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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莽麻子意气惹后患 生妄想趁雨谋出逃

这一边丁龙正要起锅煮粥,隔壁帐篷里的老华工却出言阻止,劝他莫要急着做饭。

丁龙本来就对这个身在牢笼却安然自若的半老汉子有兴趣,只是苦于嘴笨,不知道用什么搭话,对方估计也是看出了自己的意思,就着做饭就递了个枕头过来。

“阿叔怎么称呼?我们初来乍到,还请阿叔多帮衬些。”

“我叫赵老土,他们叫我阿土,天生刨土的命哟。”

丁龙介绍自己这一边的三个人,笑着问道:“阿土叔,我们饿了一路,今日从下船到现在就喝了几口水,给头牛都吞得下,不煮饭不得行。”

赵老土抬起胳膊五指下垂,钩了钩手示意他们过来,笑着道:“小细仔,你倒是个灵醒的。来来,喝些水,我这水多少有些味道,多喝些也能哄哄肚皮。”

几人也不讲究,凑过去随地一坐,各拿了木头杯子喝水。茶水有些苦涩,伍文喝过后咂了咂舌头,道:“这算什么茶水!”

“嗬哟,工地上这是来了个小少爷喔!”赵老土打趣道,“能有这些粗茶渣算不错了,这么一盒子要三十美分才换得到,工地上的人喝的都是这种茶。”顺着赵老土的指示看过去,帐篷门口的角落里,放着一寸见方的铁盒子,里面装的就是茶叶。

赵老土喝着茶慢悠悠地说:“到了这种地方,莫讲究,能吃能喝就是有福的。我不让你们煮饭,晓得怎么回事?”

众人茫然地摇头。

赵老土指指丁龙:“你那间帐篷里的人,上个月得病死了。别问我是什么病,这里没有郎中,得病了只能自己扛,看老天爷收不收你咯。”再指指伍文、麻子,“你们那个帐篷干净些,那人是搬铁轨砸着了腿,天太热,腿烂了死的。怕染病,就把屋里的家什,被褥衣裳放大锅里煮,煮透了晾出去,这样的天很快就干了。煮干净了,再用。少年仔,不如在我这里做饭,我跟着你们吃一碗算了。”

“行,在哪儿做都一样。”丁龙到底对帐篷里死过人有些忌讳,“阿土叔,帐篷里的旧衣用不用……烧给下面?”

赵老土翻他一眼:“傻仔,你不要给我,当这衣服好来的吗,不用花钱吗?这里什么都要用钱买,辛苦挣的血汗钱要省着用,不然一分钱都攒不下来。你们出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家里有父母妻儿等着钱糊口救命!”

闲聊几句,丁龙煮饭,王海和伍文、麻子,各管各的窝棚,不管干不干净,能洗能煮的都放进锅里煮了一煮。闻着锅里的饭香,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拿了碗来不管烫不烫,各盛了一碗吃了起来。对于几十天没正经吃过饭的人来说,这一玩粥饭无疑是美味佳肴,就算材料只有一分味道也让他们吃出了十分。

王海蹲在一边,边吸溜着饭边问道:“阿土叔,我看周围很多人都在煮衣服,这里洗衣服都是用煮的吗?”

“你看见的那都是新来的在煮走了的人的东西,”赵老土吸溜了口饭对丁龙道,“还以为你是个会做饭的,这手艺也不怎么样嘛。”转头又对王海说,“你们新来的,左邻右舍总有老华工,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注意的也会相互提点,就像我跟你们说先别做饭一个样。新来的总会把前面人的东西煮一遍。”

伍文没做过粗活儿,总想耍滑头,嬉皮笑脸地问道:“阿土叔,修铁路有没有哪样是轻松的?我没种过地,挥了一下午镐头,腰酸背疼,手上都磨起泡了。”

“挥着镐子开石、平路该是最容易的了,要不明日你去试试扛铁轨,搬枕木?那东西沉,没两个人是挪不动的。”说着嘿嘿一笑,“少年仔,太娇气了,你们上工不足两个时辰,这就受不了?修铁路一天少说得干五个时辰的活计。”指指远处树上挂着的几块薄生铁,“那儿,早上有人敲响那个,就得起来干活。别偷奸耍滑躲在棚子里不出来,被搜着了没好下场。”

看到挂在树上的东西,众人不由得想起了上工时候被挂在树上的人,丁龙忍不住问道:“阿土叔,下午洋人工头往木架子上吊了个人,那人还挨了鞭子,这会儿该放下来了吧?”

