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阿九发现桌上杯子里的葡萄酒少了一半,心里一颤,怵在桌前。她妈妈穿着睡衣正好走过来,问阿九,“你倒的葡萄酒怎么不喝呢?昨晚我以为是红茶,喝了一大口,呛得我呀……”
阿九不觉哑然失笑。她的妈妈五十来岁吧,不拘言笑,阿九从小到大,就没有体会到深刻的母爱,所以,她更爱奶奶,奶奶走的时候,她哭得呼天抢地,悲怆至极。“还笑呢,神经兮兮的样子。”阿九妈妈不满地丢了句话,就去浴室梳洗去了。
阿九从小是奶奶带大的,阿九这个名字是奶奶取的,九月九号生,又恰好农历初九,就叫阿九。对于奶奶,自己太熟悉不过。奶奶勤劳淳朴,还乐观风趣,在乡下,人缘极好。不仅如此,奶奶乐善好施,前些年头讨饭的特别多,奶奶从来不会轰走乞丐,总是会拿出一杯米或者乘一碗热饭出来,然后对家里人说,人家可怜,咱们自己少吃一点也饿不坏的。
小的时候,阿九没少挨母亲的打骂,阿九的母亲总是找活树枝抽她的腿,抽到现出一条条红色的痕迹位置。每次只要奶奶在,阿九就有了挡箭牌,有了保护神。十岁那年,阿九挨打离家出走之后,奶奶不吃不喝在家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天天来吵着阿九父母要人。后来阿九被找回,奶奶搂着她,心肝宝贝地不肯脱手。
阿九忘不了奶奶对她种种的好,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上,流淌的不是父母传给的血液,而是奶奶给的。自小,她喜欢挤在爷爷奶奶床上睡觉,尿过好几次床,可是奶奶都是悄悄晒干,从来不说出来,怕小女孩怕羞。
后来,阿九长大了,去了城里。每次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老人家都是喜出望外,千忙万忙,都会立刻动手先给孙女做顿好饭。阿九脑子里定格了一个画面:远远望去,菜地垄间劳作的奶奶,身子微微前倾,背已经驼得像一口锅,而腹部肥胖得像是六月怀胎,弯曲着身子坐在小凳子上捡草,收菜,像一只匍匐的乌龟,艰难而行。阿九走近叫奶奶,耳背的奶奶总是艰涩地扭过头,呆滞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会涌出晶莹的惊喜,微风拂过,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银灰发丝轻轻地飘动,颤巍巍地站不起身来,阿九心疼地扶着奶奶,像是扶起一只笨笨的企鹅。奶奶的手粗糙得像是老树根,凸出的经络像是布满了紫褐色的蚯蚓。每每这个画面脑海闪过,阿九心底总是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奶奶爷爷一直不肯离开那片土地,到了八十还在耕作。要不然,早点想想清福,去城里一起享受天伦该多好!阿九记起去年曾经写奶奶的一首诗歌:
奶奶爱抽烟
也爱喝点点酒
奶奶爱唠叨
也爱骂骂人
罗嗦的是孩子你
怎么变得这么瘦
骂的是有些人
连猪狗都不如
————
八十多岁了
耳朵没有聋
做做饭
扫扫地
洗洗衣服
————
困了就晒晒太阳
打一个盹儿
竟梦到了
红盖头和红绳子
爷爷的一揭一牵
少女成了他媳妇
————
媳妇又熬成了婆
婆婆再老成了老祖母
奶奶说,放心吧
牙齿老掉了还能喝
好吃的俺就不放过
眼睛花了还能听
再来段《天仙配》
或者《白毛女》
—————
昔日的高挑身材
如今是一背驼峰
散步回来说
哎真不中用了
俺要往前走
腿硬要往后挪
扳不过它了
服输服输
————
父亲让奶奶躺下
拿着按摩器给她按按腿
奶奶摔开拐杖惊奇地问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好象一按就给腿长了劲儿
