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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格 如何说再见(文/微之)

能不能借我一个陈烁宇,再借我十年。

1

我问陈烁宇:“为什么要当医生?”

陈烁宇挽袖子的手顿了一下,指骨修长,指甲剪得很短。曾有人说过,这是一双天生的外科医生的手。

“救死扶伤啊。”他懒洋洋地道。

我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这家伙九岁就知道指着地铁口那一溜儿人严肃地说:“我觉得这种无本生意应该收重税。”同院的小女孩爸妈都是ICU的,眨巴着雾蒙蒙的大眼,显得非常气愤:“陈烁宇,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陈烁宇一脸冷静地说:“比起这种东西来,我更愿意有脑子。”

年龄还是一位数的小朋友,摆出一副大人的表情,感觉挺好笑的。但当时我没有笑,因为我觉得……他好厉害啊!

后来陈烁宇不知从哪儿搞来了那些人的财产证明,有两个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腿没断的,储蓄卡上有几十万,另一个断腿的,名下有两套房。

这个事实给幼童时期的我的三观造成了颠覆性的重塑,我瞪圆了眼睛:“陈烁宇,你是柯南啊!”

陈烁宇皮笑肉不笑:“我要是柯南,你早死了。”

也是,毕竟《名侦探柯南》的别名是“死神来了。”

超龄幼童陈烁宇不忘补刀,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说:“李昭宁,你这脑子,可真不像是你爸的女儿。”

瞧这话说的,我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嘿嘿”地笑。

我爸是商人——奸商,九十年代打政策的擦边球下海,狠狠捞了一笔,自此在S市发家。他的名声是不太好听,不过无所谓,毕竟我是帮亲不帮理的人。

陈烁宇成年以后没少公报私仇,那时他在医院实习,我爹因为发烧被我逼着去打针,陈烁宇特意从隔壁门诊楼不远万里地过来,再三嘱咐在场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实习医生:“这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亲叔叔,特别怕打针,一会儿得使劲按着他的手脚,不然踢开器械架跑了可就糟糕了。为了他的安全考虑,我必须看着他把针打完。”

我爹那张老脸哟。

我笑嘻嘻地问:“你当医生是不就等着这天啊?”

“肤浅。”

我重复着那个很久以前没有答案的问题,却用了肯定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他的眼睛眯起来,有一瞬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你爹是医生啊。哈哈哈——”

他向我投来一种看智障的眼神。

其实我真的知道是什么原因,确切地说,是因为一个人,她也姓陈。

2

陈知非是我们大院里特著名的别人家的小孩。父母以医院为家,是一对有名的德艺双馨的情侣。1998年那场洪水之后,陈知非的爸妈是二院带头去灾区支援的.陈知非本人也要求随行,捐掉了自己的零花钱、衣服、玩具云云,白天给灾区儿童辅导功课,晚上拉小提琴慰问演出,最后还带回来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领养了。那小女孩又黑又瘦,特崇拜她,张口闭口都是“我姐会啥啥”的,重点一般放在最后——“不像你,李昭宁,就会花钱。”

也对。我认可,照单全收。

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特虚荣,买东西的第一原则就是不买对的,只买贵的。我收到过无数昂贵的礼物,很多都被丢进储物室永远见不了天日。十岁时许愿最想收到陈烁宇的礼物,可到了十五岁,我已经不再奢望。

喜欢是世上最没道理的东西,不喜欢也是。

初二那年,陈烁宇和陈知非一起上台领奖,国际奥利匹克生物竞赛一等奖,全城都轰动了。定格在脑海里的就是他们俩一左一右抱着奖杯的样子,陈知非穿了白色蕾丝裙,笑得灿烂飞扬,陈烁宇沉静地看着镜头,表情严肃。

我跟陈烁宇说:“用四个字来形容自己。”

“你很无聊。”

陈烁宇冷冷地瞥我一眼,继续抱着他的《古生物图鉴》看。这是陈烁宇从小到大的宝贝,地球存在四十六亿年,人类有记载的历史只有区区几十载,中间留有那么大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可能叫未知,又或者叫宿命。

我问他:“研究这些死掉的,你也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因为比起人本身来,这种东西要有意思得多。”