“下午是看见监工们打了什么人,没注意。洋人工头,你说的是列文?又高又壮又白,胸口一片黑毛?”

“对,就是他,”伍文给王海丢了个眼神笑道,“活像个毛没褪干净的大猴子。”

赵老土摇摇头道:“是赵三还有活路,要是撞到列文手里想也别想,没得救了。在洋人眼里,我们这些华工就是会说话的镐子、铁锹,坏了也就坏了,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想找来多少就能找来多少。那些帮派、混混、官老爷,拿了银子都会帮着他们抓人。”

众人一下沉默了,互相看看,心里颇不是滋味。

“闲话我也不多说,”赵老土作为过来人,真心不想看着这些年轻的同乡死在这里,“你们就记住一点,管住眼、管住嘴、管住耳朵,不该知道、不该过问的听都不要听、看都不要看,就当不知道,小心干活,才能活得长一些。”赵老土眼神恍惚地望向远处,“活着,才能再回去看一眼哪。”

几个汉子的肚子就像无底洞,满满一大锅混着菜叶的粥,除去赵老土喝的两碗,全部进了丁龙等四人的肚子。伍文撑得直哼哼,也不嫌弃地上的石头硌得慌,就地一趟,捂着肚子慢慢揉着。身底下的石头晒了一天,还温乎着,不一会儿就有了困意。

别看赵老土有些岁数了,也是个淘气的,捡了块石子丢过去,正中脑门,硬把个半睡的人敲醒过来,“谁,干什么?”伍文吓得不轻,他在船上受了惊,一点儿动静都觉得是有人要把他丢到海里。

“阿文仔,怎么恁地胆小?”赵老土好笑地看着他惊出一脑门汗,笑道:“工地四周有看守,不会进来狼,睡觉可以安心。这地上别看这会儿热,半夜冷得跟冰一样,睡坏了腰就完了。棚子里被褥煮了没干也不要紧,睡草榻子上都比这强!”

“知道了,阿土叔。”伍文心跳得厉害,擦了把汗,慢腾腾爬起来回了帐篷。帐篷里麻子早就睡得人事不知,伍文跟他躺在一处,看着身边有个活人,踏实了不少,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众人睡得又深又沉,吃了顿饱饭睡了个好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精神好,脾气都跟着好了许多,对上工都没有抵触。

上工的路只有一条,需要路过木架子。架子上的人散出一股臭味,进过猪仔舱的人都分辨得出来,这是死人烂了的味道。干涸的血迹上密密麻麻地爬着苍蝇,有人走过也不躲闪。丁龙看着心里一紧,就想去把人放下来,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这样被糟蹋。旁边王海,用力扯了他一把,盯住他的眼睛,也不说话。丁龙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默默想着赵老土昨天跟他说过的话,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攥着拳头上了工地。在他们上工不久后,赵三带着人把尸体放下来,运走了。

工地上进了新华工后,列文就有了新玩具。惯常躲在不远处坡上看守屋里的列文最近都会亲临工地,拿着他特制的棒子,在华工中间串来串去,不管对方有没有错处,想打就打,被打的人往往猝不及防仆倒在地,发觉是列文使坏只能默默忍下。

离开中国的时候还是热辣的夏天,到了工地暑气已经退了,白花花的大太阳晒着人的时候酷热难耐,太阳落山后的半夜里人不搭块被子就冷得不好入睡。这天半夜下了大雨,雨水穿过棚顶浇醒了丁龙,王海那儿没漏雨,打着呼噜睡得正香。丁龙摸黑扯过来木盆放在铺上接水,自己缩在角落里坐着,有些睡不着。

墙上透进来雨水的寒凉潮气,秋了。丁龙仰头看着棚顶,听着雨水滴落在木盆里的声音,忍不住想:不知道阿伯过得怎么样,留在家里的那几十个铜子换不了多少粮,阿伯拿什么填肚子?算来他离家有百十来天了,不知道孙水生是怎么跟阿伯说的,阿伯不见了儿子是怎样心急的模样?转而又想到地里的庄稼,他伺候得极为精心,不知道阿伯那被烟土熏软了的身子骨,还有没有力气去收粮?还有小秀,孙家肯定会编出各种理由骗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逃回去?各种念头在脑子里乱纷纷地翻腾着,思不清、理不顺,丁龙就那么仰头坐着,半睡半醒地迷糊到天亮。

夏日天长,寅时就起了天光。下雨的天分辨不出时辰,灰蒙蒙的总像是天刚亮时候的样子,丁龙惦记着要上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没听见敲铁板的声音,心口吊这事儿,闭着眼睛睡不踏实。这么大的雨,就算在农忙时候人们也是不下地的。丁龙听见隔壁有窸窸窣窣铁器碰撞的声音,想是阿土叔醒了,开始烧水煮茶了。

帐篷之间所谓的墙,是工地上开路刨出来的石块垒的,不隔音,丁龙双手拢在墙上,叫道:“阿土叔,你起身了吗?”

