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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国的葡萄园(二)

安娜的病,起因是一场感冒。她跳到刚刚解冻的河水里去救一只落水的小猪仔——那是公共的财物。有一个叫金训华的青年,为了抢救落水的木材而英勇献身,这青年,是他们的榜样。她不知道刚解冻的春水的厉害,当然,就是知道她也会照样奋不顾身。结果,感冒迟迟不见好转,去了师部医院,验血,结论是残酷的:风湿性心脏病。

是因为感冒引起,还是感冒诱发,原因不明。

住院治疗期间,母亲赶来了。母亲根本来不及悲伤,她对病床上的安娜说,多好的机会!于是提出申请,当然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她带着女儿回到了城市。在归家的火车上,母亲才想起来伤心,母亲对她说:“走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了!”安娜回答说:“妈,你总是那么夸张。”其实,安娜自己也不甚清楚这病到底有多严重,但是,她并不很在意。她想,大不了是个死嘛!死,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火车飞驰着。窗外是见惯的北方的田野、山脉和天空。可从疾驰的火车上看出去,它们似乎是不同的,有一种转瞬即逝的宿命感,一种近似于慈悲的凄伤,笼盖着河流山川。一晃,已经是初冬的季节,她病过了春天、一整个丰茂的夏季,还有斑斓的北方的秋天。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净尽,空旷、辽远,偶尔,会看到一棵枣树,或者柿子树,叶子落光了,但有一些残留的果实,挂在枝头,红得分外招摇凄艳,如末世狂花,一闪而过,让安娜鼻子一酸。

回家后,母亲带她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复查,结论和师部医院的结论一致,建议手术,把她闭锁不全的二尖瓣缝合。当然,也可以选择保守治疗。手术是有风险的,另外,花费颇大,她病退回城,一个无业的“社会青年”,没有地方给她报销医药费——她选择了后者。

她知道家里的状况。她们姊妹兄弟四人,她行二,上面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去了铁路建设兵团,在深山里修京原线,姐姐在晋北插队,妹妹则还在念高中。他们四个,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在最小的妹妹刚满百天的时候,就出了事,死于一场中毒性痢疾。当时他在水库工地上修水库,没有特效药,耽搁了救治。据说起因是因为吃了一根没洗净的黄瓜:新鲜的黄瓜,顶花带刺,在刚摘下来不久前淋了粪水,那就是祸根了,沙门氏菌感染。他们姊妹四人,靠着母亲一个大学教师的工资养大,母亲的工资单,安娜见过,一百零元五角。在这个城市,一个六口之家(姥姥一直跟着她们),人均不到二十元,当然不算贫困,但也绝非宽裕。好在,母亲是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很会持家,除了精打细算,还特别心灵手巧,善烹饪、会做菜,还会做衣服、织毛线。所以安娜他们姐弟,衣食无虞甚至可说是体面地长大,但,从小,安娜就知道,他们这个家,是经不起风吹草动的。那体面和光鲜很脆弱。

他们家承担不起一场心脏手术的巨额花费。

母亲坚持手术。她不干。

母亲说:“你不用担心钱。”

她说:“我不是担心钱。”

“那你是为什么?”

她回答:“我怕死在手术台上。”

她用这话阻击母亲。她让母亲无话可说。她知道必须给母亲一个台阶下,必须给她一个说服她自己的理由。她甚至看得出来当她说出拒绝手术的时候,母亲不由自主地悄悄松了口长气。可同时,母亲又为自己这如释重负感到深深的歉疚和痛苦。母亲失眠,一根接一根吸烟,黑暗中,看不到母亲的脸,只看见红红一点烟头,明明灭灭,好像把黑夜烫出了一点一点的伤疤,也把她自己心上烫出了伤疤。

姥姥安慰母亲,说:“你呀,想开点儿吧。我从前不就跟你说过?那孩子,过于单薄,太灵,太聪明了,人又好看,那不是好事,这样的孩子,人间留不住,她们都是下凡来历劫的仙童——”

“妈!”母亲厉声打断了姥姥,“您别再说这迷信的话好不好?”

母亲又说:“谁说留不住她?谁说不做手术就是等死?大夫明明说了,保守治疗也是治疗!”

母亲突然哭了。

许久,姥姥叹一口气:“四个孩子,都是我拉巴大的,你当我不疼?孩子她懂事,知道不能让自己一个人拖全家跳火坑,你得成全她。”

姥姥把一个肥皂泡,她和母亲合力吹出的一个肥皂泡,很轻易地戳破了。

但其实,安娜并没有能够真切地、刻骨地感受到死。所以,她不恐惧。倒不是说她怎样的心存侥幸,而是,她其实是用审美的态度来看待她的病。她记得鲁迅在哪篇文章中讽刺中国文人的病态美,大意是说,春日的午后,吐半口血,由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看庭院的海棠。真是鲜明如画啊。她没有侍儿、没有庭院、没有海棠可看,可她还是觉得,那种人生态度,她喜欢。她一点儿不觉得这应该讥讽,尽管,她特别尊敬鲁迅。

她不怕死,她怕死得难看。

她觉得自己要学习那个吐半口血、恹恹地,在春日午后看海棠的前辈。吐血,想来他得的一定是肺病,肺结核,在那个时代这是不治的绝症,比她的“风心病”要凶险得多,可这仍然不能阻挡他对春光、对美的依恋,她觉得那里有种谦卑之美,在大千世界面前的谦卑。她在难过时会对自己说,安娜,你要努力啊,努力使自己,病成一幅画。

那是她卑微的人生理想。

安娜不算漂亮。这她从小就知道。

若说漂亮,她比不上姐姐。姐姐的漂亮是那种极鲜明光芒四射的漂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让人眼前一亮。“哟,多好看的小姑娘!”从小,姐姐就是被这样的赞美喂大的,这样的赞美,对姐姐来说,如同一日三餐佐餐的菜肴。而安娜,在姐姐的光芒下,永远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姐姐是爸妈的掌上明珠。

那时父亲还活着,父亲也在大学里教书,弟弟妹妹还没有出生,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要远比后来好。母亲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扮她的长女。母亲后来总爱说一件事,说姐姐刚出生三天,父亲就“烧包”地买回了三件跳舞衣,它们分别是白色、淡粉色和绿色的纱裙,很漂亮,也很昂贵,却大得足够三岁的孩子穿。初为人父的爸爸,一定是不知道怎样来表现他内心的喜悦。安娜从来也没有问过:“我生下来的时候爸爸买过什么?”因为她知道答案:爸爸一定对她的到来很失望,他一定是盼望一个儿子的,盼望一个人生的圆满。

