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9年8月24日，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犹如巨炮轰鸣。火山口喷出漫天的灰烬、灼热的火山熔岩，以及大量的岩石和烟雾。白昼变成了黑夜，火山灰像纷飞的大雪覆盖了附近的赫库兰尼姆和庞贝两座城市。
午夜时分，滚烫的气体和泥石从山坡上如雪崩般倾泻而下，依次冲过两个罗马城镇。赫库兰尼姆完全消失了；庞贝城内，只有高大的建筑物在火山碎片中露出屋顶，城里数百人丧生。事件的目击者、作家小普林尼@@@这样写道：“我可以听到妇女的尖叫、婴儿的哭声，还有男人的呼喊。”接着，只剩一片死寂。
不久以后，庞贝城遗址成了一片巨大的荒草地。等再有人来打扰这两座被掩埋的城市，已经是十六个世纪之后的事了。1709年，一名农民在赫库兰尼姆挖井时，发现了一些被雕刻过的大理石。于是，当地的一位亲王派人去那儿展开挖掘，结果找到了三尊完好无损的女性雕像。这偶然的发现吸引着人们前往这座被掩埋的城市中心地带探寻罗马宝藏——正是这种挖宝活动，引发了考古学这门学科的诞生。
满身金饰的法老、失落的文明、在遥远的土地上英勇的冒险——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认为，考古学家是浪漫的冒险家，一生都在挖掘金字塔和失落的城市。其实，今天的考古学远不止于险象环生的旅行和炫人眼目的发现。考古学也许是从寻宝开始的——而且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对遗址的盗掘依然与严肃的考古学并存着——但是寻宝绝对不是考古学：寻宝是快挖乱翻，其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宝贵的物品、卖给富有的收藏家；而考古学是对过去的科学研究，是对长达三百多万年人类行为历史的研究。
考古学是如何从为寻觅神奇的宝藏、探求遗失的文明而进行的凌乱搜寻，演变成今天这种对过去历史的严肃回溯探讨的？从四个世纪前的业余挖掘者，到今天组织严密的研究团队，这本书通过介绍一些最著名的考古学家的工作，来向读者讲述考古学的故事。许多开创性的考古学家，都是曾经长期在偏远的土地上独自工作的、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在生命中的特定时刻，他们都对过去产生了迷恋。一位早期学者把考古学称为“好奇心引发的历史回眸”。他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考古学的诞生就是因为我们对过去的人类事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在英格兰南部的一个阴雨天里，我父母带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来到巨石阵[1]（见第三十八章），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考古学。巨大的石圈耸立在我们的上方，低沉的灰暗云层在天空旋转起来。我们走在巨石之间（当时还可以这样做），遥看附近山脊上无声的坟墓——这巨石阵好像对我施了魔法，它让我从此对考古学着迷而不能自拔。
随后，我对英国人约翰·奥布里（1626—1697）产生了好奇，为什么他经常去巨石阵？1649年，他在那一带猎狐的时候，在埃夫伯里又发现了另一处很壮观的石圈。奥布里对埃夫伯里和巨石阵这两个石阵的形成感到困惑，据说它们都是“古英国人”建造起来的。这些身披动物皮毛的先人是怎样的人？奥布里猜测，他们的文明程度应该“比（美国本土的）印第安人要高一些”。
奥布里和他的后继者们，对古罗马以前的欧洲历史知之甚少。当然，他们有一些坟堆、石圈等古物供研究；还有在后来的耕作中，以及偶尔在坟堆附近挖沟时，他们发现的一些杂乱无章的石器、陶器和金属物品（见第九章）。但是这些遗物都来自完全不为人知的先人，而不是来自像庞贝这样有文字记录的罗马城市——庞贝城被掩埋的确切日期，在历史文献里有所记录。
1748年，考古人员在赫库兰尼姆开始了严肃的挖掘工作。那不勒斯国王查尔斯二世委派西班牙工程师罗克·杰奎因·埃尔库比尔去往城市的深处探掘。埃尔库比尔运用了专业矿工所使用的火药来炸开通道，在灰烬中挖掘而进，整理出了完整的建筑物和宏伟的雕像。国王在宫殿里展示了这些发现。但是这项发掘活动是在严格的保密中进行的。