“起了,年轻仔,过来喝碗茶吧。”

丁龙答应了一声,拿了提水的桶换下就快接满水的木盆,把水往门外一泼,翻过来倒扣在头上,带上门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隔壁赵老土的棚子:“阿土叔,起得够早的啊。下这么大雨,不用上工了吧?我听着外面响铁都没敲,哦,也可能是没到时候。”

赵老土把自己油腻腻的大辫子往头上一盘,蹲在一边洗了把脸,湿淋淋的也不擦,拿下茶壶炖上锅,把昨天吃剩的米饭倒进锅里,加一瓢水,让它自个儿咕嘟去,拎着茶壶过来跟丁龙说话道:“到起来的时辰了,自进了这工地日日都是这个时候醒,错不了。雨下得这样大,就算敲了铁声音也传不过来。不信你等着瞧,再有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闹腾了。”

“雨下得这么大,还要上工?”

“当然要,不光是工头会来催,大伙也愿意上工。小丁仔,上一天的工就有一天的工钱,一两银子呢,谁能不当回事?”

丁龙看看外面,好奇地问:“天阴成这样,工头们怎么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看你是真没见识。”赵老土捧着杯子喝口热茶,舒服地长叹了口气,“洋人有种东西,叫怀表,”他虎口圈起比画了一下:“约莫这么大,上头有字,有几根针,那针指到哪个字上,对应的就是什么时辰,准得很。平常就揣在怀里,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朝廷的官老爷们就有这种东西。听说皇帝老爷家里,有个房子一样大的表,是拿金子做的,亮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阿土叔你见识真多。”炉子上的水开始冒泡,带着米的味道飘了出来,丁龙突然感觉自己饿了,肚子里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坐在对面的赵老土听见了,笑着说:“你这肚子莫非长了个狗鼻子,米粥刚出了味儿它就闻见了。”说完起身去在锅里搅了搅,撒了把菜干:“等会儿菜干煮开了就能吃了,你也别费力回去做了,就在我这儿吃一碗吧。”

“好,我就不客气占阿土叔这个便宜咯。”丁龙也不扭捏,一碗粥还要推来推去的话,未免太小气。想起自己剩的那点儿粮食,他又高兴不起来了,问道:“阿土叔,刚来的那天,赵三给发的粮食也太少了。我那一份,当天咱们五个就吃去了一半,怎么算也不够吃一个月。剩下的时候怎么办?东家不饿干活的牛,这洋人是想让咱们饿着肚子上工?”

“你小子尽想好事,洋人没你想得那么好。”赵老土随手在屋里一指,“这粮食、炉子、碗筷,都得自己买。你们来的时候是月中,月末就会结工钱,到时候需要什么就去杂货铺,再不成就找赵三,钱给够,想买的东西都买得着。”赵老土好笑地看着丁龙,“你也不想想,刚被运到工地上的时候,你们只是光溜溜的一个人,洋人不先给你们口吃的,还能指望你们自己变出来不成?”

“哦,我还以为这里管吃管住的。话说回来,一天一两银子不少了,去掉吃用也能剩下不少。”丁龙喃喃地说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一个月能省下多少银子了。

赵老土好笑地看着他,也不说破,起身给两人盛了粥,塞了一碗给丁龙:“给,快喝吧,一会儿工头该来催了。”

丁龙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大的雨,他不太相信,平日里监工都躲在阴凉地里,多晒一会儿太阳都不肯的看守们,会冒着雨过来叫他们上工。

两人边喝粥边闲聊,热腾腾的粥下肚,暖了肠胃暖了心,也激出一头汗。突然旁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惊得丁龙手一颤,粥洒出去了半碗:“什么声音?”赵老土也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当口,前后左右或远或近的地方都想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多听一会儿,赵老土犹豫道:“这声音,听着像过年时候点的炮仗。”

丁龙两口吞下粥,随手一放,冲出门回了自己的棚子,见王海坐在铺上发愣,一旁接水的桶打翻在地,除此之外没发生什么意外。刚想松口气,听得隔壁棚里麻子气急败坏地吼着:“冚家铲,哪个扑街仔往老子床头扔炮仗?”

