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5869200000004

第4章 美人肤施

肤施住进这条肤施街的时候,正是炽热的夏天。

北方小城的夏日十分干燥,温度悄然在地表上爬升着,道路两旁蝉鸣声不绝,似乎在歇斯底里地喊着“热啊,热啊”。

肤施街是条拐绕的小巷子,石板参差错落地铺起了上坡路,坡的两旁是些铁门包裹起来的一个个的小院子。一整条街,邻里邻居都熟得不得了。

因此肤施来的那一日,小巷子里难得响起的车子发动声、她与搬行李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声,都一一传进了邻居们的耳朵里。邻家人探出头来看,却瞧见男人在肤施纤细的腰上捏一把,开些少儿不宜的玩笑,让人臊得缩回头去,同家里人窃窃私语。

说的,自然是肤施的坏话。

没两天,邻里都传开了,肤施街上那位新住户——瞧着二十来岁模样的年轻女人,不是正经女人。

肤施趿拉着拖鞋去巷子里倒泔水的时候总能碰见人,想不打招呼也不行。她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同邻居寒暄,人家却如见了瘟神一样急忙躲开。

骄阳晒在身上,刺得皮肉发红发疼,肤施穿着一袭翠色无袖长裙,露出两条手臂和白皙的小腿。她抬手在额头上抹了抹,整个人都被晒得汗涔涔的,竟有股美人出浴的错觉。

她低头拎起泔水桶朝下水道倒去,宽大的领口中隐隐约约露出一条乳沟来,坐在阴影地里抽烟的男人总会忍不住抬眼瞧一瞧,然后又迅速将目光移走,自顾自地继续嘬嘴里的烟。

肤施知道这些把戏,她冷哼一声,用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朝着那几个男人看几眼,男人的目光便放了光亮。这时候她便会转过身去,然后微微回头再用余光瞟一眼。黄昏过后,男人便会瞒着老婆悄悄摸上肤施的院子大门儿。

她在院子中放了个躺椅,整个人躺在上面望着昏黄的天空。天还没有凉透,男人做贼似的拉开院子的铁门,一进来便猴急地压上了躺椅。

肤施此时便笑,她也不看男人,只是将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进男人的衣襟,极尽撩拨。感觉到男人的下体开始发胀的时候,她骤然停手,笑盈盈地扳过男人的脑袋,一脸无辜道:“三百块。”

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脏话,却没舍得掏钱出来。他喘着粗气儿,在肤施的胸前狠狠揉了几把,肤施却是恼了,一抬膝盖便踹了上去,从躺椅上站起来换了张脸道:“没钱啊?快滚。还不滚我就告诉你老婆。”

男人骂骂咧咧悻悻离去,走的时候还踹了两脚大门儿。之所以在此称之为“男人”,那是因为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街上形形色色的男人都在流言中知晓了肤施是个下流货色,嘴上对这样一个女人口诛笔伐,天色昏黄的时候却又满脑子都是她柔软的腰身、饱满的**。

肤施要价很高,在那个物价尚高却收入匮乏的年代,没几次,整条街的女人都知晓了丈夫的偷腥。也许一次偷腥就是整个家庭两个月的支出,女人们对不成器的丈夫恨不起来,便将这气都撒在肤施身上。

肤施真正成了过街老鼠,但她丝毫不在意。有次一个未谋过面的妇女闯进了肤施的院子,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便朝肤施的脸呼来。肤施没躲得及,头发丝儿上被扫帚上的脏污弄得湿漉漉的。

女人在大声叫骂肤施,宣告肤施的十大罪状。骂声大得可怕,北方女人的泼辣劲儿是越辣越上头的,不一会儿便有无数的街坊邻居聚集在了肤施家的院子里,站在女人身后,仿若一支庞大的队伍。

肤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眼瞧着女人,一言不发地听她骂完。

然后才笑了一声,“你问问他,我是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进这院子的吗?”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肤施,为了不输气势转过头去寻找盟友,却发现男人们都倏然低下了头。

