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乘坐的肩舆稳稳地落在淮南王府大门口,礼部随行的奏乐也从《桃夭》换做了《关雎》。这三年一直清冷的淮南王府门可罗雀,今天却宾客如云。不少江湖人前来祝贺当初在江湖赫赫有名的沧浪公子娶得鸿鹄会大当家,也有不少庙堂之人恭贺淮南王与福荣公主喜结连理。
苏祁自苏家二老驾鹤西去时便一直拖着孱弱的病体,到现在已经五年了。沧浪公子如今不见当初的快意潇洒,但今日还是强支撑着身子亲自出来迎新娘。
黄梁如同木偶一样被人牵引着,尊着礼部的唱词行完这场众人瞩目的大礼。苏祁亲自扶着她进了喜房,“你先好好休息,饿了便让人去厨房拿些吃的,我还要去照顾宾客。”
他的声音低沉得让人安心。黄梁从未见过苏祁,哪怕他在江湖极富盛名。她从小只在李郁的口中听到过他,即便是后来大家都为李郁复国东奔西走,也从未打过照面。在李郁的口中,他应该是位侠肝义胆的翩翩公子,疼爱幼弟,孝敬父母。
“知道了。”黄梁点头回应,可毕竟已经是夫妻,她觉得总不该这么生分,便又别扭地加了一句:“王爷少喝些酒,身体为重。”
“嗯。”
黄梁听到门开合的声音以及婢女们见礼的声音,这才确定苏祁已经离开了。她伸手拿开自己的盖头,对身边人劝诫置之不理:“我本就是江湖散人,对这些虚礼不甚在意。”她起身环顾着四周,除了围着红色的罗帐,其他装饰简单大方,倒不像宫里那样事事追求尊荣。房间里看着空落落的,只添了几件女子的妆台。不难看出是搬出了些东西,一时又不知道拿什么来安置了。
她拖着厚重的喜服走到外室问道:“这屋子里原来都摆的什么东西。”
王府的婢女屈膝回复道:“回王妃,原本都是些弓剑兵器,王爷怕王妃不喜便都撤了下去。”
“重新搬回来吧。”黄梁打量着空荡荡的墙壁:“房子太空了。”
前院,苏祁招呼完官场大臣后,才换上轻松自在的神情去与多年不见的江湖好友谈心,免不了怀念当初纵马江湖的生活。转到娘家席,见了不少当初鸿鹄会的旧部。这些都是开国功臣,却都拒绝封赏,归隐山林。当今朝堂上除了任兵部尚书的二当家之子陈执赡,和久居深宫的黄梁,便再没有鸿鹄会的人了。
“王爷。”众人见苏祁过来先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苏祁也都一一回应。这些人他认不全,可知道这些人都是当初为梁国复国出生入死的英雄。
一半百之人拿着折扇,身穿青色长衫,儒雅之风尽显。他毫不客气道:“大当家今后托付于王爷,望王爷珍护爱惜。我等若听说了大当家受什么委屈,可不会在乎什么身份差别。”
苏祁认得这位老先生,他是鸿鹄会的三当家唐琦,人称“笑面书生”。前梁覆灭后,与二当家陈文礼一起追随黄梁之父黄子忠,建立鸿鹄会,为推翻齐国,光复大梁奔波。自黄子忠走后,唐琦、陈文礼二人也一直拥护其女黄梁做鸿鹄会大当家,虽说是黄梁的手下,但这两人也将黄梁看做是半个女儿了。
“唐大侠放心。她既已成为我的妻子,苏祁必定珍之爱之。”苏祁一口饮完杯中酒以示承诺。
月亮越升越高,淮南王府的宾客也都渐渐散去。仆人们收拾着达官贵人们留下来的残局,苏祁也被人引着去了新房。
喜娘听到动静赶忙为黄梁重新盖好盖头,再唱着唱词让苏祁将盖头挑开。两人按部就班地吃过子孙饽饽,喝过合卺酒,苏祁才让所有人退了出去。
苏祁去柜子里拿了两床棉被铺到地上:“我知道这桩婚事不是你的本意,只是今晚有礼部人在,我不得不在这里过夜。”苏祁铺着被子,却也忍不住咳了起来。
黄梁这才记得这个看起来健朗俊秀的男人也是身上缠病多年了,这一天繁琐的流程饶是她都觉得累了,更何况招呼宾客到现在的他。黄梁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你,你没事吧。”她走到苏祁身边把被子铺好:“你去床上睡吧,我睡这里。”
苏祁低声轻笑,引得黄梁转过头看他。苏祁抢过她手里的枕头:“行了,你去睡吧。在王府你可随意,不用觉得亏欠我的。”
自己的心思这么被戳穿,黄梁难得有些扭扭捏捏的。李郁明明只是为了恶心她才逼着自己与别人成亲,而从始至终最无辜的便是眼前这个人。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却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夜色渐深,可床上的人却没有半点睡意,白天的疲惫丝毫没有半点助眠的作用。她睁着眼看着床顶的帐幔,月光透过窗户纸洒在她和苏祁所睡的位置。
“换了个地方不习惯?”苏祁淡淡开口问。
这声音落到黄梁的耳朵里,让她难得的安心。“不是。王爷为什么会答应陛下娶我,以王爷与陛下的关系只要王爷不愿,陛下不会逼迫的。”
“你怎知我是被逼迫的?”苏祁反问。
一时之间,新房里只有火烛相燃是发出不甘的嗞啦声,月色透过那层如蝉翼般的窗纸投射近屋子里,落到了苏祁那张不掩愁色的脸上。
半天都没有听到黄梁的回应,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进宫谢恩。”
黄梁将脸转过去,透过纱幔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当初还在五溪山时没少听自己的师兄夸赞苏祁。那时的陛下还叫苏郁,还是那个会逗她开心,会教唆她闯祸,会为她挡下师父的责罚,会因为她想母亲而穿上襦裙的师兄。在苏郁师兄的嘴里,沧浪公子苏祁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在家爹娘罚我的时候总有大哥为我挡下,现在我帮你挡下师父这一棍就当是还我大哥的吧。”苏郁曾用指肚擦拭她脸上因愧疚而布满的泪痕,那时她第一次从师兄嘴里听到这位“沧浪公子”。