下雨天阴沉沉的,人都提不起精神,正是睡觉的好时候。麻子一早醒了一回,寻思着这么大的雨也开不了工,美美地倒头睡了。梦正酣,猛地被炮仗震醒,心咚咚狂跳,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麻子炸雷似的怒骂一句,目露凶光,盯了眼哆嗦着缩得跟小鸡仔似的伍文,猛一回头,就看见有个黑漆漆的人影站在门口怪笑。

麻子惯常在醒来的时候脾气暴躁,这一下子就点着了火药桶。“丢了你老母!”麻子怒吼着往手边一撑跳下铺来,三两步跨出门外,一拳把对方砸倒,两脚上去把地上的人踹成了虾米,还不解恨,扑上去猛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丁龙和王海听得喝骂赶出门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麻子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把人按在地上往死了掐。王海知道些麻子的底细,是个手底下有真章的,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来跑都跑不掉,那可以要命的事儿啊。来不及多想,冲上去就去扳开麻子的手,嘴里焦急地劝道:“麻子哥,别犯傻,要出人命的!”丁龙赶紧过去,抱着麻子的手臂拉人。

先前的炮仗声把人都炸醒了,不少帐篷里的人出门来看是出了什么事儿,看见这边有人打架也只是冷漠地看着,有的索性扭头回了棚子里。丁龙扫了一眼,心里一阵发凉,气急地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跟出来的伍文抱着麻子另一条胳膊害怕地劝道:“麻子哥,别!他们有枪,会杀人的!”

翻开的雨衣帽子下,露出列文那张惨白发青的脸,大张着嘴发不出声,眼睛直往上翻。赵老土在一旁跺着脚劝道:“年轻仔,使不得呀,杀了洋人可闯大祸了!”边过去往后扳麻子的肩膀。

麻子眼睛都被怒气烧红了,哪能听得见他们这种轻声细语的劝。亏得赵三来得及时,大喝了一声:“干什么!”麻子才稍微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手下留着劲儿不往死里掐,抬头盯着赵三不说话。早上发生的事赵三已经知道了,明白列文是惹了硬茬,这人是个汉子,心里就起了敬重,看看左右跟来的都是自己亲近的人,故意道:“杀了人,你也逃不过个死。早上这事是列文欠打,你打也打过了,算是给他个教训。只要你现在把人放了,我保证,不让他找你麻烦。”麻子盯着赵三的眼睛死死看着,对方眼里没有算计,坦荡得很。丁龙贴着他耳边小声说:“麻子哥,信他,别杀人。”声音遮在雨下,别的人都没听见。

麻子迟疑地看着赵三,点了点头。

赵三突然拔出根短铳开了一枪,冲四周喊道:“都散了散了!两刻钟之后上工!”围观的劳工听见枪声兔子似的跑了个干净。赵三冲丁龙和麻子示意,让他们快走。

麻子放开了死鱼样的列文,快步回了帐篷。愤愤地想:这该死的雨,把他唯一一条裤子打透了。

赵三招呼手下把列文拖走,当几个四处丢炮仗的帮凶听到枪声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群人半拖半架着一个人走远了。

这边几人跟着进了麻子的窝棚,丁龙和伍文蹲在门边鼓捣炉子起火做饭,赵老土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杯子,拿到嘴边才发现没水,默默放下,说道:“年轻仔,气太盛。那个洋人工头就是条疯狗,时不时都要出来咬上两口。今天你开罪了他,以后怕是有麻烦。”

麻子一脸烦躁,低头不语。早上的事儿更像是无知小儿的恶作剧,王海觉得如果自己碰上了,恼怒是肯定的,却不会有杀人的心思,思来想去只憋出一句:“麻子哥,那扑街的东西再使坏,兄弟跟你一起打死他!”