好像又绕回了骂我这件事上,这人真是太狡猾了。

陈烁宇跟我爹的恩怨源于一次事故。

我喜欢陈烁宇好像是尽人皆知的事,觉得挺没面子的,我爸宠闺女宠得太没原则了,本着相看上门女婿的原则去他家登门拜访。据说陈烁宇的脸黑了一天,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意料之外的是我爹居然没被他打出来,还和陈烁宇他爹相谈甚欢。

那个法令纹深深的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居然十分热情地拍拍我爹的肩膀,还欢迎他下次再来——要知道这大叔连院长家的账都不买,更别说这俩人文化上的差距,一个Z大医学院博导,一个高中都没毕业。

我十分狗腿地跟我爹打听秘诀,以为他会推荐卡耐基的《说话的艺术》之类的,没想到他特直白地告诉我:“从我告诉他无偿捐两台威利的能量平台主机,他就开始对我笑得特别热情了。”

粗人有粗人的智慧。

其实我知道陈烁宇生气的原因是因为陈知非当时在场,他们的父母是同事,按道理他们才算青梅竹马,而我只是恬不知耻硬凑上去的。

我还记得当时陈知非看我的眼神,她的眼睛长得很漂亮,瞳仁清亮,睫毛像小扇子,纤长绵密,一个垂眸就遮住了所有心事,连同那些莫名其妙的漠然和悲悯。我不知道在医院长大的小孩是不是因为从小见惯了生离死别,一个比一个早熟,我只知道我身边的这两个人都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远得让我有些绝望。

3

陈知非大我们两级,我们升初三那年,她已经念高二,去了隔着半座城的省直重点中学。陈烁宇表面上看起来毫无波澜,不过他从小就太会装,在饭桌上吃得最欢的那道菜永远是他最讨厌的菜。我不明白他自虐的原理,只好拼命和他比着速度开展光盘行动。他妈妈笑眯眯地说:“看来我的蒜苔炒肉味道不错。”

从此以后,他家饭桌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道菜作为主打,陈烁宇吃得脸都快绿了。真是活该,我幸灾乐祸地想。

不过粗心到这个分儿上的妈妈也是少见,医生嘛,我自动在心里为她做了辩解。

陈烁宇的眼神有些难懂,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简单啊。”

如果你从小喜欢一个人,从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要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我忍不住问他:“你这样不累吗?”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说:“习惯了。”

他的睫毛也是又黑又密,跟陈知非有些像,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我有些呆,忍不住摸上去,痒痒的,有些潮,这次他并没有躲开。这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这么坦白地对话,人家说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我想我们都是。

初三二模完后学校贴了红榜,我们俩一个榜首一个榜尾遥相呼应。我只看了一眼,眼神漠然地从宣传栏前经过,陈烁宇叫住我:“李昭宁,考这个名次不是浪费你老爸的借读费吗?”

他旁边站着陈知非那个养妹陈恒,她看我们的眼神在崇拜和不屑中来回切换。我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家多的是钱,总要为它们找个出路吧。”

陈恒一脸气愤,声音很尖:“看看烁宇哥和我姐的成绩,再看看你的,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啊?我们乡下多少孩子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比起他们来,你这种人简直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陈烁宇皱了皱眉,没说话,我盯着陈恒的眼睛:“所以我就该为他们的出身和命运负责是吗?小朋友,你的因果逻辑有点问题,看样子数学不好吧。”

她数学常年吊车尾,我听陈知非提过。

“你……”她被我气得一脸通红,手指发抖地指着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妈妈、舅舅和外婆,他们在对着我微笑。醒来后我抱着照片愣了半天,我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初三下半学期,班里展开了一轮中考冲刺,班主任安排了“一对一”结对子活动,旨在帮助差生。大家各自找到了小伙伴,我孤零零地坐在讲桌旁的特座上,举起手特别诚恳地问:“老师,这个进步奖怎么算?”

老师从数学教案里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你说。”

“如果每个人期末总分提高十分,那不是相当于大家都在原地踏步吗?为什么要白费工夫呢?”

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的脸色很难看:“你,滚去最后一排。”

我顺从地搬起书,笑眯眯地走到后面去。没过几分钟,就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陈烁宇摆着一张臭脸,将卷子扔给我,轻斥道:“看什么看,看卷子。”

眼眶突然变得滚烫,我用尽全力将那股泪意死死地压下去,抬头再看他,仍旧笑嘻嘻地说:“卷子没你好看呀。”

很明显,这一狗腿举动被陈烁宇硬生生地无视了,他没理我。

陈烁宇留了三张卷子,第一天,我干干净净地交上去,他看也没看:“今晚的量加倍。”

第二天,我依旧交白卷。

陈烁宇大概有点生气了,可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凡事不过三,最后一次,他终于将那沓试卷重重地摔在我的面前:“为什么?”

