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村镇，又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田间小路，才到了武汉大姨的家。大姨家在乡下，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邻居们都不住在一起，一家隔着一家近则几十步路，远则上公里。稀稀拉拉的人家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倾斜的慢坡上，出门就是田地，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夏春末看了心情倒也舒畅。
大姨只有一个孩子，前些年听说都在浙江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一次，平时只有大姨和大姨父在家种地。去年，表哥回来，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月也没见出去，大家才知道表哥生病了。自从表哥患上了尿毒症，大姨父和大姨到处奔波筹集医疗费，已经把整个家都掏空了，大姨家的处境更是捉襟见肘。表哥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努力睁睁眼，动动头，就算是对夏春末打招呼了。大姨无奈地指指这个家徒四壁的空间：“末末，想不到大姨家里这么寒酸吧！你看看，能卖的已经都卖了，就差这房子卖不出去。”
夏春末顺着大姨手指的方向，才看清这是一个标准的堂屋两厢房似的建筑，墙上早年粉刷的石灰已剥落得所剩无几，露出沧桑斑驳的痕迹。家里除了一个歪歪斜斜的碗柜，几张陈旧的木床，再没有什么入得了眼的家具。墙上挂着的几个簸箕已上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放的几把锄头，上面的泥土干得皲裂。家里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气息，夹杂着潮湿的腐烂味。
晚上，夏春末和大姨睡在一起。她不敢问及这些年大姨是怎么过的，大姨的辛酸她不懂，但大姨窘迫的日子让她心疼。“末末，好好在这里待着，有大姨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你还有大姨。”夏春末重重地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三天后，大姨父家的几个至亲过来家里看表哥。大姨和大姨父因为表哥的病早已身心疲惫，他们没有给夏春末介绍，这几个亲戚该怎么称呼。他们得知表哥的时日不多了，想过来一起安排安排后事，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悲凉了。
床上的表哥一阵猛烈咳嗽，咳出了血，差点气绝而亡。院子里哭的喊的，一阵慌乱，邻居们赶过来，一伙人吵吵嚷嚷着又把表哥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镇上的医院见势不妙，又建议送到县医院去。一番折腾下来，一家子人哭得稀里哗啦。医生一番检查之后，冷冷地说：“必须得换肾，换肾还有一线生机，而且还得尽快，病人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建议你们赶紧转去市里的医院，我们这里不具备换肾的技术。”当得知换肾至少需要准备30万元时，大家都傻眼了。
几个亲戚聚在表哥的床前，你瞪瞪我，我瞪瞪你。夏春末不忍心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一个人坐在病房门口等着。大家都为表哥的医疗费发愁，她的到来似乎显得有点多余。年轻一点的那个男亲戚一屁股坐在表哥的床前，双手一直挠着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洗头了头皮很痒似的。老一点的那个男亲戚双手插在裤兜里，背有点微驼，正对着病床上的表哥不停地叹气。最年轻的那个女亲戚玩着手机，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大姨小声抽泣着：“你说说你，你说说你，打工打出这个病来，你这叫我们怎么活啊！死吧，死吧，都死了好，我也不想活了，一起死了好了！”
“他妈妈，你不是去北川了吗？他外婆舅舅他们都死了，抚恤金也有你的一份不是？这些年他们给过你什么，你既然已经把她找来了，直接让她把抚恤金拿出来给你儿子换肾不就行了吗？这一大家子就这么个独苗，你的心好狠呐！”说话的是年轻的男亲戚。
老一点的男亲戚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不慌不忙地说：“死的死了，活着的还要生活，他们的钱你们花也是应该的。”
女亲戚放下手机：“他大婶，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现在把人也带来了，你又不跟人家提钱，你眼睁睁看着你儿子等死啊！”
夏春末在外面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的到来很多余，这下，她才明白原来这都是一个圈套，大姨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想啊！自己手里拿着30万抚恤金不假，可那是爸爸妈妈的安葬费啊！爸爸妈妈命都没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打自己的主意。
“你们别逼我了，全家就剩这么一个孩子，我不忍心啊！”大姨哭得更大声了。可亲戚们却一脸嫌弃。