女人还想再怎么闹,但肤施已经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把菜刀架在手上,死死瞪着女人,“邻里邻居的,再闹咱们就同归于尽。反正我一个人,没儿没女的,谁也不用我养活。”

肤施的脸上满是污渍,连衣襟也湿了一大片,沾染了些秽物,但只要瞧上那双倔强的眼睛,就没人觉得她好欺负。男人走上前来搂住老婆的肩膀,轻声劝慰着:“算了算了,跟个婊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散了散了,一会儿让孩子们看见了怎么办。”又有人劝慰着。

“就是街上住进了个臭婊子,以后别来往就是了……”人群里声音此起彼伏。

肤施懒得还嘴,只是冷眼瞧着一大片吵吵嚷嚷。末了,人群渐渐散去,她死死捏着那把菜刀走上前去将铁门紧紧关上。

手上太过用力,肌肉开始痉挛起来。她将刀放进屋里,开始烧热水。

水壶滋啦啦响着。水开了,她提了个铁皮大盆,将水倒进去。她开始一点点清洗身上的脏污秽物。

她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丝毫想掉眼泪的欲望都没有,她洗完了,光着身子站在镜子面前,洗干净了,人也就好像不脏了。

胡乱将床单裹上身子,她拉开抽屉数了数那一沓子钱。钱是从那些散发着汗臭味和脚臭味的男人兜里掏出来的。为了尽可能拿到这些钱,她这双手使尽浑身解数去抚摸他们身上每寸敏感之处,只为了能让男人在欲火焚身的时候不得不将钱拿出来浇灭那把火。

她将唾沫抹在手指上,一张一张点着钱,三千多元。

她开心极了,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将电话听筒小心翼翼地提起来。

那个年头电话极贵,花了一千五百块才装上。听筒里“嘟嘟”响起来,先是转接到了村里,那头传来了喊人的声音,她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听见爸的声音。

“爸,你下回到城里来叫我,找我拿钱。小东的病大夫说怎样了?”肤施说着一口乡里方言,急切又欢快地问。有钱了,就能给弟弟治病了。

爸简略说了说情况,欲言又止了许久才道:“你在城里究竟在做什么?我听说你……”

爸没有再说下去,肤施心慌了片刻,不知是哪个长舌妇乱嚼舌根,她忙解释了半日,这才好容易约好了个送钱的日子。

肤施在菜市场里完成了给爸送钱的使命,弟弟的病不大好治,如今已转去了市医院。爸两头奔波,头发白了不少。

肤施心中骤然疼起来,回了肤施街后,她终于开始出门上起班。

说是上班,去的还是从前的场子。从前她被老板娘半哄半骗做了这一行,做了阵子,说是弟弟的病快好了,她便离开了这儿。

但如今,弟弟又得急用钱了。想赚快钱,还是得回来。

老板娘笑盈盈地接了她回来。踏进风月场赚过快钱的人,没有不回来的。

由奢入俭难,躺着挣钱的差事做惯了,谁还愿意朝九晚五辛苦给人打工呢?

肤施在红牡丹KTV上班的事儿不多久就传遍了整条巷子,从此人们见到“肤施街”的路牌都觉得万分别扭,不知是肤施玷污了这个名字,还是这个名字已经带给他们无尽的厌恶。

肤施有时候坐在躺椅上望着天空,对着这条巷子中的流言发出冷笑。她在红牡丹上班没错儿,可若是这里的男人没去过那种地方,又怎么会偶遇她呢?

