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啊?”女孩端正的坐在病床上,本是青春懵懂的年纪,却露出如水般沉静的神情。
林殷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他只知道此刻心中填满了悲伤。
女孩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哦,日子应该快到了,毕竟,除了我没人能更清楚的感受这副身体了。”
那样的身体,谁看了都会心疼的吧。本就不大的骨架,在仅有的一点脂肪的包裹下,显得格外瘦弱,明明已经是最小尺寸的衣服了,穿在身上却还是要将她压垮一般。稀食也不能入口,只能靠点滴里的营养液维持着最基本的身体机能。如今的她,一步也不能离开病床,没有了机器的供给,生命也将落下帷幕。
林殷握紧拳头,除了悲伤,他更生气。他气瘟神的公正,不分男女老少的降下病疾。他气自己的无能,看着别人的生命逝去却无能为力,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如果,能再去天台吹吹风就好了。”
一圈涟漪在女孩深水般的眸子中荡起,却又转瞬即逝。
林殷伸出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却不好意思的发现就算是这样的方式,也将女孩压得喘不过气来,心里不由得责怪自己的粗心。
“等哪天天气好了,我带你去。”如果做什么都救不了她的话,最起码应该让她不留遗憾,这是林殷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嗯!”女孩难得的露出笑容。简单的一句承诺,就能让她如此兴奋,更让林殷心如刀绞。
雨滴击打着窗户,哒哒哒的声响和机械的响动奏成一首安眠曲,林殷合上了故事书,女孩已经睡着了。
最后看了一眼女孩的睡容,林殷轻轻把门关上了。
门板的中央,挂着502三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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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殷摘下轻轻搭在鼻梁上的眼镜,狠狠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干涩的眼球让他觉得难以忍受,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留下一具疲惫的身体。
“咚咚咚。”没关紧的办公室门外传来了猛烈的叩门声。
还没等林殷说出请进,门就已经被粗暴的打开。
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冲了进来,指着林殷就开始破口大骂:“一群狗逼崽子,我弟呢,你们把他弄哪去了!”
从小到大,林殷都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他很少,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向别人发过火。
他认为,向别人发泄自己的情绪是对他人的一种不公平,所以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你弟在哪儿别问我,去停尸间看看吧!或许你还能在他被火化之前多看他几眼!这里是医院,轮不到你说三道四!要我说,我还能在这儿坚守岗位,最起码比你这种人渣有种!请你出去!”说完,林殷指了指门外,一副送客的神情。
那人脸涨得通红,虽然目露凶光,却始终没有再次发作,一声不响的出了门。
在门外候着的护士战战兢兢的看着林殷,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林殷发火的样子。不过,她似乎早已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站在那儿的是自己,可能会比林殷还要多口吐那么几句芬芳。
“林医生,对不起,病人家属他......”
林殷重新把眼镜戴上,打断了护士的发言。
“不用在意,走吧,小琳,得上‘战场’了。”
被称作小琳的护士大步跟上林殷的步伐,“‘战场’吗,要我看,‘地狱’更贴切吧。”
是啊,这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四面八方不断传来的哀嚎声和呼救声,还有那像魑魅魍魉般的怒吼声,就算把这里说是第十八层无间地狱,也会让人对此毫不怀疑。
此刻,林殷面前躺着的,是一名刚刚送进医院的病患。
他的胸前被划出了一道巨口,黑红的血液从交错的血管中源源不断的流出,而本应该因为失血过多而导致休克的病患却痛苦的看着林殷。
林殷急忙进行止血,并暗自咂舌,这该死的蠕虫病毒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连续两天的工作让林殷意识到,这种病毒,除了能让人丧失理智之外,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它对宿主精神的修复性。感染六小时后,本该昏睡过去的大脑,却像永动机一样,仿佛这种病毒就是要让人感受痛苦一样,让这种疼痛刻入骨髓。
自己的工作,本来就是要减轻患者的痛苦,而所有的麻醉剂,所有的药物,却都对此无能为力。
做完止血工作的林殷根本没有勇气正视病人的脸,默默走出病房。
他一拳狠狠的砸在屋外的墙上。
“他......已经没救了。”
门外守候的士兵闻言后推门而入,没过一会儿,一张盖上白布的病床从屋里被推了出来,和那名士兵慢慢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旁边的小琳想出言安慰,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她也感受到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林殷静一静会更好。
“下一位。”
大约过了半分钟,缓过神来的林殷很清楚,他必须先完成他的工作,然后才有时间去愤怒,在此之前,他必须压抑住自己的感情。
小琳看得出林殷的想法,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迅速联系了下一名患者。林殷是医生,而她是护士,她必须尽全力协助林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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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殷刚刚把上一位病人送出手术室,便马上让小琳联系下一位。
“林医生,这已经是今天的第12位病人了,休息一下吧,您已经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了,都已经快凌晨了。”
“不行!还不够!”
是的,远远不够。最新的研究表明,感染病毒后的五个小时内,只要将病毒附近的细胞组织完全切除,就可以防止病毒扩散。但一个截肢手术最少也需要一个多小时,所以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医院一整天也不过才能进行一百多场手术,但患者的数量却是十倍以上。根本没有时间拿来休息!