很小,安娜就知道了一个形容词:花团锦簇。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词的,但这个词,是活的,活生生地在那里,在她眼前,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存在,而不是一个知识。她看到姐姐,就看到了这个词,花团锦簇。这个词就活在姐姐身上,或者说,就是姐姐本人。并不是说,姐姐总是穿红戴绿,相反,妈妈其实并不爱给姐姐穿色彩过于喧闹鲜艳的衣裳,妈妈常说,小姑娘穿蓝色、灰色、白色其实更漂亮。可是任何沉静、安谧的颜色,只要在姐姐身上,就变得明媚、嘹亮、蜂飞蝶舞和芳香,就像春天的花园。而安娜自己,则是一株无色无香的小草。

六一儿童节,妈妈给她们姐妹俩买了新裙子,姐姐的是素净的白色泡泡纱,而安娜的则是热烈的玫红底黄花图案连衣裙。安娜对妈妈说:“我也想要白色。”妈妈回答她说:“你穿白色不好看,你穿这个合适。”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穿那些喧闹的颜色就“合适”,长大后,她才想明白,衣服对于当年的姐姐来说,相当于画框,而对于她来说,衣服是画作,而画框是她。

无论在幼儿园、在小学,姐姐都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她很小就被少年宫艺术团的舞蹈队选中,而且总是站在舞台的正中心,不是独舞就是领舞。她学跳崔美善的《长鼓舞》,跳陈爱莲的《蛇舞》《春江花月夜》,真是有模有样。那时,常常会有一些来自首都或是本地的艺术团体、院校,来少年宫艺术团挑小学员,姐姐就是那个总会被首先挑中的幸运儿。“条件真好啊!”他们感慨,“真是好苗子啊!”可是,母亲坚决不允许她的长女做一个舞蹈演员,哪怕人家许诺说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一个舞蹈家也无济于事。母亲问人家:

“她能成为乌兰诺娃吗?成为邓肯吗?”

人家没法回答。谁也无法回答。人家不负责回答上帝的问题。充其量,人家是会相马的伯乐,至于能不能成为千里马,最终还是上帝说了算。

姐姐叫丽莎,丽莎这名字,也是他们的父亲起的。丽莎、安娜、伊凡,他们姐弟三人的名字,都来自异域的俄罗斯。父亲是教苏俄文学的,他尤其喜欢屠格涅夫,两个女儿的名字,就都来自于这位文学巨匠的小说。丽莎取自《贵族之家》,而安娜,原意也并非是出自托翁而是取自《处女地》中的“玛丽安娜”。当他的儿子出生时,他甚至动议要给这孩子起名叫罗亭,被他妻子坚决制止——罗亭这名字符号性太强了!“我可不愿意让我的儿子做一个什么‘多余的人’。”妻子说。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我可不愿意他成为一个思想的巨人!”那,太危险了。

第四个孩子还在孕育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1957年。丽莎和安娜的父亲,伊凡的父亲,受到了这事件的波及,被下放到水库工地上劳动就是这波及的结果。还好,他只是被划作“右倾”而没有戴上帽子。走时,最小的女儿还没出生,他自然也没有顾上取名字。后来,当这个小名被叫作“多多”的孩子刚满百天的时候,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就在水库工地上死于一场中毒性痢疾——灾难就这样突如其来降临到了这个曾经安稳小康的家庭。于是,“多多”,余多多,也就成了这个家庭最小女儿的正式的学名。

后来,在丈夫的遗物中,安娜的母亲发现了一张纸,夹在一个笔记本里,上面写着:阿霞、阿霞、阿霞、阿霞……一连串的阿霞后面,是个惊叹号和一句话:谢公最小偏怜女。妻子当然看懂了那意思,那是他给小女儿起的名字,阿霞——仍然是屠氏小说中的人物。他真是执迷不悟啊!妻子这样想,泪流满面。只是,她这个未亡人,却没有成全逝者的遗愿。她把丈夫的书,那些小说、诗歌,统统卖给了废品收购站。然后,她发誓,她的孩子们,从今往后,远离这些虚幻的不祥的东西,她要她的儿女,这些没有了父亲的孩子,安全地长大。

只是,事与愿违。

首先,发难的是丽莎。

丽莎热爱舞蹈。丽莎的理想,是一辈子站在舞台的中央。至于能否成为中国的乌兰诺娃或是邓肯,她没有概念。但她想成为陈爱莲、崔美善,倒是真的。她学她们的舞蹈,从最初的片段,到整个独舞,后来,甚至是舞剧,比如,陈爱莲的《鱼美人》,里面重要的独舞、双人舞,她几乎都能跟着留声机唱片上的音乐,模仿着,跳下来。

我是为舞台而生。她骄傲地这么想。

但是她的妈妈,不喜欢,准确地说,是害怕这种幻觉般的人生,这种万众瞩目、需要迷离的灯光和璀璨的布景烘托的存在,那让她心里不踏实和恐慌。在丽莎小些的时候,她一次次拒绝了那些文艺团体和院校的招生,丽莎还有些懵懂,不是很清楚发生的事情。但,小学六年级时,有一个北京的中央级别的文艺团体来招学员,同样地,人家在少年宫艺术团很慎重、很严格地挑选出了进入初选的学员,其中当然有丽莎,而她的妈妈,也依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对方。

这一次,丽莎反抗了。

丽莎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

母亲说:“你不可能一辈子跳舞。没有人能跳舞跳一辈子。”

“可我就要一辈子跳舞,”丽莎回答,“什么时候不能跳舞了,我就不活了。这难道不是一辈子吗?”