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肤施暗暗想着。

一条巷子里的人都厌恶她,但似乎除了一个人。肤施偶尔会好奇地打量自己家对面那家院子,院子里的人从来没有与她有任何交集。

她有时候能听见对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那是一种指尖弹拨的美妙音乐,叮叮当当的,她没上过学,不知那是什么乐器。弹拨它的人一定是个美女,肤施暗暗想着。

没多久,她终于第一次“偶遇”了这个邻居。那日她在上班期间突逢生理期,便请了假回了家,恰逢下午五点半。巷子口儿有一个女人牵着儿子在前边儿走着,肤施存心想别扭一下巷子里的女人,便快步走上去刻意跟人打招呼。

待女人转过身来,她这才发现这个女人她竟从来没见过。女人的外套下裹着一袭淡青色的旗袍,优雅得不同于她见过的那些泼妇。

肤施愣了神,觉得自己一下子周身黯淡无光,什么都被人家比下去了。

女人淡淡笑了,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你好,我知道你,肤施街上的大美人。”

乖巧的男孩抬起头,也露出两个酒窝,十分有礼貌,“阿姨好。”

肤施反而被这样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忙也赔笑道:“我是肤施……我怎么没见过你呐?”

女人伸手指了指,“我们住你家对面。”

肤施咋舌,对面从未谋面的邻居,竟然是她。女人心知肤施疑惑,这才补充道:“我离婚了,家里就一个人,平时不大出门。”

寒暄几句,互相认识了片刻,肤施不尴不尬地同邻居道了别。回到家中,瞧着冷锅冷灶,她忍着小腹的疼痛倒腾了半天,实在难受,便随便煮了碗方便面了事。

吃了面刚躺下没多久,胃里一阵咕噜着,直犯恶心。她强忍着不适躺着,丝毫没发觉额头已经烫了起来。电话铃声不早不晚响了,肤施捂着嘴巴爬起来接了电话,那头是爸的声音。

好消息是,年幼的弟弟病好起来了,已经可以出院了。

坏消息是,爸说全村人都知道了她是个小姐,她名声已经败坏了。

家里决定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往后,也不要再回家了。

肤施的胃翻滚得更厉害,她死死捏着听筒,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竟让从不流泪的她瞬间泪如雨下,她啜泣着喊叫:“你不能这样……小东的病都是我在掏钱治……你怎么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肤施哭着跪了下来,但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

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个电话仅仅是通知而已。

爸咆哮:“老子清白了一辈子,脸被你丢尽了!”

肤施放弃了,她从来是个不愿意争夺的人。她只是哽咽道:“那你让我再见见小东,他才五岁,还什么都不懂。”

爸冷冷回答道:“我已经告诉了他,姐姐死在外面了。他哭了两场,现在已经不记得你了。”

肤施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传来了忙音。刚刚不到一分钟,爸将时间卡得很准,绝不肯为她多浪费一分钟的话费钱。

肠胃都在翻江倒海,她只觉一阵反酸,忙捂着肚子跑出了院子,去下水道前终于“哇”的一声便开始吐,酸的辣的荤的,还有刚刚吃完的那碗方便面全吐了出来。她瞧着那一团散发着酸臭气味的秽物,难以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多像它,需要时给人以温饱,不需要时,便会以如此令人厌恶的方式被吐在下水道里,然后毫不犹豫抛弃。最后留给人的印象,还是一团污臭。

“阿姨!阿姨?”下午见过的小男孩刚巧出门倒垃圾,见她这副模样着实吓到了,忙喊了自己的妈妈来。

肤施已经忘记了那一晚她是如何被对面的女人搀扶到她家里的。那是一个十分温馨又简单的家,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邻居程映霞忙忙碌碌为她煮了红枣粥,又吩咐小男孩笨拙地取温度计。女人抬起她的胳膊,将水银温度计轻轻放了进去。

