车站警务室的门开着,向警员询问,老客运站的路怎么走,自己被抢了,身无分文,没有钱坐车,只能问一下地址走回去。警员告诉说,客运站相距很远,要搭车去,不然会迷路。刘匡匡说没有关系。于是警务人员告诉他客运站在高原北路。沿着街直走十多公里就到了。走出警务室,天色已晚,晚上十一二点钟的样子。刘匡匡想起身上还有张火车票,售票处去退票,没有身份证,再说火车已经开走了,不能退票,她们也没有办法,票就这样作废了。走出火车站,天色已晚,高原城里的店家大多已经关门,出租车还川流不息的往来,有一种孤独感从空气中传来。越走感到自己越孤独,最后心里竟然悲伤起来。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菜市场里,刘匡匡一脸的泥巴,口里不断地问过路人,认不认识自己,自己被抢了,人们听到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哽不成声。误认为是精神有病,没有搭理。饿了一天的刘匡匡没有体力,浑身发软,坐在菜市场的一块砖石上等人给他带路。问了半天,谁也不搭理,刘匡匡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觉得可能是有人误解了自己,心里变得理性起来,打算改变策略。摸摸肚子,感到饿极了,走到一个烧土豆卖的摊摊边去,对烧土豆的老妈妈说,老妈妈我饿极了,你能不能给我个土豆吃,老妈妈问他是哪里人,怎么讨口了,问清楚了以后就递给他一个土豆,说你吃吧,吃了赶紧找客运站去。刘匡匡说谢谢老妈妈。刘匡匡囫囵吞枣就把土豆吃了,土豆是好东西,吃一个就半饱了。走出菜市场,刘匡匡感觉有些乏力,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里确乎有一些怪异,可能是身上脏的缘故。

人遇灾难,连走路都容易骨折,连喝水都容易塞牙。

不知道怎么走的,可能是昨晚多走了些路,这回稀里糊涂就走到了客运站,客运站还是来时的客运站,只是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师傅们忙着招揽乘客,刘匡匡看到开往石溪的客车还在,就走过去问你们的车要回去了吗,师傅说要回去了,赶紧坐车上去,马上要走了,刘匡匡说,自己和刘二去广东打工,但是不小心走掉了,晚上搭车又被抢。现在身无分文,能不能把自己运回去再开车费,自己是地地道道的石溪人,不会赖他们的账,不给车费。谁料师傅语气一变,说那怎么可以能,我们是给客运公司开的车,车走的时候要交账,我们开车的身上没有带钱,没法替你垫啊,你坐其它车去吧。语气很生硬,看来没法商量了,怎么办。刘匡匡站在开往石溪的车旁边,不想动弹,但是人家就是不让上车。刘匡匡对师傅说,能去刘家村帮自己捎个信吗,师傅说不知道刘家村在哪,况且自己忙得很,没有时间。眼睁睁看着车开走了,自己却无可奈何,车开走的时候,他甚至想追着车跑,追到师傅心软了放他上车去,客车开出客运站后就快起来,谁也追不上了,刘匡匡伤心极了。