嘿,舒服,舒服
阳光似乎已经将春唤了醒来,暖洋洋的。
阿九对奶奶离世的悲伤被时光稀释了一点儿,生活的节拍又渐渐回归如初。这天中午,阿九开着快乐巡航小QQ在下班的路上,手机忽然滴滴响了起来。阿九塞上耳机接听,原来是老家那边的一个邻居,也就是远亲大叔的女儿,告诉她这几天看到奶奶老屋子房间和堂屋晚上亮着灯,他们没有钥匙,帮不上忙去拉灭。阿九心里一个咯噔,她清楚地记得奶奶出葬之后,锁上屋子前她和爸爸一并检查过锁啊灯开关啊和炉子什么的,并没有亮任何一盏灯。一不留神,发现自己竟然闯了红灯。她懊恼地取掉电话耳塞。
回到家里,阿九看到爸爸正在沙发上看报纸。阿九的父亲叫宋清平,五十多岁,中学教师,戴着深度的近视镜。阿九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说起几天发生的事情。阿九看到爸爸微微皱起眉头,眼睛里稍纵即逝的疑惑和惊讶没有逃过她精确的捕捉。然而,他只是冷冷地说了句,无稽之谈,大惊小怪,小题大做。阿九觉得这三个成语同时用起来有些矛盾,因为是爸爸嘴里说出来的。他是个思维严谨的人。她哪里知道,是因为同天里她爸爸也做了些关于奶奶的灵异的梦。
阿九知道父亲一向鄙视鬼神论,既然是无稽之谈,干嘛大惊小怪,她本渴望爸爸的话是强心剂,然而没有那种疗效,所以依然忐忑不安。阿九悻悻地脱掉外套走进小厅,凝视墙壁上奶奶的照片,腿微微发软。从门窗两个方向交错射进来的利光,如两把明晃晃的剑,正巧落在奶奶的遗像框上,有一股隐隐地杀气。而遗像里老人家的神情,却被配村的格外柔和慈爱。
阿九被拽紧的心,又像海绵被注入了足够的水分,膨胀又沉甸甸。她的背脊一阵凉飕飕的发麻,并打了几个寒颤。寂静的房间,她听见自己的的心怦怦直跳,她捂住心口回到卧室的电脑桌前。
打开电脑,百度。
冥。幽黑的字体,一笔一划是冷而决绝地姿势,深不可测地布局,玄幻无声地弥漫,仿佛由眼渐渐入体,阿九五脏六腑都渗透了一种神秘与肃穆。叮愔愔~清脆一声响,吓了阿九一跳。原来是手腕的玉手镯滑了下来,轻轻地磕在桌面上。阿九抚摸着玉手镯,翠绿温润,晶莹剔透,里面一丝血色若游,这是奶奶临终前两天从手腕上褪下来交给阿九的。阿九抚摸着骨瘦如柴爬满紫色经络粗糙的手泪水雨下,心痛地低唤:
奶奶啊,奶奶!您不许离开我们!奶奶……
此刻,奶奶慈爱的样子又浮现眼前。那个看见孙儿孙女就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佝偻着菜地里摘菜的身影,那个风趣乐观的奶奶,又满满地侵占了阿九的脑海。
一颗颗眼泪,跌落在手镯上,破碎,散落,如珠玉一般晶莹,剔透。
奶奶!阿九将手镯捂在面颊唇边。那一份思念的痛,无处安放。
愔愔——。
阿九似乎听见余音缭绕游丝般的愔愔声,将手镯放在耳边,发现声音是从玉器上传出来的,幽幽若雾,微不可测。从来只听说金属能发出声响,譬如大洋,银两,吹一吹,凑近听,会发出嗡嗡声,从未有听说玉器能发出声音的。
窗外,阳光似箭。不用再自掐,这不是梦境中。她不想告诉爸爸,更不想告诉妈妈,妈妈迷信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嚷着将爷爷奶奶遗像送回老屋去。而爸爸则会冷漠地责备女儿在小题大做,大惊小怪,甚至无中生有。
她一手小心地托手镯,虔诚地默念,奶奶,九儿想您了!奶奶,您是不是有话告诉九儿,如果是,今晚一定要托梦给我,有什么心愿只管说,九儿一定会去帮您完成!奶奶,亲爱的奶奶,您在世上受苦受累了八十年,我们不会让您继续受累受苦的,一定要告诉九儿,今晚,记住啊!
愔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