德国学者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1717—1768）是第一位严肃的考古研究者。他在1755年成为罗马枢机主教阿尔巴尼的图书管理员（他必须转信天主教，这使他的新教徒朋友们大为恐慌）。这个职位让他有机会读到不少书籍，也能看到埃尔库比尔所发现的物品。温克尔曼在七年后才有机会造访这个被秘密发掘的遗址。那时，他在古罗马艺术领域已经积累了渊博的知识——在这方面，与同时期人相比，他所有的知识储备使他更像是一位现代考古学家。温克尔曼也是第一位在文物发掘城镇实地进行艺术研究的学者。
温克尔曼指出，通过这些被发掘出来的物品，考古学者可以研究在罗马时代使用这些物品的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为我们了解那个时代的人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来源。在盗掘横行的时代，这无疑是一个革命性的想法。不幸的是，温克尔曼永远无法亲自通过发掘活动来检验他的理论：1768年，他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2]等待登船的时候，盗贼为抢夺他的金币而将他杀害了。这位杰出的学者首创了考古学基本原理：所有的文物，哪怕并不起眼，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有时候，这个故事是非同寻常的。我曾经去过一个其起源可以追溯到19世纪50年代、已经废弃了的中非村庄。这个遗址乍看上去只有一堆倒塌的牛圈、磨石和碎片，似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后来，我在一堆陶器中捡到一把五十万年前的石斧。我立刻意识到这石斧一定是被人从别处带到了村里，因为村里并没有其他的石头工具，也没有早期人类活动的迹象。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从故事叙述者的角度来思考这些过去工具的来历。我想象着那是某个村民，也许只是一个孩子，在离村庄8公里左右的河滩边，捡起了一把形状奇特的石斧，把它带回家。人们看着石斧，耸耸肩，就又把它扔掉了；或许是某个年老的村民，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也看到过一把这样的石斧，所以将它保存了起来。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但是，唉，故事早已消失，只剩下那把石斧。
考古学的故事始自土地所有者和旅行者的好奇心。一些富有而又对古典艺术有兴趣的欧洲人，经常到地中海地区去进行所谓的“远大旅游”。他们回家时，带了很多古罗马或者是古希腊的艺术品。而在家里的土地所有者们，则开始在自己拥有的地块上挖掘那些土墩（坟墓埋葬处）。在晚餐聚会上，他们自豪地向客人展示“2000年前的粗糙文物”。这些文物的挖掘者是业余的，没有经过任何考古专业培训，他们的前辈是像约翰·奥布里这样曾经为巨石阵深感困惑的古董爱好者（对古代感兴趣的人）。
考古学诞生于大约250年前，当时的大多数人都相信《圣经》里写的起源说。随后，法国外交官保罗-埃米尔·博塔和英国冒险家奥斯汀·亨利·莱亚德在伊拉克北部搜寻并找到了《圣经》里所提到的城市——尼尼微，并开始对它进行大规模的考古发掘。莱亚德并不是专业的挖掘者，他通过隧道挖到尼尼微的土堆，沿着亚述国王辛那赫里布的宫殿，经过有雕刻装饰的墙壁而深入地下，想为大英博物馆找到珍贵的藏品。他甚至发现了宫殿门外的石灰石板上有车辙印。
莱亚德、约翰·劳埃德·斯蒂芬斯、海因里希·施里曼……还有许多的其他人，他们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文明，是一群卓越的业余爱好者。在后面的章节里，我会对他们逐一进行介绍。还有另外一些业余考古爱好者，他们对石斧和绝种动物的骨头，还有尼安德特人的原始头骨感到不可思议。他们证明，人类的历史要远远超过6000年——基督教从《圣经》中计算出来的时间（见第七章）。直到19世纪末期，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多少专业的考古学家。事实上，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前几年，全世界的专业考古学家总共也只有数百人。