自己人生路不熟,不能走去太远,就转回客运站来。怎么办呢人家车师傅要现钱才准坐车,自己一分钱都没有。他心想,要是谁能去给春花捎个信,让她来接自己就好了,客运站走了一遍,没有认识的人,刘匡匡就坐在客运站门前的梯上,独自伤心。客车已经开走了,而且一天才一趟车。要回石溪看来只有找熟人先带信回去,让家里人来接自己。摸摸肚子,饿极了。想到刚才来的时候,菜市场里有一些烂香蕉,烂萍果,他打算回去弄几个吃。吃饱了就在菜市场里睡觉,他睡觉的地方长年累月都有一些打临时工的坐在那里休息。晚上人们都走了,唯有他还在那里不走,幸好那里避风,卖苞谷饭的收摊后还会留下些火灰,第三天菜市场还未开张的时候,刘匡匡就走赶忙走回客运站,找熟人带信回去。但是车上的人老是些陌生人,搭不上话。当他灰心丧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一大包东西来上车,是村里的张店铺家,刘匡匡赶忙拉住他说,张店铺,你认识我不,我是刘匡匡,你们村边上的刘家人。张店铺说你有啥事,我去过你们村,不用绕弯弯,直说。刘匡匡说,能不能帮我捎个信回去,说让家里人来接我,我身上没有钱坐车回去,张店铺说没有事,回去我就给你家里人说,你等着。他们来哪里找你,刘匡匡说还是客运站。晚上刘匡匡又迂回菜市场去睡觉,菜市场里人们丢掉的水果多得很,很多打扫卫生的都在捡,他也不例外,弄了几个来吃,萍果倒是不敢多吃怕胃受不了,就捡了几个香蕉吃。好歹挨到明天,他心想明天家里人来就会把自己带回去,天还没有亮,他就跑到客运站去等家里人来接自己,几天来由于晚上睡墙角,衣服脏极了,洗脸的时候用衣服抹脸,脏水把脸弄得更脏了,只是他自己没有觉察到。

到了客运站,由于昨晚没有睡好,坐在客运站门口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突然他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自己,匡匡我来接你回家去,睁开眼睛一看是李春花,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李春花看到他满脸的污垢,说给你带来了一件衣服,一条裤子,你去洗洗脸穿上,我们坐车回家去,刘匡匡跳到高原客运站边上那条大河旁去洗了洗脸,换了身衣服,俩人就上车路来。李春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火炮,挂在河边的柳树上,递火柴给刘匡匡点燃。噼噼啪啪的火炮声里他们踏上了开往石溪的客车。客车上,邻座的问他,你们来高原城办什么事。刘匡匡说自己去广东打工,没有想到路上走丢了,要回家去。虽然没有去成广东,但是去了一趟高原城,说起话来也能扬眉吐气似的,车开到石溪镇的时候才两点种。俩口子走了十里山路,终于回到了刘家村。儿子看见刘匡匡回来了,故意问你不是去广东打工去了吗,怎么回来了。刘匡匡说一言难尽啊。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你怎么不去读书。儿子回答说,妈去高原城接你,家里没有人,特地请假回来看家。

晚上,一家三口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吃晚饭的时候,刘匡匡说没有去成广东打工,不知道儿子的学费怎么办。儿子眼看就要毕业了,上初级中学可要不少的钱。李春花说不如买几头小牛来喂,牛喂大了就有钱了。牛一年一熟,不要多少劳力。即使不够,到时粮食成熟了,卖点粮食添补一下。第二天儿子去上学后,两口子就去石溪街买牛来喂,石溪街总是划分很清楚,卖猪的街叫猪街,卖牛的叫牛街,卖菜的叫做菜街。刘匡匡径直就去了牛街买牛,牲口市场的牛真多,大牛小牛都有。刘匡匡走到人声鼎沸的地方听牛贩子讨价还价。有了些经验后,走到一个卖牛的老农夫边问你的牛多少钱一头,老农夫回到说你问的是大牛还是小牛。刘匡匡说小牛。老农夫说,要卖三百块钱,现在小牛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千了,三百块钱一头小牛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刘匡匡说少一点,二百五十块怎么样,多一分都不要。老农夫想了想说,拿钱来卖给你了。刘匡匡对边上的李春花说,数钱给他。两人从口袋里掏出绳子捆绑住牛角,往家里拽,牵牛回去,路上牛几次险些跑回去,刘匡匡费了二虎之力才把它拉回家去。回到家,刘匡匡心里想,有了这些牛,来年就有希望了。从此刘匡匡割草喂牛,一年过去了,牛长膘肥体壮起来了。看看春耕在即,人家的牛都撵到地里翻地耕种去了,刘匡匡家的牛还没有撵去卖,要趁开春赶快把地翻完,然后撵牛去卖。娃娃的学费要卖了它来交。天空下过一阵蒙蒙细雨后,他俩口子就撵着牛去沙子沟犁地,牛的块头大,惊人极了,李春花拉着牛前面走,刘匡匡跟在后面,走了半个小时才到沙子沟,沙子沟是河水冲淤泥堆起来的一个小坝子,泥土松软,开春的第一划要从这里犁起,套好犁铧后,李春花走在前面引路,刘匡匡撵着牛犁地,牛东一脚西一脚的踩,刘匡匡就东一划西一划的犁地,第一天犁地用不着强调牛的犁地水平。拉了几划地后牛发起脾气来,李春花好不容易才拉住,牛居然躺下不站起来了,李春花捡起一根竹条抽打牛,牛倔极了,抽了很多下,牛仍然不起来,眼看无可奈何了,谁料牛猛地一扑,一个蹦哒就朝人撞来,把李春花撞飞去很远,李春花的胸口撞得粉碎,血流了一地,刘匡匡赶紧放下犁铧,来扶李春花,李春花哪里爬得起来。李春花倒在地上,口里呜咽着。牛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跑回家去了。刘匡匡把李春花背回家去,当晚李春花就离开了人世。几年前,刘匡匡被贼杀,如今婆娘又被牛撞死了,真是老天不开眼,刘匡匡觉得其间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是看不明白。刘匡匡埋了李春花,卖了不听话的牛,又给儿子交了学费。身心俱疲,春天不允许他有半点闲暇,就要催种五谷,他也想不如不种地了,但是来年吃啥子。