“梁儿,看,这是我大哥为我铸的剑。”苏郁十五岁时曾握着一把黄铜宝剑向她炫耀,那时的苏郁也只是一个无所顾忌受兄长庇佑的少年。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江湖人以此称赞沧浪公子,那是我大哥。将来我学成下山必定以大哥为楷模。”他们坐在山顶仰望着月夜云海,年少的苏郁就那么树立了自己追求的目标。
五溪山上的苏祁只是一个活在师兄嘴里的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盖世英雄,从小听着师兄的吹嘘,黄梁到也没有对这个人有多好奇。
许是缘分使然,年少时黄梁的生活里离不开苏祁这个名字,后半生她的生命也必然要与苏祁相连。这么想着,眼皮子也越发沉重,伴着月色,黄梁也不知不觉入了梦想。
次日一早,黄梁刚睡醒就见地上的铺盖已经没有了。她起身自己穿戴装扮好打开门,就见院子的石桌边苏祁接过婢女递来的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果然是久病之人,连药的苦味都习惯了。
“王妃娘娘。”苏祁身边的护卫秦平安第一个看见站在房门外的黄梁。苏祁闻声看过去,见黄梁用一只白玉簪随意绾了一个髻,穿着鹅黄色的长衫站在那里。
“早饭已经备好了,先填饱了肚子再让人为你装扮,一会儿要进宫的。”说完这一长串话,苏祁又忍不住抵着半握成拳的手咳了起来。
黄梁点点头:“外面风大,你进屋里吧。”
苏祁只是笑着点头,却没有丝毫动作。黄梁见状也没有跟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到厅中用饭。
秦平安见黄梁离开后才继续道:“周延已经救出来了,陛下有意放过他,我们此行很是顺利。”
苏祁笑道:“他还是念着我这个哥哥的,我想要什么他会念着苏家养育他十几年的情分尽量成全我。于一个人而言这是好的,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我却不知道这算不算好。”
“只是大哥,周延的一家老小没有保下来。”
又是咳嗽声划破了风声,苏祁冷笑道:“他终究是个帝王。”苏祁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平安,你去给陈大侠和唐大侠传个信,等从宫里出来我就带她去见他们。”
“陈文礼和唐琦?”秦平安反问。“这两位当初也是叱咤江湖的豪杰,陛下复国后,咱们王妃娘娘遣散了鸿鹄会,倒是再没这两位前辈的消息了。”
“咱们大梁是江湖帮派扶起来的,可又有几个有了好下场?当初若非她接受封赏留在宫中,你以为只凭遣散鸿鹄会,他们能活到现在。”苏祁看了一眼在厅中用早膳的黄梁:“一品公主,位极人臣,可终究啊,是个自愿被这皇权锁住的人质。鸿鹄会当初的旧部现在别说是重出江湖了,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两位大侠低调至此也是不想让在京中的她为难。”
秦平安凑近苏祁笑道:“大哥,你这话里话外都为咱们家王妃娘娘惋惜,莫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
苏祁自顾自说道:“是我欠她一些东西的。”
再次踏进皇宫,踏入正德殿,黄梁心里反而没那么累了。从心里摘掉了师兄妹的关系,只留一个君臣,顾忌就少了。
所谓谢恩不过就是进宫来走个过场,三人都没有什么所谓重聚的打算,李郁索性也就没有留这新婚燕尔的夫妻在宫里用午膳。按规矩又赏赐了些东西便让他们离开了。
刚出正德殿,两人就与进宫述职的兵部尚书陈执赡迎面撞上了。
“前些天我去重新安排了洛京的防卫,没有喝上你的喜酒。”陈执赡将手中的长盒交给黄梁:“知道你们今天要进宫,我就带来了,新婚贺礼。”
黄梁接过:“多谢了。陈叔叔进京了,你们见过了吗?”
“尚未。述完职我会去见爹的。”陈执赡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的苏祁问道:“我想跟王爷单独说几句话。”
黄梁点头,看了看苏祁:“那我在车上等你。”
苏祁看着黄梁已经下了这些高阶,才回身望向陈执赡,只是眼睛里少了平日里的平易近人。
陈执赡按照礼数先向苏祁行了一礼才起身问道:“周延被劫,王爷可知晓。”
“我做的。”苏祁看向宫外的方向回答。
“王爷想做什么按说我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不该置喙……”
“既知不该就别说了。”苏祁打断陈执赡的话抬脚便走。
刚下了两阶台阶,便听到陈执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爷如今不是一个人了。”
陈执赡见苏祁停住脚步,便上前:“我不管王爷因为什么主动向陛下求娶大当家,我只想王爷记住,鸿鹄会即便是被遣散了,也会因为大当家重新聚起来。王爷若将大当家当做您手中的棋子,鸿鹄会就会掀了这盘棋。”
苏祁听着陈执赡的威胁,没有回应半分,只是用拳头掩住勾起的嘴角抬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