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琅四肢瘫软地半躺在地上，靠着墙壁，散乱的头发遮住被污血沾染的脸，半阖着一双眼眸，看着地上的枯草不言一语。
“嗒嗒—”
脚步声在空旷的地牢中回响，赵彦琅眼睫轻颤，等声音更近了一些的时候，方缓缓抬起一双眼眸，冷漠地看着来人。
“三哥。”赵彦则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平淡无波。
赵彦琅轻扯唇角，“五弟好本事。”视线在他身后转了一圈，没看到想见的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扯着嗓子嘶哑一声笑：“五弟藏的真好，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赵彦则淡声道：“我没骗过谁，所做所言出自本心，无愧于心。”
赵彦琅抬手捂脸笑了几下，道：“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说罢，我能落个什么下场？”
赵彦则沉默了一下，抬命人将牢房打开，青山眉眼一动，“殿下。”
赵彦则摇了摇头，点着锁，道：“打开。”
牢房应声而开之后，赵彦则走了进去，在赵彦琅跟前不远处半蹲下来，眼神冷冽。
“后悔过吗？”
赵彦琅眉头一皱：“什么？”
“当年换药一事，后悔过吗？”赵彦则面目平淡地一字一句说道，手却寸寸收紧，似是在压抑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般。
赵彦琅瞬间就明白他在说什么，怔愣了一下后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而后，笑声越来越大，猛然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用一种看傻瓜的表情看着赵彦则，嘲讽一般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后悔！”
赵彦则捏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揍死他的冲动。
愤愤地阖上双眸，深呼吸了好几次，方咬牙道：“兄长对你们从来不设防备，不亲近却从不曾亏待过！你怎敢！”
“是不曾亏待过。可那又如何呢？”赵彦琅牵起唇角一笑，竟有种邪肆的意味。
“难不成，还能将储君之位给我？五弟，那是你的胞兄，可不是我的。大哥宠你，什么都愿意给你，你自己不争，与大哥兄友弟恭那是你们兄弟俩之间的事。怎能要求别人同你一样呢？”
“你！”赵彦则上前一步，揪紧赵彦琅的衣领，双眸翻涌着滔天怒火。
“赵彦则，”赵彦琅眼神淡漠，好似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心生波澜，“我可不像你不争不抢，大哥横在眼前，一日不除，我一日都被他压在底下一头。”
一开始的时候，赵彦琅也曾动摇过。
赵彦琮虽与他们并不亲近，可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去问，也会耐心回答，在外时也会关照他们这群庶弟，一个嫡长兄该做的，他都做的很好，朝野内外，广受称赞。
可就是如此。
如此优秀的嫡长子，光芒万丈，远远地高出他们一大截，只能仰望。
太阳一日不倒，谁又能看得到月亮的光辉？
最后，赵彦琅还是动手了。
赵彦琮死后，赵彦琅有过一瞬间的后悔茫然，但更多的是放松，就像是一块常年压着的大石终于搬走了一样，赵彦琅当时长长的松了口气。
而旧事重提，赵彦琅却想起来更多的往事。
有赵彦琮带他读书的场景，有偶尔给他带宫外的小玩意做礼物的画面，不多，也就遗忘在记忆的长河之中，直到某日浪花翻起，才想起曾经也算是兄友弟恭的画面。
但，有何用呢？
人都已经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轻松。”赵彦则缓缓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喉咙滚出沙哑声音：“我哥死前承受的，比百倍千倍的让你也尝试一遍才好。”
赵彦琮死之前有多不甘、多绝望，赵彦琅必然要经历百倍、千倍的痛苦才能消他的恨。
赵彦琅早就料到赵彦则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没有求饶，没有反省，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赵彦则忽然感觉到没意思，起身理了理沾了杂草的衣摆，转身离开。
“舒家。”赵彦则停了脚步，半侧过身，道：“我也不会放过。”
赵彦琅：“没指望你放过。舒家该有什么下场也是他们自己应得的。”
赵彦则眼中瞬间划过一抹复杂，唇瓣微微一动，最后还是什么没有说出来，离开了这座地牢。
出了地牢大门，旭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似乎能去除掉地牢里沾染上的阴冷。
晒了一会儿太阳之后，赵彦则转脚朝皇宫走去。
赵彦琅原本是打算让圣上直接病故，自己也好直接登位，却没想到赵彦则早就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把人都给救出来，不然也不会有之前掏出圣旨的一幕。
然而，人虽然救了回来，身子却是彻底败了，能活多久全看个人造化。
赵彦则听到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咳咳——”
含着浓痰的咳嗽声听的令人很不舒服，赵彦则大步走到床榻跟前。
“殿下。”喂药的宫人行了一礼。
赵彦则看了眼见底的药碗，抬手挥了挥，宫人行礼告退。
“见了人了？”圣上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说话的声音就像破了洞的鼓风机般。
赵彦则颔首应了声。
圣上：“人还活着？”