第二年刘匡匡的儿子刘旦旦考取了石溪中学,刘匡匡虽然身无分文,还是砸锅卖铁,倾尽所有给儿子交了学费,开学那天,刘匡匡给儿子说,你要认真学习,勤奋读书,改变贫困的命运,你妈妈虽然不在世了,你仍然不要因为想她而耽误成绩。刘旦旦听了,哽咽着说一定认真学习,让父亲不要担心。刘匡匡又当爹又当妈,每天天还不亮就要起床来忙碌,山上山下,家里地里,常常忙到深夜都没有时间休息。刘旦旦读书其间,每天回家来吃一顿饭,中饭就在学校里吃。刘匡匡怕儿子学习负担重,精神承受不住,什么好吃的都留着给儿子吃,有一天他去沙子弯给豆苗施肥,施着施着,有一兔子跑来撞死在豆苗地里,刘匡匡虽然见过很多兔子,但是没有抓到过多少兔子,跑来撞死在豆苗地里的兔子,大得像一只狗,这还是头一回呢。刘匡匡赶紧提起锄头去追,谁料兔子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刘匡匡本来想击兔子一锄头,但是看到兔子倒下去了,就没有击,轻松就把兔子逮到了。他把兔子关在背肥料用的蔑兜里,蔑兜太轻,他怕兔子跑掉,蔑兜上压了一个大石头,干完活才背起兔子回家来。

刘匡匡一到家就赶紧生火,烧水,宰兔子,兔子虽然已经死了,迷信的规矩,要宰过才能食用。烫了毛皮,拔了毛,用喷灯喷烧过后,就给兔子开膛破肚,理肠子。刘匡匡做得很仔细,兔子的肠肠肚肚都弄干净来放在锅里煮着,他想等儿子放学回来,就有香喷喷的兔子肉吃了,煮到傍晚的样子,儿子放学回来了,刘匡匡高兴的对儿子说你看锅里煮着啥,刘旦旦往锅里看了看,是山禽肉,高兴地问父亲哪里弄到的山禽肉,刘匡匡说豆子地里逮到的。当晚刘旦旦饱饱地吃了一顿山珍海味,刘匡匡舍不得吃,只吃了几下块就假装吃饱了,心想多留着些明天儿子去上学时煮面条吃。