母亲说:“胡说!你这叫走火入魔。你太小,一点不懂人生的漫长和艰难。妈妈是为你好!你跳舞,妈妈不反对,跳着玩儿,业余时间丰富你的生活,这多好?可是它不能作为你的职业,不能作为你一辈子的归宿!好好念书,做实际的工作,这才是踏踏实实的人生。”

可是十二岁的丽莎不要“踏踏实实的人生”。她说,除了跳舞,她不要别的生活。她和母亲大吵大闹,但母亲坚如磐石地保持着缄默。母亲想,由她去闹,去折腾,折腾到歌舞团的人走了,她也就消停了。果然,几天后,来人遗憾地坐上了返京的列车,呼啸而去。丽莎不吵了,不叫了,沉默了。第二天早晨,喊她起床吃早饭,上学,却怎么也叫不醒她。母亲这才惊恐地发现,十二岁的丽莎,十二岁的孩子决绝地吞吃了母亲床头柜里的安眠药。

好在,那瓶里的药不够多,送到医院,洗胃,灌肠,抢救了过来。

母亲抱着她的头生女,泪流满面,母亲说:“丽莎,丽莎,我的宝贝,你要吓死妈妈吗?”

丽莎沉默不语。

母亲又说:“好,妈妈不拦你了,你以后,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只要人家要你,妈妈不阻拦——”

“晚了,”丽莎回答,“没有以后了。”

“怎么会?你还小,机会还有的是呢!”

没人知道,丽莎仿佛一个先知一样,说出了一个箴言。她出了院,郁郁寡欢,某一天,放学时,在外面淋了雨,感冒了。本来,都以为是一场普通的感冒,没想到,高烧不退,等到退烧后,才发现,感冒诱发了急性肾炎。

又是住院。输液。抗生素以及中药。当然,最少不了的是激素。等到几个月后,病愈的丽莎走出家门,几乎没人能认出她,她变成了一个虚胖的、臃肿的、难看的姑娘——那是使用激素的必然结果。尽管,医生和母亲都向她保证,只要停药后,就可以慢慢恢复正常的体型,就能重新变成一个美丽而苗条的小姑娘,可是,丽莎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她只是从此不再去少年宫,不再去舞蹈团了。没人听得见她内心的声音,没人听得见这孩子在自己的心里,怎样悲伤地和她挚爱的舞蹈告别。

因为生病,她留了一级。三年后,一九六六年,当她成为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的时候,时代的大震荡到来了,生活被彻底颠覆。学校停课了,闹革命,各路宣传队风起云涌,从前少年宫和学校里的文艺人才纷纷成为各大宣传队扛鼎的人物。和三年前相比,丽莎长高了,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恢复到了四十八公斤左右。果然,医生们没有欺骗她,她真的又拥有了一个正常的甚至可说是苗条的体型。可是,这个“正常”的身体,和一个真正的舞蹈演员相比,是有距离的。只有丽莎自己,知道这距离有多么遥远。三年来,她没有踏入过练功房一步,她的手,三年来,没有摸过一下把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再是那个柔韧、羽毛般轻盈、可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自由的身体,她对这个身体充满了厌弃和鄙视。可是,当各路宣传队来动员她加入的时候,邀她“入伙”的时候,她还是、还是忍不住动心了:她拒绝不了舞台。

那是一个几乎半专业性质的大型宣传队,有一个宏大的乐队,西洋乐器和民族乐器济济一堂。那时他们正排练着一个大型的歌舞剧,《红旗漫卷西风》,里面有歌有舞,内容更是宏大无比,歌颂井冈山、歌颂八角楼的灯光和毛委员、歌颂长征,总之是一个大型的歌舞史诗。她自然是跳女一号的,她跳,后台传来这样的伴唱:

紧紧拉住亲人的手,亲人的手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受苦人,世世代代当马牛

一年年,一月月

愁和恨,压心头,压心头,哦哦哦哦哦哦哦,压心头

两年前,湘江风雷骤

毛委员,发动群众闹革命

一轮红日照九州

照亮了井冈山,人民翻身抬起了头

成立农会掌大权,紧紧跟着毛委员走

紧紧跟着毛委员走,紧紧跟着毛委员走——

可恨那陈独秀,可恨那陈独秀

叫咱解散农会把枪丢,哦哦哦哦哦哦,把枪丢

乌云重来,水倒流

白狗子似豺狼,还乡团像疯狗

家家户户没有了亲骨肉——

……

这一大段独舞,她自己编排,自编自导自演,把中国古典舞和芭蕾舞和谐地糅合在了一起,尽管,她的一身功夫丢失了大半,可在这样的群众舞台上,她仍然如同惊鸿一般艳光四射。她一舞成名,整个城市都知道了,某某某宣传队有个“抓天儿”。那是人们给她起的绰号,因为她的舞蹈中有个标志性的动作,两手悲愤地、绝望地或是激昂地伸向苍天,那两只手极其生动,极有表现力和魅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腰和腿已经不能够达到她心中的完美,于是,她让自己的两只胳膊和两只手来代言,她把自己的呼啸的灵魂投入到了那两只手上。

抓天啊!

抓天啊!

庆幸的是,人们听见了她的嘶喊。

她觉得,自己从那个叫“丽莎”的躯体中,破壳而出。那个“丽莎”,像蝉蜕一般,被她丢弃在了来路上。她喜欢“抓天儿”这名字,那是她的新生。

他们四处演出。去工厂、矿山、部队,还有村庄。所到之处,“抓天儿”都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看看看,抓天儿!抓天儿!”人们在她身前身后指指点点,有那些调皮的小孩儿,会冷不丁地在她背后,或是在她正化妆的时候,冲她大喊一声:“抓天儿——”然后格格笑着逃走。

她微笑。

他们这个宣传队,属于某个战斗组织,什么什么兵团。那时,任何组织必定有对立的一方,在他们的城市,那个对立的一方,叫作什么什么联络站。这个兵团和这个联络站,势同水火。演出其实是有风险的。各种骚扰,比如,观众席中突然响起的刺耳的口哨,比如,叫骂,再比如,强光柱手电筒的照射,等等,扔向舞台上的玻璃瓶砸伤演员的事也时有发生。但是这些骚扰只会激起大家更强的斗志和凝聚力,“为有牺牲多壮志”,这是他们认同的理想。

然后,就到了那个平常的一天。

那天,他们乘坐卡车去某个工厂演出。那个工厂,是家兵工厂,在这城市的郊外。那天的演出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演出后的招待夜宵非常隆重,这让大家印象深刻。那天的夜宵,是猪肉大葱的馄饨和炸油条。馄饨煮得恰到好处,汤里撒了香菜末和香油,最让大家欢喜和意外的,是刚刚出锅的热油条。时间已是夜半,可食堂里的炊事员,一直支着油锅等到这个钟点,这让他们感动。那油条,夺目的金黄,热气腾腾,炸得又蓬松又鲜亮,香气袭人。那是此生,丽莎吃过的最好吃的油条。

为了感谢这些热情的食堂“大师傅”,他们现场表演了几个小节目。

师傅们说:“谁是‘抓天儿’?”