赵彦则眼睫一颤，眼眸中划过一抹狠戾：“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听罢，圣上叹了口气：“终归兄弟一场，别断了血脉就行。”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那几个孩子不动，其他的随便赵彦则怎搞。
听明白的赵彦则忽然有些可怜赵彦琅，到这个时候了，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会有半点怜悯心，当然赵彦琅在下手的时候也不曾考虑过丝毫的父子之情就是了。
“我还没那么没人性。”
要赵彦琅死是一回事，妇孺他是不会动，但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报仇就是。
圣上费力地抬眸，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自己这个小儿子，回想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心头涌上一阵欣慰：“这些时日，你做的很好。日后我也好放心。”
赵彦则抿了抿唇，不言半语。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赵彦则连忙帮他拍背顺气。
“其他的事情，你看着办吧。”圣上咳了几下，虚弱地道：“趁着身子骨还能多撑一会儿，把你的婚事也操办了吧。”
赵彦则手一顿。
“阿琮走得早，我和你娘还没来得及看他成亲。这回，怎么着也得看你成家，我才有脸到了地下去见你娘。”
圣上说的断断续续，但是不妨碍赵彦则听出他语气中的期盼，“是那个顾家的女儿吧？身份是低了些，不过既然成了余家的义女，表面上还是能说的出去的，与你做妻正好。”
赵彦则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他此刻的内心心情，总之就像打翻了各种调料一般五味杂陈。
“你，不反对？”
赵彦则心中清楚，若是圣上反对那也不管用，该娶的还是会娶，只是会有些遗憾罢了。
圣上是他仅剩的亲人，能得到父亲的祝福，赵彦则会打心眼里高兴的。
出乎意料的是，圣上不仅不反对，还隐隐有催促成婚的意思？！
“反对你会听吗？”圣上笑了一下，话语中满是调侃。
赵彦则老实道：“不会。”
圣上又笑了一下，眼中浮现诸多他看不懂的神色，只听他语重心长地道：“阿爹没能做到的，希望你能做到。”
话音一落，气氛陷入了沉默。
圣上所说的“没能做到”，指的是当初对余皇后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是他率先背弃了诺言，倘若当初没有这些嫔妃，没有赵彦钺、赵彦琅的出生，就只有他们一家四口，那他的母亲哥哥一定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这是一道无法过去的鸿沟，不仅存在于帝后之间，还存在父子之间。
“阿爹。”赵彦则哑声道：“你明明并非对阿娘无意，可你为何？”
为何要背弃诺言？
圣上沉默了良久。
等不来答案，赵彦则也就放弃去等，左右这个答案于他而言也不重要了，要解释就留着去跟他娘亲口解释去。
再次见到宇文谦的时候，顾凌心中早就不起波澜，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诡异感。
“你看起来不太好，要坐一坐吗？”
顾凌见着面前人佝偻着背，虚弱地随时都能倒地两腿一伸，好心问道。
宇文谦摆了摆手，视线扫了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后便道：“我要走了。”
顾凌愣了一下，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哪种意义上的走？”
宇文谦笑了一下，声音是说不出的苍凉和释然：“是再也不回来的走。”
饶有准备的顾凌还是感觉到心口一阵的抽痛，“你不是有系统吗？”
宇文谦缓缓地伸出指尖，一团小小的光晕在指尖上跳跃，看着这团小光晕，宇文谦眼中夹杂了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当年我吞噬了系统之后，身体就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如同怪物一般。我花费了百年的时间才让身体达到平衡。可是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我的身体也会承受不住这股能量而衰弱直至死亡。”宇文谦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面目从容镇定。
顾凌却瞪大了眼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吞吞吞吞噬？系统还能吞噬的吗？！”
这感觉也太诡异了吧？！
小馒头也被吓到了，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两个不同的物体怎么能相互融合的？
你不要欺负我位界低！
宇文谦道：“很耸人听闻是不是？我一开始也没想过会这样。只是那时候我太恨了，太想报仇了，哪怕把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也无所谓了。”
他现在已经记不得当初是有多么的绝望与悲愤，只知道那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从烈狱中爬出来。
等他有意识的时候，自己竟然已经将系统吞噬进自己的体内，在之后的百年，像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一样游荡。
报仇？
当年的人都死了，寻仇也只能找到后人，可是他还是不甘！
要找的事当年的那些人，留个后人是个什么意思？！
再后来，他已经忘了自己存活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
报仇吗？
可他却一步步地诱导着赵彦则去毁坏精心布下的局。
不报仇吗？
那他这些年又是在干什么呢？