当晚刘匡匡睡着总是难以入眠,神情恍惚,有些不对劲,感觉到大脑很厚很重,但是没有想到那是一只吃了农药死在豆子地里的毒兔子。第二天刘匡匡见老晌午了儿子都还没有起床,去喊儿子该上学去了,谁料儿子躺在床上不醒人事。刘匡匡慌了,赶紧把儿子送去镇上医院治疗,又是打针又是输液,中午时儿子才醒来,睁开眼漠然地看看父亲,像是失去记忆了,刘匡匡惊喜地说总算醒了,总算醒了。你觉得咋样,旦旦,是不是好一些了。刘旦旦觉得头很晕,天塌地陷似的,自己像一根鸡毛,抓不住就被吹飞了。过了两天,刘旦旦突然醒来对父亲说他梦见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对他说自己疯定了,说得自己都不敢答白,最后好像是玉皇大帝才把人们弄散。住了几天院,刘旦旦觉得清醒了两爷子才出院,一出院刘旦旦就去上学去了,来不及多休息一阵。谁料晚饭时候,学校里来人报信说刘旦旦晕倒在了学校里了,校方已经送学生去医院去了。校方来人的时候,刘匡匡正坐在场坝里晒红豆,他胡乱收拾了红豆和老师一起赶去医院看儿子。石溪镇还是老样子,依然那样繁华,他们没有去学校,径直就去了医院,刘匡匡见到儿子时几乎担心得晕倒下去,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让匡匡站立不住,儿子怕父亲刘匡匡担心,挣扎着起来安慰父亲,医生劝了会儿才劝住,刘匡匡问儿子怎么啦,怎么会晕倒了,儿子说可能是读书读累了才晕倒,俩父子在医院你一句我一句,令人感动。住了一天院,第二天刘旦旦觉得好得差不多了,给父亲说要不要出院了,刘匡匡说不忙,安心呆在医院,再过几天再说,眼看一个星期过去了,刘匡匡看见儿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坐到病床边问儿子,旦旦你出院后要回学校去呢,还是要回家去,刘旦旦说不读书了,不读书了,再读大脑会受不住,要回家去,刘匡匡并不阻拦,给儿子收拾好行礼就搭车回刘家村来。回到家时还早,刘匡匡场坝里的大石头上问刘旦旦,旦旦真的不读书了,不会后悔吗。刘旦旦说真的不读了。刘匡匡想只要儿子健健康康的书不书的就无所谓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为了让儿子的病彻底好起来,他打算过几天再送儿子去石溪精神病院看看,治治儿子经常做迷梦的病。刘匡匡对儿子说,娃,过几天再去石溪精神病院治治,可以吗。刘旦旦说可是咱家穷,哪儿拿钱来医病,刘匡匡说楼上还有些粮食,卖了钱就出来了。刘旦旦说那行,我们过几天就去。说话间,有人外面喊了几声,你家有人吗,村里来做人口普查。

刘匡匡去开门迎接,来的是村长和村支书。看见刘旦旦就问他身体好些了吗,刘旦旦回答说已经恢复体力了,不过为了痊愈,过几天还要去治疗。村长和支书对他说身体好些了那就好,你家发生了变故,我们村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也要节哀。然后在板凳上坐下,铺开纸笔,开始做记录。屋子里太黑,村长的眼力近视度高,对大家说我们到场坝里去作记录,屋子里太黑,我的眼睛看不见,来到外面,刘匡匡给他们提了条板凳出来,两人坐定,边记边问你家现在有几个口人,刘匡匡说两口,娃娃他妈被牛撞死掉了。村长问你家娃娃有媳妇了没有,刘匡匡说没有。村长严肃的说你要说实话,要是被上面查出来要罚款的,刘匡匡老实地说哪里敢瞒不上报,我家的情况你们晓得,娃娃还在读书,哪有时间给他讨媳妇。村长给刘匡匡挤了挤眼神说那你想过再娶一个吗,刘匡匡说没有想过,村长说要是有了意中人结婚的时候要给我们村里报个信哦,刘匡匡说可以。说完刘匡匡急中生智了一回,对村长和支书说,娃儿要去看病,家里穷得一分钱都没有你们村里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村长和支书听说后想了想,还真是个问题,村里没有慈善体系,村长说给你们搞个临时募捐吧,我们回村去就动员群众给你们家捐钱,你们放心,你们家的事情就是村里的事情。