丁龙蹲在炉灶口扇着火,道:“麻子哥,那洋人不是个东西,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打得过一个打不过一百个。我看那个赵三在这儿说话是顶事儿的,小心些只管干活,找不出你的错处他也不能明着下手。”看看王海,再看看伍文:“咱们干活的时候都凑在一处,帮麻子哥盯着,警醒些防着吃亏。”

“小丁仔说得有理,”赵老土赞许地点点头,“洋人大多分不清华工的样子,提防着些,过些时候他也就记不住了。我跟那赵三五百年前是一家,有些个来往,他在洋人跟前能说得上话,明着不好插手暗着也会帮一把,有他作保列文不好明着下手。”

麻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不懔,背了人命无奈才逃出来的,哪受过这种鸟气,心里打算着,在这工地上安定些时日,有了银钱想方设法逃出去才是上策,嘴里只说:“这腌臜鸟人,他不生事最好,再敢冒坏水老子拧了他的脖子!”

伍文是个胆小的,怕出事后担干系又不想离了这群能护着他的人,悄声对丁龙说:“龙哥,我想跟你换换地方。”看丁龙脸色不豫,找补道:“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麻子哥要是发脾气,我连他一只手都拉不住。”

丁龙也没往深了想,好笑地看了看他:“麻子要再发怒,你就使劲喊着话大声劝他就行了。别说你,早上三个人都拉不住他,谁能跟他比过力气去!”

伍文没了说辞,闷头不语。窝棚里太挤,丁龙和赵老土已是吃过了饭,就不跟着凑热闹了,闲聊几句,各自戴了斗笠上工去了。

老华工们早就有了经验,踩着绑了木底子的草鞋,单穿条裤子,裤腿高高挽起。反观新来的工人,不少上身套着马褂。斗笠在雨中用处不大,仅能保得住盘在头顶的大辫子不湿,想把身上也遮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监工的看守们躲在屋里,偶尔出来转个圈就回去,这种天气本就该歇着,没人会在意铁路铺设的进展,将劳工驱赶上工,聊胜于无而已。

雨浇灭了暑气,微凉,这样的天气最合劳工们的心意。无人看管,手底下也能放松些,实在不想劳动了,做做样子,撑着镐子歪着歇一会儿也不打紧。趁着雨水洗澡比自己打水方便多了,下工后再煮一壶热水擦洗一遍,通体舒泰。赵老土匀着劲儿往筐里铲着碎石块,甚至哼唱起了家乡的小曲:“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紫姜,紫姜辣,买莲蓬。莲蓬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

列文晕晕乎乎地被拖回屋内,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Fuck,我要杀了他!人呢?人在哪儿?”屋内只有他跟赵三两个人。

赵三无所谓地摊手道:“死了,你没听见枪声吗?你要去尸体前指引他去往天堂吗?”赵三摸摸后腰别着的短铳,微笑道,“史密斯这把火枪真是好东西,一枪过去脑袋就炸开了,像个摔烂的西瓜。”

列文砸了下桌子:“这么轻松?Sam你的手太快了,下次可不要再抢我的猪仔了。”

“行了列文,忘了这事吧,你还是先换条裤子吧,别人可不像我这么口下留情。”

列文掀起雨衣摸了把裤子,瞬间变了脸色,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赵三不想招他埋怨,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转身走出门外:“列文,中国功夫你知道吗?很多人都会的。”

工地上,采石铺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丁龙一边挥着镐头刨石,一边打量着工地上的各种材料,窝棚漏雨了,总得找些什么东西补上。这里到处是石头,视野范围里连茅草都找不见。正犯愁着,伍文挤到了他跟王海中间,隔着雨声也不怕别人听见,如寻常说话一般说道:“海哥、龙哥,咱们跑吧!刚刚监工的出来转了个圈,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来了。”

“跑?跑去哪儿?”丁龙对这个年纪不小但是娇气又不安分干活儿的小兄弟甚是无奈,都比不上村里的半大小子们踏实,“初来乍到的,你知道这工地的门朝哪边开吗?就算跑出去了,上哪儿安生?话都听不懂,会有洋人收留你?”

“管他的,跑出去再说!”伍文雀跃道,“只要跑出去了,总能找到有人家的地方。广东那么多人来了美利坚,出去闯闯,一两个总是能碰上的吧。”

“这里看守那么多,会让你跑出去?”丁龙不想任何人出事,尽力劝说道,“就算下雨天他们眼瞎,让你跑了,再顺当地碰上个同乡,万一对方是别的地方的劳工怎么办?还不就是换了个地方上工?”

伍文嘲笑他榆木脑子说不通,扭脸凑到王海跟前:“海哥,你说句话,跑不跑?别人到美利坚来都是淘金发财,没道理咱们要窝在这么个破地方吃苦受累还挣不到银子。出去了,跟着人走,咱们也淘金去!”