肤施发着烧,听着烧水的嘶嘶声,小男孩的童音,还有女人温柔的声音。忙碌了半天,她喂肤施吃了退烧药,又伸手进了被窝探寻着肤施的小腹。

冰凉的小腹被一双大手轻轻揉着,揉着揉着似乎里头糟污的血块就会迅速消融,然后飞快地从她身体里脱离消散,将痛苦也一并带走。

肤施一边哭,一边说着胡话。

她说,妈打了好多次胎,才生了弟弟,妈却难产没了。弟弟身子弱,从小各种病缠身,后来得了什么大病,要钱要得实在急,她没了法子,就来城里打工。

她还说,那一夜老板娘说要挣快钱只有这么个法子。她犹豫着同意了,可是在进了老板的房间后,突然后悔了。

她用房间里的烟灰缸打伤她的第一个客人,烟灰缸的棱角将客人的眼睛砸出了血,听说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老板娘将事儿压了下去,但却对她下了最后通牒。

伤了人的肤施哭着求老板娘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逆来顺受,收敛脾性。她需要钱,太需要了。弟弟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是一家人的希望。

肤施说,她在头一回伺候客人的时候痛得要命,闭上眼睛,满脑子却是爸手里握着旱烟坐在炕上吐烟圈的样子。爸愁得两鬓都白了。弟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挂着两行亮晶晶的鼻涕。

糟污一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清白,总比一条人命要轻贱啊。

男孩沉默地听着,望向他的妈妈。程映霞将手中的粥碗放下,小声打发着儿子:“阿遥,你去写作业。”

男孩一溜烟儿跑走了。程映霞伸手轻轻拥了拥肤施的头,小声拍打道:“没事儿,没事儿了。”

肤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屋里乐器弹拨的声音极为清晰,她穿着拖鞋爬起身子,瞧见了程映霞怀中抱着一把琵琶,正在教几个小孩子。

这般叫弹,这般叫挑,这般叫剔,这般叫抚。

肤施站在帘子后面瞧着,孩子们欢快笑着,弹得错落有致,有时候也会出现些刺耳难听的错音。程映霞换了身素白的旗袍,笑盈盈地教着,手指尖上绑着白色的甲片,美得像年画儿里的人。

肤施突然鼻酸,眼泪就簌簌然滑出来了。她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这双手也生得极为好看,但它生着幼时在家里烧饭、跟着爸下田锄地而来的茧子。再后来,这双手碰过数不清的糟污男人的皮肉,也摩挲过无数男人的胡茬。

她第一次恨起自己来。她做了几年的小姐,第一次如此看不起自己,竟是因为一个女人。

日上三竿时分,程映霞的课教完了,她抻了抻脖子站起来,将琵琶放进盒子。

肤施走上前来,一脸开怀笑意,“姐,这是什么乐器呀?”

程映霞愣了片刻,瞧着肤施的眼睛亮晶晶的,便将琵琶重新拿出来,仔细介绍了半天。

肤施扭扭捏捏,“姐,我也想同你学……你这里怎么收费?我想学个一技之长,学会了我就不用再干那行了……”

程映霞却摇摇头,淡淡道:“这个没几年学不好,赚不到钱的。”

肤施知晓自己的要求太过不合理,她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够登人家的大雅之堂。她鼻头一酸生怕自己再哭,便连忙鞠了好几个躬,道了七八声谢,逃也似的离开了邻居家。

肤施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去上班,老板娘打来的电话一通又一通,她却坦言,不想干了。老板娘恨得牙痒痒道:“你什么都不会,等着饿死吧!”

肤施惆怅地想着,原来没有了家庭这个目标与支撑,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糟糕的工作。看穿了男人的欲望以后,她已经对男人失望透顶。什么遇见个好人从良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要自己一点点洗刷掉身上糟污。

肤施在巷子口的小超市做了个收银员。那日清早,男孩小遥蹑手蹑脚走进来,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钱。

他本该来买自己的早饭,一个鸡蛋一个包子。但是他从兜里掏出更多皱着的一块钱票子,数了半日,才递过来说要买一个溜溜球。

溜溜球是学校里流行的玩具,十五元一个。看样子,这孩子已经攒了十五天的早饭钱。听着他肚子咕噜噜响着,肤施从身上掏出一块钱买下了一份早饭递给他,小声在他耳边道:“你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来找一下阿姨,阿姨有话跟你说。”

小遥挤着鼻涕泡恳求道:“阿姨,求你别跟我妈说!”