就在小琳将要联系下一位患者的时候,走廊却不知被何物引起了一阵骚动。
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撞开。
“林医生,李护士,大量患者已经突变!天台直升机马上就到了,队长让我来接你!”士兵军姿站立,向林殷敬礼。
林殷狠狠地砸了手术台,巨大的声响将旁边的两人吓了一跳,而比这更吓人的枪声在医院里响起。
“他们怎么能在医院里开枪!”林殷把士兵推开,冲出手术室,“小琳,你先跟他走,不用等我。”
士兵见状,想跟上林殷,但他回头看了一眼小琳,就没有追上去。
小琳看着林殷的背影,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肯定是去救那些还没变异的病人。可是,小琳很清楚,医院内部有突变者,林殷做什么都没用了,外边的感染者遍地都是,根本无法疏散人群。
林殷冲出手术室后,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让人讨厌了,他必须做点什么。最起码,得把小凤救出来!
他顶着逃散的人群,从三楼一口气跑到了五楼。
502的门板被林殷撞开。
小凤早就被枪声吵醒,此刻的她坐在病床上,看着林殷。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慌张的林殷。在她的印象里,林殷总是平静而温柔,总是摆着一副让人安心的表情。
“林医生......”
没等小凤问出口,林殷两步踏到床边,双手迅速的将各种仪表器械从小凤身上卸下。
“别说话,离开了机器你的体力会消耗得很快,我现在带你去天台。”
小凤没再说话,乖乖的任由林殷操作。
林殷把小凤抱在怀中,这个16岁的女孩轻得像一张纸一样。
前脚刚踏出门,林殷就险些被一个黑影撞倒在地。
两人缓过神来,却异口同声地惊呼:“是你?”
此人正是之前在办公室与林殷发生口角的那个人。
林殷顾不上其他,说:“想活命就跟我来。”看他的样子,弟弟应该是没找到,不出所料的话,已经遭遇不测了吧。毕竟现在的情形,感染了蠕虫病毒基本上就是宣布了死刑。
那人却有点惊讶,可能是没想到林殷还想救他,毕竟自己之前的语气是挺过分的。可现在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他跟在林殷的身后,两人爬着楼梯朝天台跑去。
“那个,之前,抱歉了。”
“嗯。”
“真的能逃出去吗,现在附近的感染者全部都被枪声吸引过来了,这里很快就会沦陷了。”
不用他说,林殷也知道,毕竟通过楼梯中间的缝隙,他就能看到紧紧跟在身后的感染者。
不过他现在倒是想把医院的设计者找出来教育一番,国内20几层的医院就没几所,自己这家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小凤对于他来说并不算负担,但自己的体力却跟不上。本来就已经连续工作了一整天,现在又这样剧烈的运动。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直接累瘫在原地。
倒是旁边的那人,身材健硕,连续奔跑了近十来层,仅仅是微微喘气。
林殷突然停下来,一只手搂住小凤,一只手顺势揪住那人的衣领。
“你叫什么!”
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张顺!”
“张顺,听好了,你现在抱着她给我一直往上跑!我跑不动了,但我还能给你争取一点时间。别愣着,赶紧!把这当作你给我的赔礼!懂吗!一定,一定要把她带上去!”林殷扯着嗓门,仿佛要将这一段话刻在张顺的脑子里。
张顺没能完全理解林殷的话,但疑惑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小凤就已经被递到了怀里。
小凤却用尽了浑身解数牢牢抓住林殷已经染红了的白大褂。
“小凤,听话。”林殷一边轻轻抚摸着小凤的额头,一边将小凤的手从衣服上扯下。明明只是微微使劲,紧握的手就被扯开。
“林医......林大哥!”小凤苍白的脸第一次涨红,泪珠在脸上肆意划过,脱口而出的林大哥,是压抑在静水下波涛汹涌的情感。
林殷朝张顺背上用力一推,张顺便迈开大步往顶楼冲去,林殷则用身体将冲上来的感染者堵在狭窄的楼梯间。
窜进林殷耳朵中的,除了感染者的咿咿呀呀,还有一声声越来越远的林大哥。
张顺一口气爬到了顶楼,十多个枪口突然对准了他。
一时不知怎么办的他,却在士兵身后看到了那个面熟的护士的身影。
他对着小琳大声呼喊:“是林医生让我来的!他让我带着这个女孩上来!”
小琳跟他身边的士兵说了些什么,张顺才被放行通过。
他抱着小凤,朝小琳的方向走过去。
“小凤,林医生他......”小琳一时语塞,不用问也知道,林殷凶多吉少。
小凤在张顺的怀起蜷成一团,夜风吹来,套在头上的假发被剥离,被风裹挟着消失在空中。
“明明!是他说要带我上天台吹吹风的!他怎么能够食言!”
张顺抱着小凤登上直升机,她依旧在哭泣。张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她,他只能更加用力的抱住她,只希望能用自己怀里的温度多多少少缓解一下她冰冷的体温。
回头望着逐渐变小的医院,感染者已经冲破了天台的门,对着越飞越高的他们张牙舞爪,远远一看,就像是在挥手说再见。
“再见了,林医生,作为赔礼,我会抱紧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