王海本来就对淘金念念不忘,被伍文这么一撩拨就起了心思,把四周扫了一遍,高处没有看守,身边其他劳工们只关心手里的活儿,没人注意他们几个凑在了一起。看起来是个好机会,王海迟疑地看向丁龙。

伍文见状又加了把火:“那洋鬼子毒得很,今天吃了亏指不定会怎么报复回来,咱们难道要留在这鬼地方等死?”

列文的凶残样所有人都见过,当下王海不再迟疑:“去,叫了麻子,一起走!”伍文有意不带着麻子,将来还想靠着王海,又不得不去招呼麻子。

丁龙道:“我去叫一声阿土叔。”

伍文挡住了他的去路:“我的龙哥,那么多人一齐跑谁都跑不了!再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又不是只有今天才下雨,阿土叔以前没跑,现在就会跟着咱们跑了?”看丁龙还在迟疑,伍文一把扯住丁龙的胳膊:“我的好阿哥,顾好自己吧!”

几个人松松散散地边挥着铁镐,边往山边靠。看守的木屋搭在山边辟出来的高台上,靠着山走反而能避开看守的视线。正巧赵老土运完了一担碎石回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丁龙还是没忍住,拐了他一下:“走啊!”

赵老土愣了一下,以为列文回过劲儿来找茬了,四下张望了一遍没看见看守们才有的那一身黑的油布雨衣,才反应过来丁龙的意思。一回头就看见那四个人一边装模作样地刨石块,一边贴着山壁往来路上退,再看看高处空荡荡的一个看守都看不见,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赵老土装作换肩似的转过身,快步赶上去截住几人的退路,低声喝道:“快回去,急着送死吗?”

伍文猴急地推开赵老土,从一边蹿了出去:“阿土叔,别碍事!”

赵老土也不管他,只一把死死拽住了丁龙的腰带:“前面有拿枪的守路口!”

拽住了丁龙,就拖住了断后的王海,伍文和麻子顾不得许多,只管贴着山墙往前去。听了赵老土的话,王海三两步赶上去,伸出镐头往后一扯,绊倒了走在最前头的伍文,趁麻子回头的时候说了一句:“路不通,有火枪。”再给伍文打个眼色,正要说什么,远处进工地的山口隐隐响了一声。王海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隔着山石,什么也看不见。其他人面色如常,似乎并没听见响动,他摇摇头,混入了人群中。

虚张声势的逃跑,丁龙和麻子心里都不痛快。丁龙只想安定下来,先攒一笔钱给家里报平安信,被朋友裹挟着冒了险;麻子有心要逃,火还没烧起来就被浇灭了,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气闷得紧。王海因着自己头脑发热的决定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伍文心中愤愤不平,埋怨赵老土搅了他的好事。本想问问王海为什么临阵脱逃,一抬头看见高处有看守来回观望,遂歇了心思,安分地对付到下工。

丁龙惦记着棚顶漏雨,下了工不急着回去歇息。他在工地里走了两圈,捡了两个受损的木箱回去。铺上的木桶就快满了,王海换了木盆上去,拎着水桶出门,见他就是一乐:“你这是冒雨捡柴火去了?湿成这样,烧起来还不熏死人?”

丁龙无奈道:“找遍工地也没捡着点像样的,只能对付着用了。”随便往地上一坐,耐着性子把木箱子拆成了一根根木条,两头打孔,穿麻绳,草草地拼成块板子,摸索着盖住了棚顶上的漏洞。

“行啊,以后不修铁路了,还能做个木匠。”王海开玩笑道。

“行,就做个木匠。”丁龙笑着答应着,别管以后做什么行当,能有以后总会让人觉得有个盼头。

赵老土提着他的茶壶进了门,第一句就是:“少年仔真是大胆,连出山的路都没摸清就敢跑了。”

丁龙笑着请赵老土坐下,走到墙边拿起放在一边的石头用力敲了敲木板墙,挨着墙边喊道:“过来喝茶哟!”转眼住在隔壁的伍文和麻子就进了门。

伍文看见赵老土,没好气地说:“阿土叔,你那是做什么嘛!你要是不拦着,我们几个偷偷摸摸的,说不定也就摸出去了。”

赵老土笑道:“摸出去?这里上山下山只有一条路,你往哪里摸?”

伍文道:“顺着路摸呗,贴着山墙走,有人出来了就往石头后面躲。”

王海插嘴问道:“阿土叔,你往那边能挑石头,真看见有人拿枪看着路了?”