“做不完。”

“我算过,这三张卷子以你的智商来说,两点前睡觉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是一贯刻薄的陈氏口吻啊。

我脸上挂着无赖的笑:“非逼着我说实话吗?是我不想做。”

我知道自己的口吻很欠扁,陈烁宇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说:“那好,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情。”他重复着我当初的话,“反正你家多的是钱。”

他走后,我蹲在讲桌旁发了很久的呆。陈烁宇对我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期待,大概他不明白很多人本来就是铁,而且很有可能是废铁。

站起来时我觉得头晕眼花,腰椎的部分开始隐隐抽疼,牙齿也是。听说牙齿很关键是因为它连着神经,医生也说过,骨头不好可能是某种血液病。我从小身体就差,初一有段时间跟陈烁宇赌气,期末考进了前十,可代价是在医院住了两个月。

医生严肃地嘱咐我爸,说我不能过度劳累。基于我家复杂的遗传病史,我像是在某种程度上被判了死刑。很害怕看到来自别人的怜悯的眼光,尤其是他的。

外婆在六十七岁时因为子宫癌去世;三舅肝部恶性肿瘤,拖了几年还是没了;妈妈则是因为甲状腺癌。这些事爸爸对外都瞒着,还给我娶了个小妈。他们是做生意的,很怕有什么不好的说头,可我总忍不住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走上跟他们一样的路。

4

我不知道大部分人的高中生活是什么样的,人人都拼了命地往省直重点跑,大概只有我家相反,老爸怕把我累着,期中考试前还特意请假两周带我去放松心情。

在老师眼中,这大概已经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铁证。回来上课的那天,同桌说陈烁宇来找过我,我不由得有点暗搓搓的窃喜。

我穿了最喜欢的浅蓝色连衣裙,放了学就等在他的班级门口。他大概刚打过球,额发被汗浸湿了,身上穿着黑金相间的11号球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球突然被狠狠地扔在我的脚下,他冷声道:“我知道你讨厌陈知非,可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讨厌她!讨厌一个人就非要毁了她吗?”

我有点蒙:“你在说什么?”

忽地想起最近两个月的传闻,陈知非在高三这个关键时刻谈了一场尽人皆知的恋爱,富二代钟元柏猛追她一个月,用尽一切浪漫攻势,两人恋爱期间甜蜜高调得有些过分。钟元柏换女朋友换得勤,风评不太好,恰好他跟我的关系很不错,于是……他就猜是我使的坏?

那我就如他所愿地承认好了。

橘色的光线下,他的瞳孔变成了奇异的浅琥珀色,好像有什么在胸腔里爆裂开来,让我喘不过气。我将有些发抖的手藏在衣兜里,笑着说:“苍蝇可不盯无缝的蛋。”

我估计那一瞬间陈烁宇挺想掐死我的。

“我不知道你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有什么意思,可我奉劝你一句,并非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家世保驾护航。”他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不要把别人拉进你人生的泥沼。”

我的心怦怦直跳,吃力地笑笑:“你说得没错,我的人生是泥沼,那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可一定记得离远些。你不会不明白,人跟人天生不同,万一陈知非就是打算走捷径呢?你自以为是地假清高,别人可未必一样。”

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全是戾气。我以为他下一个瞬间就会发作,谁知他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开。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好像又长高了。他的四肢是有肌理的瘦,并且总也晒不黑,薄唇紧抿,嘴角是向下弯的。记忆中看到他总是不快乐,那双黝黑的波澜不惊的眼里锁住了所有的故事。

可能带给他快乐的人,不是我。

谁也没想到最先被甩的人会是钟元柏,陈知非被保送了中国最好的医科大学,高三那年暑假她加入IVHQ去非洲做义工,临行前跟钟元柏说了分手。

钟元柏倒是相当洒脱,不久又找了新女友。这样的基因大概来自遗传,钟家父母俱是非常成功的商人,并肩奋斗相互遥望,像战友胜过恋人。也许是因为在这种家庭长大的缘故,钟元柏的性格中有很难掌控,很冷的一部分。

“你这种人就是太狼心狗肺了。”他分手才两天便夜夜笙歌,我下了定论。

“NO,NO.”他陷在沙发里,懒洋洋地摆手,“小姑娘,你还太年轻,你不明白,聪明、美丽、有趣的……女性都不是稀缺品,爱也不是。”

“沙文主义猪。”我怒目瞪他,半晌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什么才是?”