丽莎就站了出来,说:“我,是我。”

大家就冲着她鼓掌。

丽莎擦了擦嘴,说:“我给师傅们跳一小段。”

于是,伴唱的女声唱起来:

紧紧拉住亲人的手,亲人的手——

丽莎就在食堂昏黄的灯光下,在有些油腻的水磨石地上,在杯盘狼藉之中,翩翩起舞。窗户敞开着,是初秋的季节,凉风习习。窗外的夜空,一轮皓月,照耀着宁静的大地,宁静的城郊。有隐约的香气,是北方少见的桂花香,幽魂一般,时隐时现。就在他们要上车而去的时候,丽莎想:哪里来的桂花树啊?好香啊!她朝四周张望,没有看见树的影子。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响,一个土造的手榴弹,在离卡车不远的地方,爆炸了。安静的夜晚,美好的夜晚,被炸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一个人被炸死了。一个人受了伤。

炸死的是个乐队的男青年。

受伤的是丽莎,闻名遐迩的“抓天儿”。

再次见到那个叫彭的青年,是两三个月之后了。

那天,是周日,三美去素心家玩儿,恰巧,彭来了。彭说他进城办事,顺道来看看姑姑。素心的妈妈忙着张罗午饭,追着他一声一声叫“承承”。三美也被邀请留下来吃饭。素心妈妈的厨艺比三美的妈妈高明许多,素心经常留三美吃饭,所以,三美也就不客气。那顿午饭,素心妈妈做了炸酱面,酱炸得香极了,没有肉,一点点鸡蛋,满满一大碗酱,却炸得活色生香,三美忍不住夸赞道:

“方阿姨,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您怎么就能把素酱炸出肉酱的味道,甚至比肉酱还香呢?”

素心母亲笑了:“我借了油渣的味儿啊,我用了一点炼猪油剩下的油渣。”她说。

“我妈也常用油渣给我们包包子,可她做得一点也不好吃。”三美说。

彭也笑着说道:“油渣要是这个味儿,我以后也不用吃肉,只吃油渣就好了。”

“你也打趣姑姑,”素心母亲笑着说道,“不过这话我爱听,谁不爱听奉承啊?”

“不新鲜,这是刘姥姥的话,”素心不紧不慢地说,“可她说的是贾府的茄鲞,配料远比主料珍贵。油渣不一样,油渣本来就是好东西,刚出锅的油渣,加点白糖,或者加点盐,夹馒头,夹窝头,好吃得不得了,可哪有那么多油渣?油渣也很珍贵啊!”

她说的是实情。可她这么一说,大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就你看过书,就你是学究!”母亲只好这么圆场。

“素心说得不错,我从小也爱吃油渣夹馒头,”彭笑着望着素心,“刚出锅的热油渣,刚出笼的馒头,香得让人灵魂出窍。”

“下次来,姑姑给你们蒸馒头,让你们夹油渣吃。”素心母亲说。

饭后,三美告辞。三美说:“我先走一步了,好容易休息一天,家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呢!”彭说:“我也走了。”

三美愣了一愣。

三美是个有眼色的孩子,她看出了素心的不快乐,她好像也能隐约知道素心在期待什么。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退场,给素心和彭一点独处的时间。但是彭却也说要走,这叫三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承承,你怎么也走得这么急?”素心母亲挽留道,“这么多日子不见了,话还没来得及说几句呢。今天别走了,就住下吧。”

“不了,姑姑,今天我还真的有事要办,下次吧。下次来,我再好好陪您聊天。”彭笑着回答。

素心母亲还想说什么,素心在一旁阻止了她。

“妈,你烦不烦啊!人家和你有什么可聊的?”说完,她看了彭一眼,“快走吧,别耽误你的宝贵时间!”

彭安静地、宽容地笑了。

“我真有事——”

“那就快去办事,”素心母亲似乎生怕那不省心的女儿再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姑姑不留你了。你只要记住,这里是你的家就行了。你随时回家来,姑姑给你做好吃的。”素心母亲说。

两人告辞出来。下楼。不知不觉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同时意识到了这点,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三美说:“素心这个人啊,就这样。我都习惯了。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彭回答,“我当她是妹妹。”

彭步行,而三美则推着一辆自行车。彭看着自行车说道:

“你有车啊?我来带你吧!”他迟疑一下,说,“哎,对了,你,认识安娜家吗?”

三美点头。“认识。”她说。

“那,你能带我去她们家吗?正好有车,”彭说,“你指路,我骑车带你。”

原来,他跟着三美告辞而出,是有预谋的。三美这样想。自行车只是一个借口。他迫切想去一个地方。三美觉得有些为难,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像被敌人胁迫的王二小。

“你不是还有事吗?你不去办事了?”三美说。

彭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说:“这就是我要办的事。”

三美很惊讶,惊讶他的厚脸皮或者说,是坦诚。她看见了面前一双坦诚的、渴望的眼睛。那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种金波翻涌的错觉。这样的眼睛,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三美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了,素心。”

他们都没有发现,三楼的某扇窗户里,那个叫素心的阴郁的姑娘,一直目送着他们,同骑一辆自行车,在这城市七十年代初叶的马路上,一条洒满荒凉阳光的马路上,渐渐远去。

后来,安娜问彭说:

“要是那天,你没有碰巧在素心家碰到三美,你还能找到我吗?”

彭回答说:“能。当然能。”

“你怎么找啊?你又不知道我家在哪儿?”

“总会有办法。”彭说。

“什么办法?”

“很简单啊,我可以问素心啊。”彭回答得很坦诚。

“要是素心不告诉你呢?”

“怎么会?”彭一脸无辜的惊讶,“她怎么会不告诉我?她是我妹妹。”

安娜笑了。好吧好吧。山和山不会相逢,人和人总会相见。这是哪个国家的谚语?

彭喜欢这样微笑的安娜。非常喜欢。

“安娜,你想过我会来找你吗?”彭这样问安娜。

“我不知道。”安娜回答,“我不知道我想过还是没想过,我只是觉得,你敲门进来的时候,我并不怎么意外。”

彭笑了。他想起那天她一脸惊讶的样子,连声说:“呀,你怎么来了?真没想到!”原来那都不是真的。

安娜也笑了,说:“不许笑!”