赵老土没理他,先扇了一把伍文的后脑勺:“细胆仔,是你出的主意吧,你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带哇?那么多人都是傻子,就你脑壳好,知道往外跑吗?外面是洋人的世界,你这样子一看就是逃工,见一个抓一个,关起来做苦工。”

伍文起先还有些惧怕,听到最后一句笑了起来:“阿土叔,你骗人呢也要编得好一些。现在我们不就是被关起来做苦工的吗,有什么好怕的咯?”

赵老土自从被卖进铁路公司就没出过工地,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他根本不知道,最后一句是编的,被揭穿后自己也乐了,又给了伍文一下子:“就你机灵!外面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是洋人的天下。”他放下来盘在头顶的辫子掂了掂,“像咱们这样盘着大辫子的人在洋人眼里不算人,随意打了杀了就跟宰了自家的鸡鸭一样无人过问。咱们开山修铁路,两边不是山壁就是悬崖,只有你们进来时候那一条路通往山外,看守的那些人躲在屋里不出来,从窗户上随便看一眼就能发现你们。”赵老土给自己倒了碗茶水润口,接着道,“你们肯定没注意,那路边一左一右两个十来米高的望火楼,上面白天黑夜的都有拿枪的人当值,跑不出多远就被枪打翻了。拿枪的那些都是列文那样的洋人,他们不是赵三,绝对不会留手,巴不得拿你们练手。”

伍文听得直咋舌:“幸亏我们没跑多远,还在人堆边上。”

王海笑道:“幸亏铁镐伸得快,绊你个跟头把命捡回来了。阿土叔,昨天我好像听见枪响了,不会是有人在我们之前跑了吧?”

“说不定真是。下雨天他们不会挨着个地看每个棚子。有的人就躲在棚里,等别人都上工了再偷摸往外头跑。”赵老土摇了摇头,“要真是趁雨想跑,肯定没命了。那个列文,鬼得很,看人看得很紧,卖进这里的华工,死也不许死在外面。”

“到时候不就能出去了吗?我记得按手印的做工身契约定的是三年。”丁龙问道。

“三年?”赵老土竖起三个手指在丁龙眼前晃了晃:“你认识洋文吗?你知道盖手印那张纸上写的到底是几年吗?”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在这工地上已经做满三年了,除了赵三那几个人,没有华人能活着出去的。”

“做满了工怎么不走?”丁龙问,“三年的工钱,足够回去盖房子置地了。”

“我进到这里是七月二十八号,到日子了我去找当时的工头史密斯辞工。史密斯拿出一张纸来,说是我签的身契。上面都是洋文,我识不得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我签的那张。他指着那上面说,我签的是六年的身契,如果要提前走,早走一年就要赔给公司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哪,三年就是三百。我拿不出钱,又说不清楚身契上到底是几年,就这样又被硬留下来了。”

“找赵三啊,赵三认识洋文会说洋话,肯定能帮你。”伍文出主意道。

赵老土好笑地斜了伍文一眼:“赵三又不是洋人,说不好听些只算得上是得了势的奴才。你见过能对主子指手画脚的奴才?何必害他。”

众人沉默不语,赵老土喝了口茶,幽幽道:“保住命,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下了一夜一天的雨停了,一大早日头明晃晃挂上了天。上工的时候有几个人被叫走干活儿,其他人对他们投去羡慕的眼神。赵老土给丁龙几人解释道:“工头和爱尔兰劳工爱喝烈酒,每次凑在一起喝酒都会醉得一塌糊涂,发起酒疯就是打砸甚至几个人打成一团,事后就会叫人去收拾。收拾一次顶一天的工,活计轻松谁都愿干。”

可惜赵老土这次猜错了,没过多长时间那几个人就干呕着回来了,找了个相熟的人在水桶旁帮忙舀水,洗净了手之后才拿起工具接着上工。事后几人说起来之前的事,还忍不住干呕:山道上,距离木塔楼不远的地方,泡着一具尸体,滑不溜丢像一坨软烂的臭泥,好不容易抬上架子扔到沟里。一路上连个裹尸布都没有,尸体泡涨得不成人形,恶臭难当。丁龙几人听着,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一旦没了逃跑的打算,安下心来上工,今天和明天看起来没有区别,时间仿佛就过得快了一些。