“Money is the key that opens all doors。”他轻声道。

我摇头,不是,不是这么算的。

“像你,就是辜负了拿到手上的好牌。”

我说:“我的牌一直只有一张而已。”

他愣住,揉揉我的头,然后惊呼:“哎,你有两个旋。”片刻后他又撇撇嘴,“这么笨,白长了。”

钟元柏对我和陈烁宇的事看得清楚,他是个明眼人。

高中的时候,我大概谈了两三场恋爱,每一场都结束得草草的,大概我是想用这种东西来证明什么,结果却总是一种……让人更绝望的背道而驰。

我在学校里匆匆撞见过他几次,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擦肩而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路过印有学校名字的大巴旁,他与队友穿着队服鱼贯而入,听说是要去省里参加比赛。有一种人,他们的人生注定是一条鲜花遍布的康庄大道,而另一小部分人,在某个很突然的时刻,路断成了悬崖。

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我用手扒在玻璃上跳起来,努力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喂,要加油啊。”

他脸上冷漠的表情有一半融化,旁边的几个女孩已经盯着我开始窃窃私语:“哎哎,是那个李昭宁吗?”

有个女孩拿胳膊肘碰他,调侃地说:“听说她厉害得很,没有她追不到的男生,前面几任都特别高难度。陈烁宇,你可不要这么快被拿下啊,给我们实验班长点脸!”

才有一丝裂缝的冰面又重新合上了。

“别吵了,要开车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们之间,好像陷入了一个僵局。

5

陈知非走了以后,陈恒像护犊子的鸟一样整天黏在陈烁宇身后,见到我就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我故意逗她:“你对陈知非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关你什么事?”

她脸上已没有最初见到时的高原红,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皮肤黝黑怯生生的小姑娘,我收拾了一大包不用的衣服送给她,她会小声地跟我说谢谢。原来时间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

“也不关你的事啊。”我笑眯眯地道。

她一哽,凶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低头跑了。我对陈知非不好,对陈恒却一直不错,看来我做人真是失败啊。

秋天的时候,学校举办了运动会,又到了我最讨厌的柳絮飞扬的天气。

男子接力赛跑告一段落,我们班坐在看台上,眼见着陈恒拿着水和陈烁宇的衣服跑过去。陈烁宇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片刻后,陈恒的电话响了,她接了之后脸上全是笑意,亲昵地将电话递给他:“是我姐。”

我看着他接过电话趴在栏杆上,白色T恤上仍有未干的汗渍。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即将坠落,神色温柔地与陈知非隔着一千多公里喁喁细语。那个世界上,自始至终,我只是个多余的旁观者。

陈恒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笑拉开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别以为我姐走了你就有机会。”

我对她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客气:“你真的想多了,他对你来说是最优选择,对我来说不过是选择之一而已。”

这个小女孩眼中有太多对这个世界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渴望。

我半是嘲讽半是不怀好意:“我没有机会,难道你就有机会吗?为他人做嫁衣,陈恒,论心胸宽大,我确实不如你。”

这话像是将她所有的伤疤毫不留情地揭开,陈恒的脸慢慢涨红,她慢慢俯下身子,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那你这种废物又凭什么喜欢烁宇哥呢?”

她直起身,脸上的笑容谦逊而诚恳。

只听“啪”的一声,引得附近的同学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随即所有人都愣住。陈恒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大概她之前笃定我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拿她怎么样。可我是李昭宁,曾经的李昭宁嚣张跋扈,被套上紧箍咒后,再也翻不出另一个人的五指山。

我不知道陈烁宇有没有看到这一幕,我也不想知道。

运动会结束一周后,学校举行了颁奖仪式。我有心机地和我们班礼仪队的女生换了衣服,想留下一张和他的合照。没想到他拿了奖杯竟然越过我,径直走了过去。

我气急败坏地在后台堵住他。

“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是要替陈知非的妹妹讨回公道吗?”

他不说话,继续绕过我。

“我就这么碍你的眼?连话都懒得说?”