肤施俯下身同他拉了勾,完成了隐秘的小小承诺。

中午时分,程映霞等待儿子放学,等得焦急才出门探看,却发现小遥站在对面门口,肤施正蹲下身来不知与他说些什么。

程映霞不动声色地等着,待儿子回来后才面色严肃问道:“阿姨跟你说了什么?”

她自然怕,怕得要命。肤施的名声太坏,她不知道肤施会给小孩子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她没有心思去恨肤施,但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招惹她。

小遥噘着嘴不说,程映霞极少动怒,这回竟从屋里拿出鸡毛掸子反手捏在手里,“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孩子还是不说,鸡毛掸子一下一下狠狠挥到屁股上。

终于,小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阿姨让我不要省钱买玩具……阿姨说妈妈赚钱很难,她给我看了……呜……”小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手上的水泡,她说妈手上也有。阿姨还说,妈妈能供我上学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不能再伤你的心……”

孩子一边哭,一边抱住了程映霞的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眼睛水汪汪地道歉:“妈,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花钱了,我再也不和同学比了!妈……我上学的时候你别再给别人打工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孩子哭得歇斯底里,一边是伤心,一边是愧疚。程映霞愣了一会儿,又哭笑不得。她抬头望向院子那边儿,心中竟生出几分感激来。虽然用了一出苦肉计,但却比她刻板教他这么久有用得多。

肤施被程映霞邀请来家里学琵琶是秋天的事儿。两个人在黄昏时分穿得都素净,坐在院子里铮铮弹着,肤施的手巧,学得极快。她知晓了什么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奏得越发起劲有趣。

肤施与程映霞的来往愈多,免不了别的邻居会上门找程映霞说闲话,无非是对孩子影响不好,怕肤施带坏了小遥云云。程映霞只是淡淡地笑,安静地送走了客人,却照常不误喊孩子去将肤施叫过来。

她们已经一同吃饭吃了许久。程映霞生在富贵家庭,虽然离婚了些日子,但自己做饭仍旧不那么顺手。肤施却是不同,从小在家中洗衣烧饭、下田割草,一双手巧得不得了。

有时肤施在厨房里忙碌,袅袅的香气从锅灶中飘出来,小遥口水直流,毫不忌讳道:“阿姨做的饭比妈妈做的好吃多了。”

程映霞便笑,给小遥夹菜又夹肉,院子里从清冷变得多了几分欢声笑语。

过年的时候,肤施街上安静了许多。巷子里的房子便宜,因此住的大多是从乡下来置地的人,过年时分有一大半人都回了老家。肤施却无家可归。

她不会生火炉,站在潮湿阴冷的屋子里,她搓着冻红的双手给家里打了电话,接通的人却一惊一乍——“哪里来的骗子?我们村的肤施早死啦,她爹把丧事都办过了!”

电话“嘟嘟”响个不停,肤施蹲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遥拍了拍她耸动的肩膀,小心翼翼道:“阿姨……我妈让我过来叫你。跟我们一起过年吧……”

程映霞也没有家吗?肤施在孩子面前拼命擦去了眼泪,挤出一丝笑,从抽屉里掏出个玩具来递给小遥,权且当作新年礼物。

孩子高兴地在前面一蹦一跳,带着她回了家。

鞭炮声在响,肤施与程映霞一同在厨房里炒了几个菜,围在桌子边儿看春晚。电视里的人在除夕时分欢喜愉悦,小遥在沙发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

不一会儿,车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束远光灯照进了肤施街。

肤施不知外面来了谁,一时好奇想出去看看。但程映霞却拦下了她,神色有些不自然道:“是我前夫……大年初一想接孩子去看看爷爷奶奶。”