村长支书回去后通过村广播发下通知来,每家每户至少给刘匡匡家捐五块钱,捐款两天之内交齐。两天过去了村民们踊跃捐款,一千多户人家给刘旦旦捐了款。捐款结束那天,恰是赶乡场,刘匡匡请拖拉机拉了几百斤苞谷去卖了,凑刘旦旦的医药费,晚上回来时,村里给他们送来了几千块医药费,刘匡匡感激涕零,恨不得让刘旦旦给村里的人磕头。第二天俩父子就坐车去石溪镇医病。所谓的石溪镇,前面已经说过,一个茶马古道驮落下来的古镇,俩人走过商业步行街,走到石溪中学旁时刘旦旦突然不想走了,想回到学习去读书,但是他知道自己精神受不了,要医好了才可以读书,就和父亲去石溪精神病院医病。

走了一段时间,石溪精神病院到了,一块大大的牌子赫然矗立眼前,石溪精神病院,好大的医院,有十多层楼,难怪人们住院老往这里来。走到医院门口,医院的大门锁着,隔着铁门望进去,里面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牌,刘匡匡用手使劲敲了敲铁门,里面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就把目光移向他们父子,问他们来看谁,刘匡匡说来住院,那人就跑去给医生说医生医生有人要来住院,医生听到后就来开门,问刘匡匡说你们来干什么,刘匡匡说我家娃娃吃东西吃坏了大脑,我们来看病,医生说你们进来谈,俩人就进精神病院去,医生关了铁门。带刘匡匡父子去医务室,医务室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副手铐,几件白大褂,医生拿着手铐问你们谁得精神病了,要铐上带去住院大楼,刘匡匡说是他儿子。医生铐上刘旦旦就带去住院大楼认病床,他们被分在九楼,然后是输液。到了中午的样子,医院喊病人吃饭,许多人排着队领食物,吃完饭就是吃药,那药的味道好苦,像敌敌畏。刘匡匡因为没有多带衣服去,怕儿子晚上感冒,等儿子吃完药,送他去病床上睡好后,就对儿子说你安安心心的呆着我去家里给你拿件衣服去,儿子说可以,你要早去早回哦。

刘匡匡走后,刘旦旦突然大脑混乱起来,他听见母亲就在窗外喊他,就在窗外不远处的虚空处,他只要走过去给她磕个头就能把她请进医院来看护自己。刘旦旦走到窗户边去和母亲说话,那个窗户也太不安全了,刘旦旦只一伸脚就跳了下去,等刘匡匡回来,看见很多人围着一个少年在院坝里争论,是谁家的娃娃,他的头部已经完全破裂,像一个西瓜被摔碎了,但是能够看出是刘旦旦,刘匡匡一下子就晕过去了,等他醒来,自己躺在病床上,他顾不及自己,就问儿子怎么样了,那个大脑被摔碎的娃娃就是自己的儿子,早上才送来看病的,怎么就会这样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医生认出来了,是他,告诉他刘旦旦的尸体已经送到停放的地方去了,人已经死了,救不活了。刘匡匡连院都没有住就办了出院手续,带着刘旦旦的尸体回了家,经过司法机关干涉,医院赔了刘匡匡十万块钱,是按照国家最高标准赔偿的。刘匡匡几年前婆娘才死掉,现在儿子又死掉了,真是晴天霹雳,等到他心里的阴影渐渐散去,刘匡匡走出门去看,又是春天了。刘匡匡心里想,事已至此,不必悲伤,虽然五十岁了,再娶个媳妇,正是时候。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有了些依托。