转眼到了月底,铁路公司发钱的日子。

算来丁龙这一批华工到铁路公司上工已有十五天,丁龙想起之前赵三说过的话,盘算着自己大概能拿到十来块钱,心里不由得雀跃起来,听着叫到他的名字忙不迭跑了上去,没想到对方唱名道:“丁龙,五块。”之后又一指桌上摊开的簿子某处,道,“这里,按手印。”也不管他按没按,接着唱名道,“伍文,五块。”

“不是说一天一块吗?我上了十五天工,怎么才五块?”跟心里算计的数差得太远,丁龙忍不住问了一句。

发钱的人叫跳鱼仔,抬头眼神不善地看着丁龙:“你怎么知道工钱是一天一块?你们这些新劳工,干活儿又慢又不熟练,一天的工钱是八十五美分。”发钱的人看了下簿子,“上工十五天,哦,第一天其实你们只上了半天工,公司也没计较,你们白挣了半天工钱。”

伍文在旁边听得明白,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又响又快,蹦出来质问道:“十五天,十二块七毛五呢,怎么只给我们发五块?”王海、麻子就排在他俩后面,担心这两人吃了亏,带头拥了上来,屋内一下子挤满了人。

王海心里还做着挖金矿发财的美梦,听闻只有五块钱一下子就炸毛了,逼上前质问道:“十五天工五块钱,哪回上工少了,爷们儿是不是还得倒找你钱?”

王海丈二高的大个子,压迫感十足。发钱的人感觉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却也不害怕,起来站到凳子上,对着拥过来的人,一脸痞相道:“大家都挤进来了,我就受累解释一下。你们出洋的船票,是公司先垫的钱,五十块每人;进了公司,发的帐篷、粮食、上工的工具,这些都是公司借给你们的,也是要算钱的,一共是二十五块钱;还有工头们、护卫们看护你们的费用,也是二十五块钱;一共一百块,都要从你们工钱里按月扣出来。看在老乡的分儿上我好心给你们解释一遍,要是换成今天发钱的是列文,早拿鞭子抽死你们了。别浪费我时间,赶紧地按手印领了钱滚蛋!”

“你们太心黑了,这不是坑人吗!”

“出洋时候说好了船费是十五块,怎么变成五十块了?你们比高利贷还狠!”

“给你们干活还要收工具钱,老子每天拉屎撒尿,你们怎么不收屎尿钱?”

挤进屋子的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劳工,老工人们垂着眼皮老实地在屋外排队等着。新人们第一次领钱时候都会炸窝,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跳鱼仔也不着急,懒洋洋地往桌子上摆了凳子,跷着二郎腿坐好,俯视着吵吵嚷嚷的人群,像看猴戏一样带着戏谑的微笑。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打死他,人群忽地向前拥。伍文机灵地一躲,还是被激动的劳工挤到墙边,不过只挨了挤却没吃亏。站得靠前又不灵巧的丁龙和王海可就惨了,被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跳鱼仔这一肚子坏汤的东西,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甩出后腰上藏的棍子,和桌后站着的两个打手一起,劈头盖脸地抽打过去。坐得高就是为了看得远,刚才谁闹腾得最凶谁喊了要打他,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特意重点照顾了这几个人。麻子位置靠后,身强力壮,见势不好早就撞开别人躲在了一边,就丁龙和王海两个倒霉蛋,平白挨了几棍子,皮肉生疼。

跳鱼仔得意地站回了桌子上,拿棍子冲着人群指指点点,口气无赖至极地说道:“你们就是群贱骨头,非得打了才听话。这个月就五块钱,想领钱的乖乖排好队听名字领,不想领钱的赶紧滚蛋!正好死了的那几个欠着公司的钱还没处收!”被棍子招呼到的人,胆子大的还能狠狠盯他两眼,没胆子的眼神龟缩地避开了。跳鱼仔很满意,敢瞪他的刺头没几个,再教训个一两次保管这批猪仔个个服服帖帖。

新人领了钱灰溜溜地出来,就停在屋前的空地上,来来回回数着手里那几块钱,盘算着能在工地上设有的杂货铺里买几斤糙米几两咸菜,心里颇不是滋味。相比之下,老华工们的脸色就好看多了,他们是满打满算地干了一整个月的活儿,即使被克扣掉一些,也有二十几块,抛去自己的嚼用还能剩下不少。

老华工们时不时向路口张望,不多时有人喊道:“赵三的车队进来了。”众人一窝蜂似的拥了出去。

顺着进工地的路望去,两辆堆着东西的马车向工人们住地驶来,赵老土好心招呼了丁龙一声:“赵三带了便宜货进来,快点走,不然好东西都让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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