程映霞将肤施拦在屋子里头,独自牵着小遥的手出了门。孩子脸上满是思念爸爸和爷爷奶奶的神情,却又瞟着妈妈的神情,生怕太过高兴伤了妈妈的心。

外面的声音在吵闹的鞭炮声中听不清楚,肤施将目光转移至一片喜庆的春晚上,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程映霞很快便回来了,看来离了婚的夫妻除了在孩子的事情上沟通片刻,也就没有几句共同语言了。她坐在沙发上,头一回在肤施面前失了态,红肿的眼睛再也藏不住,她一出口竟是哽咽。

“肤施,其实我有点想家了。”

电视关掉了,外面的吵闹喧哗也关掉了。两个女人分别裹着被子坐在一席旧沙发上彻夜长谈。

肤施这才知道,程映霞的父母都是省城的老艺术家,当年她读大学的时候却瞧上了县城里的穷小子。那时前夫还一无所有,但她喜爱他滔滔不绝的口才、英俊潇洒的仪表,还有他无处不在的浪漫。

枉顾家人的阻拦,程映霞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了县城。县城的生活十分单调,琵琶在这里是一种极为少见的乐器,也没有多少人来学。不过不久后,男人升了官,有了不错的前程。

她心满意足地当了全职太太,生了孩子。自从那年笃定了要跟他,家里就要同她断绝关系,程映霞也倔,这么些年也没有同家人联系。但生活总是有太多的意外,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丈夫也会以“应酬”之名出了轨。

整个天,就这样塌了。

她跟他的时候有多么决绝,离开的时候就有多么倔强。

“姐,我陪你去省城,陪你回家一趟。”肤施这句话说了二十遍,程映霞终于在泪眼婆娑中同意了。

火车轰隆隆地踏过铁轨,窗外的平原山地渐渐从眼前掠过。肤施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了绿皮火车,她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带着程映霞飞驰向省城。

十个小时,她的手紧紧捏住程映霞的手,安慰她:“姐,我的家不要我了,你却是自己不肯回家,你要是回了家,他们肯定很高兴。”

肤施脑子里的词汇有限,她形容不出来那种有家人的幸福感。但她知晓那种幸福一定能将程映霞整个人淹没,因为像她这样失去这种幸福的人,才最懂得珍惜。

事情如她所料,程映霞这个平日淡雅冷静的女人,也在久别重逢之际嚎啕大哭。在平日,她是孩子的母亲,坚强且笃定;但一踏进家门,她一下子成了多年前那个哭着离家的小姑娘,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才悄然瓦解。

肤施站在一旁看着一家团聚,也哭了出来。

在回县城的绿皮火车上,在嘈杂的人声鼎沸中,程映霞捏着肤施的手,小声道:“肤施,你也是我的家人了。”

女人的友谊有时来得很巧很妙,肤施有些惊讶地看着程映霞,心中一酸又哭了出来。

她又有家了。

肤施跟着程映霞学琵琶有了几个年头,终于也能独当一面,一同教习小孩子。那几年人们收入高了些,肤施的名声也好了起来,许多街坊邻居也会将孩子送来学琵琶,肤施算是有了一个正式的出路。

小遥十二岁的时候,程映霞因病住进了医院,肤施去陪着做检查。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肤施哭着捏着活检报告单,嘴里反复念叨:“小遥还小啊……还小啊……”

程映霞倒是坦然,她求肤施千万要瞒住小遥,然后独自坐着火车回了省城的家,在家中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小遥总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肤施总是答:“外公外婆想妈妈,想让妈妈去陪伴。”

左等一阵子,右等一阵子。怎么治疗都没法子的时候,肤施带着小遥坐上火车去见了程映霞最后一面。

她头发已经掉光了,不肯再住在医院,便回了家。她手中抱着一把父亲的红木琵琶,指尖绑上了甲片,悠悠地弹了首曲子。

小遥哭了出来,程映霞将红木琵琶递给肤施,嘴角淡淡一笑,说了她最后的叮嘱:“一定要带着小遥长大成人,走上正途呀。”