他停下来,眼睛像冰冷的黑曜石,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我竟然也能成为你的选择之一,真是委屈李大小姐了。”

心脏在一瞬间掠过尖锐的痛楚,我的手有些颤抖。然而我都顾不上,情绪像在一瞬间失了控:“那我有成为你的选择吗?陈烁宇,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哦,我想我知道一点。”他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声音没有起伏,“你有很多种选择啊。不学无术,玩乐成性……不过没关系,你还有钱,你一直有很多种选择。”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然而我却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我不需要你的救赎,我的人生也与你无关。”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我蹲在原地号啕大哭。

那种感觉就好像陷在无光之域再也走不出来。

那天我是一路哭着走回去的,直到睡着了,我都紧紧地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个词叫捧杀,小妈嫁给我爸之后生了一个新弟弟,她一直对我竭尽所能地纵容,要天上的月亮不给星星那种。

院里没什么小朋友跟我玩,我就一个人自娱自乐,或者抓死老鼠和毛毛虫丢在他们面前,来获取片刻带着厌恶的注视。我最讨厌陈知非,也最喜欢作弄她。只因为她是我的认知里最接近“公主”的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所有人的喜欢。

那时的陈烁宇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孤僻安静的陌生人,后来我开始染上一种偷东西的瘾。其实爸爸对我的物质要求从来都是予给予求,况且那些从小超市拿出来的东西也不算值钱,转眼就被我丢进了垃圾桶,我只是很享受那种躲过多重监控将东西拿到手的刺激感。小妈除了带我道歉赔钱外没别的法子,或者她根本也不想有别的法子。

还是正义的化身陈烁宇板着一张脸将我拽到小超市营业员大叔那儿,一声不吭地将我怀里的东西搜出来摆成一排,然后拉着我离开。次数多了,我也奓毛了:“你这么疾恶如仇干什么?”

他木着一张脸说:“我主要是仇富。”

我哑口无言。

最后让我彻底收敛的是陈烁宇的一句话,他说到十六岁他就能自由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时《未成年人保护法》会失效,而我就该进去了。

浑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烁宇是将我拉出泥沼的人,也是他让我陷入另一个更深的泥沼,这一生都无法摆脱。

6

陈烁宇父母的事发生在高三末期的那个春天,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整座小城。

丑闻总是能将人的胃口高高吊起。医院家属发了体检报告,或许因为姓氏相同的原因,陈烁宇、陈知非两家人的表格档案被放在了一起,中间还加了一份DNA检测报告,陈知非和陈烁宇的DNA检测,有99.99%相似。

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耳膜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涌上头顶。我冲到陈烁宇的班级门口,却被告知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当时陈烁宇的父亲正在竞选院长,出了这种事情,一石激起千层浪,陈烁宇的生活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过为。可我没想到陈阿姨首先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儿子,她歇斯底里地骂着陈叔叔和陈烁宇。陈叔叔的脸上有抓伤,陈烁宇沉默到接近漠然地看着他们。

那段时间抓风纪人人自危,陈叔叔被带走,陈阿姨没了发泄的出口,便开始频繁地去学校闹事。她诅咒跟自己过了几十年的枕边人不得好死,又骂自己的儿子是白眼狼,把“小贱人”当至亲,将她这个生母抛诸脑后。

陈烁宇本来被保送的是F大医学院,可被她妈这一闹就丢了,他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像从未被影响般每天按时上下课,只是总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下了晚自习会去江边,在跟踪他的第十四天,江边起了一场很大的雾。对岸不知谁在放烟花,零星地点亮了奔涌的江水。

风将他单薄的衣角吹得猎猎扬起,我突然听到他说:“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拢了拢围巾,尴尬地从树后走出来,轻咳一声:“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却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你是担心我跳江吗?”

“嗯。”

“太丑了。”他毫不客气地断言,“淹死的人会泡得浑身肿胀发白,还会有虫卵寄生。”他凝视着不远处那轮又大又圆又孤独的月亮,过了好久才说,“逃避是弱者的行为,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低头吸着鼻涕,泪水像要马上要从眼眶中流出来。然而我并没有哭,而是低声说:“我只是想陪着你。”

“不需要。”

“我想陪着你。”

过了好久他才说:“我没事,那些你该听说的应该已经听说了。”他勾勾嘴角,像是笑了一下,“我妈不爱我,也不爱我爸,一颗心全扑在工作上,当然,这并不能成为我爸出轨的正当理由。”

我忍不住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记不清了,七八岁吧。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某种血脉的感应,我们俩都打算当医生,她是秉承家训,她家从太爷爷辈开始悬壶济世,已经很多年了。而我……”

我竖起耳朵:“什么?”