村里有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叫做张婆婆,石溪赶乡场那天,路上遇着刘匡匡,张婆婆首先给他打招呼,刘匡匡你家娃娃的事情处理得咋个样了,刘匡匡说已经处理好了,医院赔了十来万,还帮忙修了坟,连他妈的碑一块立好了,原先埋的时候只是几块石头,哪有如今的样子。张婆婆说这娃娃也真是命苦,连他妈妈的坟也要他付出来修。刘匡匡说不是吗,带他去医的时候还以为能够医好,谁料医成这样。俩人走了一段路,几乎有很长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张婆婆打开了话匣,你打算再娶一个媳妇吗,刘匡匡想了想说不然又能咋样,难道要当一辈子孤寡,张婆婆说我给你物色一个,那就谢谢张婆婆了,刘匡匡说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张婆婆说是王家沟的王家姑娘,过婚的生过一个娃娃,男人去挖煤炭被煤窑塌陷压死了,现在住在娘家,听说娘家也欺负她,正不知道何去何从呢。刘匡匡说那好,你买点东西去先帮我探探底,看人家愿不愿意。张婆婆说可以,当下刘匡匡就数两百块钱给张媒婆,张媒婆捏着钱心想此事必成,遇着这样大方的贵人。

过了几天,张媒婆兴高采烈的来说,事情办成了,她帮刘匡匡找着媳妇了,刘匡匡问怎么不带来看看,张婆婆说王家姑娘要先带人去看过才来你家,刘匡匡说那好,明天呢来不及了,后天吧,我去街上买件衣服,顺便置办一些家具,把家里装扮一新,再去看媳妇。张婆婆说可以,俩人一起吃了顿煮鸡肉,煮的时候刘匡匡几次想鸡不会有毒吧,儿子的事件时不时在他心里打转。但是不陪又不行,人生大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俩人还喝了几两小湄窖酒,张婆婆觉得湄窖酒的味道好极了,恨不得自己也年轻几十年,和刘匡匡演一出鸳鸯戏水。傍晚时分,张婆婆才离开刘匡匡家。

第二天一大早,刘匡匡就起床来忙碌,他的心里虽然时不时想起儿子和媳妇,但是他们毕竟成为过去了,多怀恋也无用啊,刘匡匡先是泡茶喝,他取出一些茶叶,放入杯中,倒涨水在里面泡茶,当他转身放水壶的时候,谁料茶杯并水一块摔在地上,泼了一地,刘匡匡想妈的我没有碰到茶杯,怎么就掉到地上去了,摔个茶杯没有事,值不了多少钱,收拾完碎片,重新泡了一杯喝了才去镇上买家具。从刘家村到石溪镇要走十里山路,公路绕去更远,刘匡匡上了年纪,很不愿意走路,想不如搭个车去吧,反正家里不差钱,从刘家村到石溪镇往来最多的是拖拉机,刘匡匡在村口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车,当他想走路去的时候,来了一辆拖拉机,刘匡匡拦住拖拉机问师傅去不去石溪镇上,师傅说要去,刘匡匡问要多少钱,师傅说给五块钱算了,刘匡匡就上了拖拉机。从刘家村到石溪镇要经过一段山路,山高路陡,九曲十八弯,有许多个弯,比电视片里的悬崖还悬,拖拉机开到一出陡坡路段时,油门失灵,加上没有及时刹车,车连人一块掉下千米高的悬崖去了,当是时,刘匡匡心里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莫名其妙的摔了一个茶杯,按照村里迷信的说法,是老天事先告诉他今天要发生灾难,怎么没有想到会是翻车,已经来不及了,那只是一个瞬间。出事双方因为无人收尸,成为了孤魂野鬼,以前石溪镇还没有开发的时候,人们从这个路段过路,总是感到阴风惨惨,凄凄凉凉,认为是他们的魂魄搞的鬼。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山崖脚下寻找,还能找着摔碎的拖拉机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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