“原来你知道我笑什么啊!”彭回答,“真会演。”

安娜其实没有说谎。此前,这个叫“彭”的青年,似乎并没有怎么让安娜在意。他惊鸿一现,出现在安娜们的列车上,搅起些小小波澜,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安娜似乎都不陌生。这些落魄却骄傲的“北插”,他们似乎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永远生活在世界的中心,或者,他们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那么轻易地让素心和三美这些小姑娘倾倒,说他“才华盖世”,这让她从心里感到了她和她们——这些小姑娘的差别:她们真是年轻啊!真是鲜嫩啊!生活还没有来得及让她们见识什么是风霜,也没来得及让她们见识更多的人……三美的雀跃,素心表面冷漠内心的紧张,让安娜心里涌起怜惜,也让她对这个卖弄的人,至少,有卖弄嫌疑的人,或多或少反感。

可是,奇怪的就是这个“可是”,当那天下午,她去开门,看到门外站在三美旁边的那个人时,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欢喜:他终于来了。她想。那一刻她知道了,原来,她一直在等着他呢。她知道他会来,果然。

可她嘴里说的却是:“呀,你怎么来了?真没想到!”

安娜的家,在大学校园里。校园在郊外,她家住的楼房,是五十年代兴建的三层旧楼,灰砖红瓦,苏式风格,陈旧,却有种敦实的尊严,像一个过时的学究。安娜家住二楼,一个两居的单元,旧时的房间,开间都不小,厨房和卫生间也都足够宽敞。从前,父亲活着时,小妹还没出生,朝南向阳的房间就是爸妈的卧室兼客厅和书房,他们姐弟三人和姥姥,住朝北的一间。两张上下床,分别摆在窗户两侧,中央,支了一只圆形的大桌子,居然,还不显得局促。那圆形的大桌子,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餐桌。

父亲去世后,随着小妹妹的到来,向阳的那个大房间,自然而然成了母亲和小妹妹的屋子。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得了乳腺炎,炎症使乳房化脓,每天,要到医院去换药排脓,用消毒的纱布条在伤口里拽来扯去,痛得人死去活来。姥姥为了照顾母亲,也搬进了大房间里。那朝北的房间,就成了他们姐弟的天下。后来,弟弟渐渐长大了,和姐姐们同住变得不那么方便,于是,他自作主张,在厨房的中央,打了一堵墙,为自己辟出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再后来,他们姐弟,插队的插队,去兵团的去兵团,都离开了家,等到安娜病退回城的时候,那间朝北的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奢侈地独占了。

多年来,母亲、姥姥、小妹妹,习惯了挤在一起。挤在一起,母亲才觉得安全。

安娜把那个目前由自己独享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她珍惜日子。

她用一道布帘,分割出了房间不同的区域。布帘后面,是那两张如同学生宿舍的上下铺,布帘另一面,则是那张圆形的大桌子,木椅,以及靠墙立着的两只书架。布帘来之不易,因为家家都没有多余的布票,所以,那布帘,是用破床单、他们小时候的旧衣服,以及零零碎碎的布头,一块块,如同拼百衲被一般,用心拼接而成。那是心血的产物。那一块块布料,怎么裁剪,怎么拼色,怎么搭配图案,安娜很用了一番心思。效果出奇地好。挂起来,那百衲的布帘,竟有了一种异域的风情,热烈、奇妙、神秘。

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彭忍不住赞叹。

那张圆形的大桌子,一直,都是安娜家的餐桌,那是父亲家的旧物件,据说是父母结婚时爷爷奶奶送给他们的礼物。安娜不知道它的出处,只知道那是一件舶来品,是欧洲十八世纪的老物件。它的木头,是胡桃木,越旧颜色越沉稳漂亮。四个桌腿有雕花,是精致的卷草、玫瑰花饰和丝带的图案。安娜同样不知道它是什么风格什么样式,就连母亲也不知道,甚至不能断定它究竟是不是一张餐桌,但作为一张中国家庭的餐桌它的形状真是太合适了。它千山万水渡海而来,在这异邦,在这简陋的房间里,在这简陋潦草的时代,看上去,有种生不逢时奢华的落魄与哀伤。彭不禁这样想。

就像坐在它旁边的姑娘。彭又想。

没有与它配套的椅子,簇拥着它的,是普通的木椅,单位配发的那种,在这个城市,几乎,家家都有这种朴素至极的椅子,但显然,为了使它看上去和那张桌子搭调,这个心灵手巧的主人,为它缝制了和布帘同样风格的椅套,还是百纳的垫子,只不过,那一块块的碎布料,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更趋于华美和古典。午后的阳光,斑斓地,洒在上面,彭忽然觉得有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我好像来到了一个小说的场景里。”彭感慨地说。

安娜笑了。

“夸张了吧?”她说。

这个屋里,确实,没有一点真实的时代特征和气息。比如,没有一张领袖像,没有印成年画的样板戏剧照。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油画风景,安娜出去给暖水瓶灌水的时候,彭起身走到画前,细细端详。三美在一旁告诉他:“这是安娜自己画的。”他微笑了。

“临摹的。”安娜刚好进来,接口说。

“也不算完全临摹。”彭望着画面,这样说。

“那是因为临摹得不好。”安娜回答。

彭回头,望着安娜:“你喜欢柯罗?”他说。

“你看出来了?”安娜一边倒茶一边问。

“这是柯罗的《摩特枫丹的回忆》,”彭回答,“只是,原来画面上的人物,被改动了。”

安娜笑了,说:“不改,我妈不会让我挂出来的,她害怕人家说‘封资修’啊。”

彭也笑了。

这幅柯罗的名画,一棵舞蹈般的小树下,穿红裙的女子是这幅画最诗意的地方。此时,站在这小树下面的,是一个穿着红上衣梳一根独辫的中国姑娘,和两个中国乡村模样的孩子。居然,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

“我妈问我,这是画的什么,我说,是喜儿的杨各庄。”安娜说。

这一下,连三美也笑了。

那是宁静的一个下午,他们三人,围桌而坐,一壶清茶,一盘南瓜子。话题就从墙上的油画说起。彭说他也有一本柯罗的画册,是他父亲留学时从法国带回来的。这很奇怪,父亲学的是物理,生性严谨,他的书柜里几乎都是中外文的专业书籍,鲜有文学之类的杂书,但,却一直珍惜地保留着这样一本画册。只不过,‘破四旧’时,被抄家的人抄走了。