肤施在程家重重磕了头,带走了那把红木琵琶。

她后来总是坐在院子里弹琵琶,她的命运是被一个善良的女人改变的,她用了一生去报答。

小遥顺利读了高中,又读了大学。再后来,肤施教习琵琶已经十分有名,肤施街成了有名的“琵琶街”,收入多了,她便供小遥读了博士生。

琵琶课每年只有一天不上,便是程映霞的忌日。肤施会带着小遥去省城,在墓前待很久,你一言我一语讲很多事情给她听。

很多年后,肤施街要拆迁了,住户们十分高兴,因为拆迁有一大笔补款,还分配新房。那时肤施已经老得有些走不动,她最后一次站在肤施街的石头路上,望着整条巷子铺洒的夕阳发呆。

已经在省城成家立业的小遥专程赶回来,搀着肤施看着最后的肤施街。

“当年我住在这里,人生都已经绝望了。是在这里,你妈把我带回了人间啊!”肤施哽咽着,伸手摩挲着已经生锈的铁门。

小遥也感慨万千,“姨,我妈一直不让我跟你说……当年要不是你生病那次,我妈还不知道,当年把我爸砸到医院的那个人,就是你……他们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离婚的。”

时隔多年,小遥这才和盘托出。

当年程映霞的丈夫,便是那个被肤施用烟灰缸砸得眼角出血的嫖客。正是肤施这么一砸,事情闹大了,程映霞才得知丈夫的苟且之事。

她愤然离婚,恨着那个毁了她家庭幸福的小姐,可是在听完肤施的故事之后,却对肤施再也恨不起来。几千年来,男人的错总是归咎到女人身上,可肤施除了走了歪路,又哪里是他们婚姻破灭的元凶呢?

婚姻的裂缝,本就是丈夫一手造成的,肤施只不过是恰巧闯了进来。

肤施捂着眼睛,悄悄哭了出来。她没什么文化,更想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只知道,程映霞用了一生去原谅她,救赎她。

而肤施,用了一生去报答她。

她们终究都得偿所愿。

同类推荐
  • 查理九世之泪雨微落

    查理九世之泪雨微落

    一个少女走进了他的心中……但在那天雨落下的时候,她消失了,一起带走的,还有他的心。
  • 报告爹地,妈咪要潜逃

    报告爹地,妈咪要潜逃

    她越舒心作为21世纪的女青年,一直安分守己,可结婚前一天竟当场撞见未婚夫背叛自己,一次意外,她竟然怀孕了!她原以为孩子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而已,哪知道竟会是帝国之子寒铭晟。
  • 始灵族

    始灵族

    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六百年前,始灵族分裂成炼鉽,古藤,沐曈,赤焰,玄石五族,大战经过了六百年,终于,要有结果了。四族之王笭翛终将在爱情,和天下之间抉择……
  • 林家有女名小花

    林家有女名小花

    重生为八岁幼女的白云朵被深度催眠,虽说失去了前一世被虐致死的记忆,却有幸变成了林家的宝贝女儿林小花,阴差阳错逐渐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却因为无法面对而分裂出了四个性格迥异的人格。一部文学作品居然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恶魔般的男人为什么到死都那么呵护她?她深爱的男人为何三番五次地伤害她?第二次重生之后她又将做出何种选择?特别声明,本文创作灵感来源于陈渐先生的畅销作品《弗洛伊德禁地》,由于本人内心无比崇敬陈渐先生,在此衷心感谢,顶礼膜拜。
  • 霸道总裁:秋后算账

    霸道总裁:秋后算账

    一次晚会上的偶遇,他们却不知冥冥之中他们的爱情就此开始了,因为挽救公司,他们再次相遇,一夜情过后却遭到继母算计,再次上了他的床,面对这样家庭她绝望的搬离这个家,不久却发现竟然怀孕了,因为不舍她选择把它生下来,一次的擦肩而过继而擦出的火花是缘分还是命运?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呆毛救世主