无所谓了，不去想了，反正他现在都要死了，又何必再去纠结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呢？
“阿凌。”宇文谦温和地朝她笑了笑，如果是他一开始的面容，那一定是个温文尔雅的气质青年。
“我的确是有个侄女，同你差不多大，家中出事之前都已经定了亲，可惜啊……你和她很像，我也是真心拿你当我亲侄女看待的。”
顾凌鼻子忽然传来一阵酸涩之感。
“可惜了，我没能看到她出嫁的场景，你的我应当也是看不了了呢。”宇文谦遗憾地道，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递过去，道：“你的成婚礼，是小叔的一片心意。”
顾凌咬了咬牙，扭头道：“我不是！”
宇文谦怔愣了一下，而后将锦盒放在桌子上，道：“你留着也好，捐了也罢，我留着也是无用，随你处置吧。”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眼顾凌，轻声道：“阿凌，小叔走了。”
顾凌浑身一震，似有所感猛地扭头看去，却空空无人，只有个精致的锦盒躺在桌子上。
指尖轻轻地将搭扣打开，掀开盒子来，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地契、房契，随便拿出一张来，都是极佳的地段，就输光靠出租费，顾凌都能吃喝不愁三辈子。
“他离开了？”
“嗯。”
……
“小馒头，人有来世吗？”顾凌伸手拂过那些地契房契，眼中写满了茫然。
小馒头老实摇头：“我不知道。”
顾凌：“？”
“系统不是万能的，这种深奥的未解之谜，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顾凌迟疑道：“那他……是真的要死了？”
小馒头：“可以这么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那又如何呢？既然是重头来过，换了个身份背景，以前过往与重新来过的便再无关联。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格式化的电脑能找到以前的照片视频？”
顾凌：“……后面这个比喻我给满分。”
小馒头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他也说了，不人不鬼的像个怪物一样活了那么久，死亡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脱。而且还给你留了这么多东西当嫁妆，开心点嘛。”
顾凌满头黑线：“咋感觉经你嘴里一说，我这便宜占的咋就那么亏心呢？”
小馒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如小馒头所说，死亡于宇文谦而言是最好的解脱，可是被他伤害过的人，上哪去寻找解脱呢？
等赵彦则回来之后，顾凌把这件事跟他完完整整的说了，赵彦则当即冷笑：“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看吧，就知道会这样。
顾凌摆着宇文谦留下的东西，咂舌道：“这么多的房契地契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无产阶级一下子跃到大地主，摇身一变成富婆，顾凌有种身处梦中的恍惚感。
赵彦则虽然也有些惊讶宇文谦的资产，不过作为一个名下资产无数的王爷，表示并不会被震惊到。
“这些都是好地段的，你留着当嫁妆。唔，我记得这附近应该还有不少的良田，回头一道把田契给你。”
赵彦则很淡定地暗暗秀一把财富。
顾凌拖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嫁妆？”
赵彦则：“有什么不对吗？”
顾凌眼尾微微一挑：“我有说要嫁你吗？”
赵彦则瞪大眼睛：“你不嫁给我嫁给谁？”
顾凌“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我突然发现自己都这么有钱了，可以到处游山玩水，为何要把自己困在一方小小天地呢？”
赵彦则身份不寻常，若是嫁给他，日后想要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估计是想也别想。
自然，嫁是会嫁的，可是顾凌忽然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嫁出去。
赵彦则以为顾凌只是说着玩，可见她开始沉思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是说着玩。
“阿则。”顾凌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认真地看着赵彦则道：“我仔细想过了，我想要出去多走走，多看看。”
“阿凌——”
“阿则，”顾凌飞快地打断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的来历，我来这已经有差不离两年了。这两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一直都不曾真正的为自己活过。现在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地，顾明也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我现在一身轻，我想去走走，看看。游历大江南北，这是我的梦想。”
顾凌双眸中倒映着他的面容，如上了层柔光一般：“当你的妻子以后会面对很多，我想到那个时候可能没有如今的心境了。阿则，我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做你的妻子，我心甘情愿，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去完成我的梦想。”
听罢，赵彦则缓缓扬起唇角，无奈又宠溺地道：“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