“也许,这里面有故事,”安娜笑着说,“也许,这是一个特别的人送给他的礼物,比如,异国的恋人。”

“写小说吧?”彭也笑了,“《第二次握手》。”

其实,彭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他不忍心再这样想下去。

“我父亲,和我母亲,感情极深。”彭突然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那样相亲相爱的夫妻。”他变得严肃。

“哦,我是信口胡说,”安娜收敛了笑容,“开玩笑。别介意啊。”

“我父亲,是一九六六年自杀的。”彭望着安娜的眼睛,奇怪,他那么自然就说出了这些埋在他心里,平时,很难说出口的往事,“他在夜里吃了安眠药,早晨,我妈叫不醒他,看到了空药瓶,心里明白了,然后,就在他旁边的暖气管上,上了吊……我那时候住校,不在家。我姑姑那天早上,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宁,就跑到了我家里,姑姑有我家的钥匙,开了门,看到了他们俩,一个挂着,一个倒着……我妈那时候已经不行了,可我父亲,大概是药量不够吧,被我姑姑救过来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姑姑是资深的护士长,老协和的,有很多年,一直在ICU,就是重症监护室工作,技艺超群,一生,救活了不知道多少人。她救活了她弟弟,我父亲,但我父亲看到了再也醒不过来的我妈,对我姑说了一句:‘你好残忍!’那是我姑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质疑和谴责她的天职。三天后,我父亲料理了我妈的后事,当晚,也在那个暖气管上,上吊了……”

他平静地诉说。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但是安娜的心里,却刮起了风暴。她突然觉得那么怜惜他。在经历了那样惨烈的悲剧之后,从他身上,居然一点也没有看出那些伤痛的痕迹。她知道自己小觑了他了。她尊敬这些不露痕迹的受难者。她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心很深。她像看一个新人一样凝视着这个……俊美的青年。他原来是俊美的,她想。他原来拥有一个那么英挺的鼻梁,希腊人一般的鼻梁。她不露声色地听他诉说,但身边的三美,开始啜泣了。

他们俩,安娜和彭,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他们无言对望着,然后,他们一起望向三美,望向那个善良的、没有经过人世磨难的小姑娘。安娜默默地起身,走上去,轻轻地,搂了一下三美的肩膀,温柔、怜惜,就像,一个慈悲的小母亲,然后,她说:“你看你,把我们三美都说哭了。”

彭回答:“对不起啊,我话太多了。”他抱歉地笑笑,“都是酒闹的。”

安娜顺势转移了话题,说:“是中午在素心家喝的?”

“是,”彭回答,“青梅酒,喝的时候不觉得,有后劲儿。”

“我也爱喝青梅酒。”安娜说,“我喜欢青梅酒的颜色。”

彭笑了。这是这个姑娘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了天真气,那么流光溢彩的一瞬,让他激荡。他喜欢她这个不靠谱的爱酒的理由,他说:“好啊,哪天,我置酒邀约,其实我更喜欢葡萄酒,能饮一杯无?”

安娜轻轻摇摇头。“不能。”她说。

“为什么?”彭有些意外。

“我有病啊,”安娜笑笑,“医生不许我喝酒。”

彭望着她。眼睛瞪大了。多么好看多么幽深的一双眼睛,深得发蓝,他身上有异族的血统吗?安娜这样想。有一瞬她几乎没有勇气说出实情。但,只是一瞬。

“风心,”她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这样说,“医生们喜欢这样简称,就是风湿性心脏病。我有这病,听说过吗?”

彭点点头。“听说过。”他回答。

“所以我不能喝酒。”安娜安静地说。

“那我们喝茶。”彭更安静、更笃定地回答。

三美突然插话了。“安娜姐的病,已经治好了。”她说,“她本来也不严重啊。安娜姐,你那天在洪善我姐那里,不是喝了好多酒吗?”

三美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话一出口,她又自责和内疚,觉得这样说话是对好友素心的背叛。可是,在这样的下午,在这“酒后”的迷幻的下午(她庆幸可以找到这样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坐在这样一间不真实的舞台化的房间,听着他们之间的交谈,她明白了一个词,天造地设。这房间的主人,布置了这一切,调度了这一切,这百衲的布帘、这油画、这椅垫,以及,这满室的阳光和窗外传来的阵阵鸟鸣,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他的到来,为了他们在这里,相逢。这是他们的舞台。他是维特,她就是夏绿蒂;他是贾宝玉,她就是林妹妹;他是渥伦斯基,她就是他的安娜……

安娜正要说话,门被推开了,安娜的母亲走了进来。

“安娜,我去买菜,你留三美和这位同学吃晚饭。”母亲说。

“不了阿姨,”彭急忙回答,“我们这就告辞,我还有事呢,谢谢您了!”

彭不清楚,安娜母亲是真心挽留还是在下逐客令,他这样回答了,心里却又突然涌起不舍,下次见面,谁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别跟我客气!”安娜母亲的口气不容商量,“谁家没有插队的孩子?我家丽莎,要是进县城办事,看朋友,有人留她吃顿饭,我心里该多高兴?家家都一样,三美也在,咱们包饺子吃!你们俩,谁也不许走!家里正好还有点儿肉,我去买点韭菜。不许走啊!”

说完,她出去了。

彭心里一热。

“留下来吧,”安娜说,“我妈做饭,手艺不比素心妈妈差,你比比看?”

安娜又说:“我姐是我妈的心病。你留下来吃饭,就当是给我妈治病了。”

彭笑了。话说到这份上,彭当然没有理由不留下来吃饺子了。他一阵欢愉。他又多了几个小时,可以和这个奇妙的姑娘在一起,可以望着她美得如此神秘的眼睛,猜测她的故事——他已经猜测了几个月。他自己也奇怪,火车上匆匆一面,他为什么就再也放不下她。她美,可他认识比她更美的;她聪慧,他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他想不明白,他一根一根抽烟,劣质的烟草有时会突然熏出他的泪水。于是,他想起了一个词:命运。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被一个幻影似的人魅惑。

而此刻,这个幻影,在一点一点变得真实,变得鲜明,变得生动,变得血肉丰盈。

那天晚餐的饺子,鲜美异常。他真心觉得那是人间至味。他们围坐在那张漂亮的圆桌旁,他忍不住夸赞,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三美突然说了一句:

“比方阿姨做的还好吃吗?”