    呆毛救世主

    当灾难后又历经千年,当预言再次降临。逗比大学生方哲身怀呆毛,这措剪不断、理还乱的呆毛,竟然是预言中新一代救世主的标志!当情感、异能、强大敌人同时“袭卷”他的生活时,他会怎么抉择?神秘导师、给力伙伴、坑爹敌人三方一同见证一代救世主的历练。废话不多说,先来一盘“样式繁多”的丧尸军团!!方哲的历练开始了……
  • 极限幻想之法则目录

    极限幻想之法则目录

    从那天开始诡异的生活开始了过往的经历如云烟般从生活中散去然而曾经的一切却如跗骨之蛆一般牢牢束缚着他们禁锢着他们那颗渴望幻想,渴望创造的心后来他们懂了曾经的生活是如此的珍贵他们的领悟是在极限中突破幻想的极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变装少女在校园

    变装少女在校园

    少女擅长变装,以不同的身份上课,交友,甚至谈恋爱。男友十分无奈,因不想被人误会花心,只好陪着少女做同样的事情。变装情侣横空出世,换着法子秀恩爱。
  • 替嫁王妃:萌宝的腹黑娘亲

    替嫁王妃:萌宝的腹黑娘亲

    原以为替嫁之后已经够惨了,没想到怀着身孕还被追杀,多年隐忍,她终于忍无可忍。五年过去,为治巫蛊之毒,她带着萌宝重回乱世。“娘亲,有坏叔叔。”“胡说,给银子的都是好人。”“娘亲,这个叔叔好像喜欢你。”“喜欢娘亲的多了去了,你慢慢挑。”再次相见,某男一改冷漠本色,委屈巴巴地求饶。“娘子,为夫知道错了。”“我可没生气,是儿子不认你。”某萌宝不合时宜地出现,眨巴眨巴大眼睛。“爹地,娘亲怎么了?”【Ps:虐文!甜文!宠文!萌宝出世:娘亲快跑,爹地又来查岗了!】
  • 江户川柯南后传

    江户川柯南后传

    江户川柯南恢复了自己新一身份,故事却没有停止,继续发生着。。。。
  • 人界捕快

    人界捕快

    龙王,三千前你在人间一夜风流,留有一子,这位老爷子,现要你支付三千年抚养费。文捕,三千年抚养费?老爷子?本王才壮年。按龙族三千年成年算,老爷子刚成年……那个王八蛋判的……鬼主,上月你在人间一夜招嫖三千俊男,至两死,百伤,现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力终生。文捕,会死不?不会。那快抓我吧,熬死你,我就可以出来了。我还没死……那又怎么样,你没权杀我……拒捕,当场可以击毙。我没拒捕。我说你拒捕,就是拒捕。捕快哥哥,奴家刚是开玩笑的,你不是当真的,对吧?修行路被封,官道路亨通。小小捕快做,妖魔难为恶。人界捕快当,神魔罪都慌。人间留恶名,六界无路行。
  • 伯言传之跃龙在渊

    伯言传之跃龙在渊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陆逊在家族被屠戮近半的危难时刻,成为陆氏掌门,撑起陆家门面,保江东百姓免遭涂炭,助孙氏在江东一步步壮大,促成三国鼎立之势。又临危受命,先后大败蜀、魏两国,成为东吴出将入相第一人。
  • 契神之巅

    契神之巅

    洛炎,星月城洛家家主洛天之子,星月城四大天才之首,但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原本乐观开朗的洛炎从此开始变得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只为报那灭族之仇!练气--化气--凝真--合神--化神--炼神--破道飞升(破虚)练气:凝练内力,内力化气成就化气叁境后天境化气:后天,先天,化气,气化为液成就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