考古学着眼于人类的生活。卡那封伯爵和霍华德·卡特[3]在1924年打开了著名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墓葬，就特别能说明这一点。卡特煞费苦心地清理了这座古墓，勾画出三千多年前一位年轻人的独特肖像。他花了八年时间才完成这项工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成果出版之前，他就离开了人世。自那以后，专家们对这位鲜为人知的法老生平进行了不懈的研究。
另一个不大起眼的故事来自比利时米尔附近的一片沙地。在公元前7000年，有一小群猎人曾在此驻扎。其中有一个人走到一块巨石边坐下来，用他（或她）携带的一块打火石打造了一些石器。不久之后，第二个人加入进来，也制作了一些石器。比利时考古学家丹尼尔·卡恩将石器制作过程中留下来的碎片仔细地拼凑起来。锤子的打击方向揭示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细节：第二个石匠是个左撇子！
现代科学考古不只是依赖于寻找和挖掘遗址，考古学家在实验室中做的实验和在现场的挖掘一样，也能展示同样多的考古事物。我们已经成为侦探，依靠来自许多往往看似无关的、各种各样的微小东西，来研究过去的人——不管是埃及法老这样的个人，还是整个古代社群。
我们将会看到，考古学始于欧洲和地中海地区，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的研究，考古学家们正在从非洲到蒙古、从巴塔哥尼亚到澳大利亚等地开展工作。一个世纪以前的胡乱挖掘，已经变成开展高度控制和精心规划的勘察活动。今天，我们不仅关注单个的遗址，还关注整个古老的景观。我们高度依赖遥感技术，利用激光、卫星图像和探地雷达来寻找目标，并且能够规划出非常小范围的挖掘。现在，我们一个月内挖开的泥土量，比从前挖掘一天的泥土量还要少得多。在与专业研究人员的合作下，拥有金属探测器的业余考古学家，在英国也获得了卓有成效的发现。这其中包括英格兰中部斯塔福德郡发现的约3500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金银器，这个时间可以追溯到公元700年左右。现代科学的考古学，其目的是调查和搜集信息，而不是淘宝。
考古学为什么重要？因为它是我们研究人类社会变化的唯一途径，这个变化漫长而久远。考古为书上记录的历史增添了生动的细节——比如在伦敦市中心区挖掘时，挖掘者从19世纪酱料作坊的垃圾堆里发现的物品。但是我们大部分工作都着眼于史前史，也就是人类有文字记录的历史之前的时代。考古学家发现了早在欧洲人抵达之前，非洲社会那些没有被记载过的丰富历史。我们正在研究人类是如何移居到太平洋偏远的岛屿上的，也在分析美洲殖民者的第一个定居点。在像肯尼亚这样的国家里，我们正在通过铁锹的挖掘，来追寻过去无法书写的该国历史。
最重要的是，考古学为我们作为人类的活动进行了定义。它揭示了我们共同的祖先来自非洲，并展示了我们的相同与不同之处。我们研究各地的人及其迷人的多样性，考古学就是人学——关于人的研究科学。
考古学的发展是19世纪和20世纪研究的重大成就之一。当我们的故事开始时，每个人都认为人类在地球上已经生活了六千多年，现在这个时间扩大到了300万年前，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变化。尽管做过这么多严肃的学术研究，我们仍然为那些惊人的、往往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考古发现而深感赞叹。正是这些伟大的发现，让人类的过去有了活力。人们在挖井时发现了中国的秦始皇兵马俑（第三十一章）；还在英格兰东部发现了一个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村庄曾被大火迅速烧毁，而一顿尚未吃的饭在锅里被保存下来（第四十章）；另外，我们还发现了生活在200万年前的一些人是左撇子。这些发现让我们热血沸腾——而我们每天都有着类似的新发现。
演员已经走上舞台，大幕即将拉开，让历史大戏开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