那天,回家的路上,三美一直沉默不语。她沉默了一路。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坐在他的身后,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也许,是为这一切,为他的身世,为他惨烈的父母,为安娜的美和病,为他们悲哀的相遇,为素心没有希望的一厢情愿,为他的魅惑……他送她到家门口,她从他手里接过了自行车,他说:“再见!”她没回答,掉头而去。走了几步,她突然站住了。

“你真坏。”她说。

然后,她转过身,走进了黑暗的楼道。

是,他真坏。她想。可是她哭了。

那天,告辞时,趁着三美去上卫生间的空暇,彭从他那个永不离身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黑色的羊皮封面,旧旧的,厚厚的一本,轻轻放在了那个古董的圆桌上。

“我有时候会瞎写几句,都在这里了,”他这么说,“你,愿不愿意随便翻翻?”

安娜惊讶地点点头。

安娜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信赖和托付。

那不仅是他的秘密,他的隐私,那,是他的身家性命。

屋里只剩她一人时,她捧着那笔记本,手心冒汗,头皮发紧,她打量着房间,不知道该把它藏在什么地方才安全。

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

无论藏在哪里,好像,都有可能被母亲发现。

母亲畏惧一切文字。自从父亲出事后,母亲把父亲的藏书,统统送到了废品收购站。1966年“破四旧”到来时,那些偶尔的漏网之鱼,也被母亲搜索来付之一炬。父亲去世时,安娜还小,只有五岁,那个天塌地陷的事情,淹没了她的整个生活,那种暗黑的恐惧使一个孩子无暇他顾。但,1966年到来时,十二岁的安娜,看到那些在炉火中扭曲挣扎,一点点化为灰烬的书籍,心痛难抑。那几本书,至今,她记得它们的名字,《欧根·奥涅金》《上尉的女儿》《悬崖》《怎么办》,还有《村居一月》《龙须沟》《牛虻》……都是一些老版本,字是繁体,有些还是竖排。像《村居一月》这本书,封面上的字,要从右往左读,她不知道,所以,直到那本书毁灭,她一直把它读作《月一居村》。

其实,这些书,这些漏网之鱼,都是安娜不知从什么地方翻检出来的。他们姐弟四人中,最热爱阅读的就是安娜。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是母亲所无法控制无法扑灭的本能和渴望。小学二年级时,寒假,她到邻居一个同学家玩,那个同学读初中的姐姐,倚窗而坐,手捧一本厚厚的小说,读得泪流满面。她很惊讶,小声问同学说:“你姐姐怎么了?”那个同学回答道:“准是书里有什么人死了呗。”那个情景,就像刻在了她的心里,让她感动。后来,她鼓起勇气对同学的姐姐说:

“你这本书,能借我看一看吗?”

那个读初中的女孩儿,很惊奇。她打量着小小的安娜,说:“可以,不过,你,认识这么多字吗?”

她点点头。

女孩儿把书本一合,亮出封面,说:“你念给我听听,这本书的名字?”

她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念道:

“晋、阳、秋——”

于是,这本书,《晋阳秋》,描写抗战时期山西牺盟会故事的长篇小说,就到了这个八岁女孩儿的手里。那是她人生阅读的第一本长篇故事。整整一个寒假,她足不出户,母亲上班一走,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床前,把书放在床上,读得无限痴迷。任何孩子们的游戏、召唤、诱惑,都无法把她从这痴迷的阅读中吸引。这是一个开始,从此,她频频地,从邻居姐姐那里,借书回家,那些在青年学生中流行的红色书目,她一一读遍。《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朝阳花》《迎春花》《红旗谱》,等等,等等。阅读,使她觉得活着很幸福。她开始在家里的书架上、柜子里翻腾,书架上、柜子里的书,大多是母亲的专业书,中文的、俄文的,都是关于化学方面的著作。但她不死心,果然,有耕耘就有收获,在这些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的大部头中,居然让她翻检出了那一本本的漏网之鱼。她开心极了,想,原来它们一直躲在深海之中,等待着,和她这个勇敢的潜水者相遇。

她翻检出的第一本书,是《牛虻》。

小心翼翼翻开封面,扉页上,有钢笔的字迹,上面写着:知北购于北京,某年某月某日。她心里一阵激荡。“知北”,是爸爸的名字。也是家里的禁忌。她轻轻用手指抚摸那两个亲爱的字,知北,就像,触摸着父亲,以及,触摸着深邃而神秘的、她不知道的过往。

那是她读过的第一本外国小说。

牛虻的故事,让她震撼,让她战栗。她和千千万万个社会主义联盟中的青少年一样,迷恋和崇拜上了这个脸上有刀疤、身体畸形、受尽生活磨难的革命者,这个曾经俊美天真的青年。他的一切,他的坚韧和深情、他的辛辣和决绝、他冷酷的外表与炽热的情怀,甚至,他的结巴,都让他们狂热地爱恋。她是这狂热中的一员。一度,她甚至学他的结巴说话,被母亲和老师严厉制止。他在她心中的神圣,犹如上帝。她是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信仰的魅力。这其实是荒谬的,因为,这原本是一个信仰被摧毁的故事。“我相信你,就像相信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木雕的东西,我一锤子就可以把它敲得粉碎,可是你,却一直用谎言欺骗我。”这是书中的亚瑟在得知他最信赖、崇拜的神父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时,写给他的留言。他从此放弃宗教信仰而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革命者。但,吊诡的是,小小的安娜,十几岁的小少女,却正是从牛虻这里,学会了一往情深、永恒的崇拜:对那些美好的事物。

她不知道,在静谧的阅读中,她开始悄悄蜕变。她变得美丽。当然,比起丽莎,她没有她当初那么明艳,那么光彩夺目。她的美是沉静而深邃的,有如一条深河。她从曾经的平凡中脱颖而出,让人惊讶。仔细看,她的五官,其实并没有多大改变,但,它们突然之间呈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和美,变得神秘、动人。对于这种改变,安娜并不自知,也因此,这美中有一种难得的谦卑的姿态。连姥姥都常对安娜的母亲说:

“安娜这丫头,巧长了,好看了。好看得一点儿也不咋呼,受端详。”