“你自己看着办吧！是你儿子重要，还是那个外姓人重要？”大姨父急躁地说。
女亲戚腾一下子站起来：“他大婶，你那么心疼她，让我兄弟把她娶了不就得了！她命硬，说不能还能冲冲喜。她愿意最好，她不愿意也得愿意，再说这钱也不该全归她！”
大家觉得这主意不错，大姨的儿子将近三十的人了，还没找着对象，不也是因为家里穷吗？这下又害下了这病，若是真的医好了，这门亲事可真是帮了大忙。这上门来的好事，有什么不可以的！大家侧脸看着表哥，想听听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表哥张了张嘴，大姨赶紧给他喂了点水，几个人又把他扶了起来：“我——我好不了了，别——别耽误了妹妹。”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大姨不哭了，她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这一晚大家都住在医院，夏春末虽然听到了这些话，但想着还有大姨庇护着自己，再说大家也没有当着她的面说破，她只在心里焦灼地想着该怎么办？面上也没表现出来什么。
第二天一早，夏春末想离开，可大家都在忙着表哥的事情，再看看时日不多的表哥，她又不忍心就此一走了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表哥转到了武汉市里的医院，办理完住院手续之后，大姨把夏春末拉到了茶水间，紧紧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末末，我的好孩子，你就当大姨的孩子，大姨好好照顾你！”
夏春末抽出手，一脸惊恐地说：“大姨，你说什么呢？妈妈不在了，你就是半个娘——”
还没等夏春末说完，大姨扑通一声跪在夏春末的面前，“末末，救救你表哥吧！他要走了，大姨我也活不成了！”夏春末赶紧拉大姨，可大姨哪肯起来，“末末，大姨不该瞒你，大姨这次去北川，去重庆找你，真的是没办法了，家里就剩我和你两个亲人，我不想跟你争抚恤金，可我过活不了啊！”
大姨抽搭着继续说：“我找了几个部门，他们都不肯给我一点好处，他们说——说轮不到我啊！可是，末末，死的死了，大姨还要活啊！”
夏春末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以前就觉得全家人都不喜欢大姨，她还挺替大姨打抱不平的，大家说大姨的各种不好，她还在心里为大姨鸣不平。就连前几天，大姨突然对她这么亲近，她还后悔以前对大姨太冷淡了，她接受不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竟然还是这幅丑陋的面孔。这世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对自己好的人都一个个离去，为什么活着的人都跟自己过不去，她脑子嗡嗡作响。她不是不想救表哥，可那是爸爸妈妈的安葬费，她不敢动，也不忍心动。或者，大姨如果不是这幅嘴脸，亲人之间遇到任何难题，她也是应该帮忙的，可是——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大姨——大姨，难道你对外婆，对舅舅他们，对你死去的妹妹就没那么一点悲悯之心吗？我以为你是去祭奠亲人，我——我以为你真的接我回家，我——”
大姨自己站了起来，脸上退却亲人的慈爱，眼里是陌生的贪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谁又顾及过我的死活？我嫁过来将近三十年了，你们——你的外婆，你的妈妈，你的那些舅舅，谁又把我当亲人看过？“
夏春末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她原以为抓到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这根稻草怎么会如此这般脆弱不堪？脑子里嗡嗡的响声越来越大，把她的神经撞得就快断裂了。
大姨的声音在她耳畔变得异常刺耳，她想叫大姨停下来，可大姨偏偏步步紧逼：“我知道你手里有30万元，你若好好拿出来，等你表哥好了，好好跟你表哥成亲，往后咱们还是一家人。你若不答应嫁过来也行，这30万元当是借你的，先救眼前的急，以后你哥哥有钱了再还你——”
一声巨大的“嗡”声过后，夏春末感觉所有的神经都断开了。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几天之后的傍晚了，睁开眼，满眼的白，白得刺眼。医生正在换药，眼睛盯着针管和药水，话倒是对她说的：“醒了？你家人那边的住院签的是你的名字，去交一下费用吧！他们已经出院了！”
夏春末感到意识模模糊糊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我——我没有家人！”医生笑笑，“他们说你会结账的——你还在医院里，还是先办理了吧！家人之间的事儿，回家再说！”
天黑尽的时候，大姨过来了，没有了几日前的憔悴了，倒感觉大姨的脸上放出了光，又像以前一样笑得很慈爱：“末末，你表哥换肾成功了！修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她伸手拉一下夏春末的手，夏春末缩了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医院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还没办理手续，又让我过来跑一趟，别犯倔了，都是一家人，你救了你表哥一命，往后我们也不会亏待你！”
夏春末头疼得发狂，猛烈地抓扯床单，医生过来打了一针镇定剂，她又沉沉地睡着了。大姨走了，她告诉医生：“我们不会拖欠的，放心吧！钱在她手里，她会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