母亲喜欢这结论:受端详。

母亲其实知道安娜违背她的禁令在偷偷看那些“闲书”。她是矛盾的。起初,当她有一天偶然发现,小小的女儿,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厚厚一本大部头,读得那么痴迷的时候,她瞬间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感伤:她真像她的父亲,她想。她静悄悄默不作声看了她很久,硬不下心肠去阻止。后来,她从她的枕头下面翻出了那本书,看了看名字,松了一口气。她安慰地想,这些红色的读物,应该无害吧?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久,丽莎的吞药自戕,让她惊惧万分。随后那孩子的巨变,抑郁和突如其来的重病,以及,激素带来的恶果,让她心痛欲碎。看着那个肥胖的,笨拙的,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一说话就恶声恶气的大女儿,她的明珠和珍宝,她后悔得恨不能咬舌自尽。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她常常这样想。多希望一睁开眼睛又回到了不算久远的“从前”,阳光明亮,天清气爽,京城来的老师们对她说:“我们要带走丽莎。”她一定、一定极其爽快地说:

“好吧,丽莎就交给你们了。”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一切,该多么好。

可是,没有如果。

她全部的心血,几乎,都放在了这个病痛的孩子身上,无暇他顾。即使后来,她发现了安娜在读那些危险的东西时,在读丈夫遗留下来的那些让她痛恨的东西时,她想干涉却顾忌了。丽莎的前车之鉴,让她不敢轻举妄动。有一度,她甚至无奈地想,由她们去吧,去吧……

可是,1966年到来了。红八月到来了。

危险扑面而至。那是更凶猛的、前所未有的危险,地动山摇。刚刚建立不久的、蜗居一隅的小小平静日子,被狂飙巨浪顷刻颠覆。她惊出一身的冷汗。想,范佩兰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整个家属院,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被抄家,被批斗,被勒令逐出城市……校园里,铺天盖地,整个城市,铺天盖地,刷着这样的标语:红色恐怖万岁!她恐怖了。她不等抄家的上门,自己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那些犯忌的东西,旧照片、亲朋之间来往的信件,以及,安娜的日记本,甚至,记录家用的旧账簿,总之,一切有文字的纸张,记录了这一家人生活轨迹和来历的东西,统统被她扔进了火炉里。当然,还有那些书,丈夫最后的、最后的遗物。她知道安娜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她亲手打开安娜的小木箱,从不多的衣物下面,俘获了它们,然后,当着安娜的面,把它们一本、一本,投进了炉火中。

安娜默不作声。

她默不作声,看着它们在烈焰中毁灭。塔基亚娜、玛丽亚、薇拉、娜塔莉亚……这一个个遥远却亲爱的人们,忍受着烈焰的焚烧,在剧痛中抽搐着,化为灰烬。最后,是她的亚瑟,她的列瓦雷士,她至爱的牛虻,他在烈焰中又一次被背叛、被摧残、被折磨,又一次粉身碎骨。她紧咬嘴唇,看他受难,不让自己发出廉价的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流着鲜血。这鲜红的血,让母亲这个刽子手惊心。

母亲说:“安娜,我宁愿让你恨我,也不能让这个家再遭遇不幸。”母亲望着她被血染红的嘴唇:“我得保护这个家,保护你们!”

安娜转身而去。

她不恨妈妈。因为,她有着和妈妈一样的恐惧,恐惧而困惑,巨大的困惑。她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样。只是,她还太小,十二岁的她,还不懂得质疑。所以,她又为自己的恐惧和困惑感到可耻。她渴望自己也能像别人一样,豪情万丈加入到狂欢的行列,加入到革命者的行列,可是,不光她做不到,人家也不要她。她没有纯粹的革命者的血统。

庆幸的是,她们家,躲过了红八月的风暴,度过了1966年,平安无事。

校园里,零零星星,有几张父亲的大字报,但,很快,就被别的大字报淹没了。大概是,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就算是牛鬼蛇神,也仅只剩下一张皮了。第一次,安娜的母亲,范佩兰老师,为丈夫的早逝感到了庆幸。但是,范老师从此提高了警觉,她给这个家里所有的成员制定了几条铁律:

一、任何时候,都不许写日记;

二、任何时候,都不乱说话;

三、严禁借阅毒草书籍。

这第三条,不用说,是针对了安娜一个人。

当恐惧渐渐变得遥远一些的时候,安娜故态复萌。她就像一个吸毒的人戒不掉毒瘾一样,永远戒不掉对于阅读的热爱。

奇怪的是,那些毒草,那些似乎被红色的风暴铲除净尽的毒草,在被荡涤过的空旷如荒漠的土地上,不知何时,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眨眼之间,破土而出。

它们诱惑着如安娜一样的少男少女。

它们潜伏着。在城市,在人间,在各个隐秘的角落,这里那里,东西南北,散发出独特的气味,等待着发现它们的鼻子和眼睛。

这样的鼻子和眼睛,潜伏在人群里,却能够毫不费力气地彼此识别。就像革命者凭借着《国际歌》,就可以在世界各处在天涯海角找到自己的同志。

禁忌永远充满魅力。用这样隐秘的方式寻找到的书籍,格外让人珍惜。而一个能够交换禁书、交流读后观感的人,不用说,一定是可以彼此信赖的朋友了。凌子美无疑是这样的朋友,三美、素心也是,如今,现在,此刻,又多了一个人。

夜深人静,安娜偷偷从枕头下面抽出了笔记本,黑色羊皮封面的本子,显然,不属于当下的时代。那一定是个老东西,是长辈们的遗留,就像,安娜曾经拥有过的父亲的书籍。她轻轻抚摸封面,小心翼翼,就像触摸神秘的时光。她翻开笔记本之前,在心里猜测,猜测他的扉页上会写些什么,是普希金的诗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想,微笑了。但是不是。

她猜错了。

扉页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天国的葡萄园——献给小薇。

蓝黑色的墨水,字迹端方、清晰、力透纸背。她望着这一行字迹,莫名地感到了冷。

原来这是一部小说手稿。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一直读到黎明,泪流满面。为这个叫作“小薇”的姑娘,为她悲剧的初恋,为爱情,为人世的残忍,为善和暴虐,为生活的无奈……她流着眼泪,一边却甜蜜地想:她们说的是对的,三美和素心说的是对的,这个人,他才华横溢。

天亮时,她把这个珍贵的笔记本,藏进了她的枕头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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