“没什么。”

风大了起来,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切:“回去吧,谢谢你,可真的没必要,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7

陈烁宇的保送名额不知怎么的又回来了,然而却被他一句“我不需要”轻飘飘地拒绝了。陈恒哭得就跟自己落榜了似的,让我深刻理解了一把她的共情能力。

第二阶段的跟踪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他揪出来了。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跟着我吗?”

我一脸无赖:“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

他被我噎得无话可说,一路沉默。行至十字路口,喇叭声响成一片,喧嚣震天,我默数着秒数看红绿灯,突然听到他说:“你也是在同情我吗?”

光线落在他的瞳孔里,有着不容错辩的认真和迷惘,我没有想到一向骄傲的陈烁宇有一天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一酸,手已经抢先握住他的:“不,我只是想说,名额你不要给我啊!”

他脸上一阵错愕,很轻地抿了一下唇。司机从窗口探出头,大骂:“愣在这儿干什么,不要命了?”

我被他很急地一路拖过去,不知是谁忘了松开手。我想:对于他这种人,同情大概比死还要难过吧。

这样的默默陪伴,好像变成了一种默许。

那天晚自习老师拖堂了半小时,正巧轮到我值日。我往对面楼看了一眼,整层教室都是黑的。我咬着唇,盯着地上清冷的月光,眼见一道影子骤然出现。他从黑暗中走出来,书包单肩背着,皱眉道:“今天怎么这么久?”

我突然很想哭。

可我仍故作轻松地道:“大小姐都是需要人等的啊。”

意料中的嘲讽并未出现,快走到家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偶尔这样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什么?”

“晚安。”他转身冲我挥挥手。

到了周末,我竟也习惯了他的习惯,跑去江边吹风。阴天的江面毫无波澜,有飞鸟从水面低低地掠过。我坐在石阶上,冲着他笑道:“我从小就挺喜欢水的,那谁不是说过,上善若水嘛。后来有一次跟我爸妈去人工湖玩,因为苔藓太滑,差点溺水,还好被救生员发现才捡回一条小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靠近水,后来才知道那叫深水恐惧症。王尔德说过一句话我挺喜欢的——烫疼的孩子仍爱火,我大概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特别爱在江啊湖啊边上瞎晃悠。”

我低下头,波光粼粼的江面倒映着模糊的人影,乍一看,似乎像是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一直觉得,苦难本身并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只存在于你跨过去的那一瞬间。跨过去往回看,才会真正释然地告别。为什么觉得别人在同情,为什么拒绝别人的善意,大概只是因为你陷在那个怪圈里了。

“陈烁宇,人生太短暂,所以,不要为难自己。”

江面像模糊的铜镜,有一瞬间我看到倒影里他的手快要碰到我的头发。我浑身僵硬,屏息期待着什么,然而他很快又收回手去。

“谢谢。”过了好久,我听到他说。

他正坐在我身边,同我并肩一起吹风。一瞬间,我的耳边只有风声和水声,我们俩谁都没有再说话。

高考结束的第四天,我们去学校领答案,走在绿化带边上时他突然叫住我:“今天是你生日?”

六月的阳光已经有几分刺眼,我眯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生日快乐。”

眼眶热得有些发胀,我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措:“谢谢。”

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我拿手重重地擦掉,努力笑道:“可以提一个生日愿望吗?”

“什么?”

“让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他没有躲。

8

陈烁宇如他所愿,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本要被保送的F大医学院。

我在高考后就跟所有同学断了联系,彻底从人间蒸发了。听闻他疯狂地找过我,我看到同学群里有人说,开学时他瘦了好几斤,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大学那几年,他拼命跟着导师做课题搞研究,将时间和精力压缩到极致,毕业后拿了约翰霍普金斯的offer,然后直接远赴海外,杳无音信。

我躲在屏幕后面,使劲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当然找不到我,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我。

高考前我的病情开始恶化,爸爸帮我联系了一家位于海边的疗养院,只说让我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微笑着用力点头,假装不知道自己的病其实是整个医学界束手无策的难题。我看到他背着我偷偷地哭,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轮到自己,原来生命是这样渺小,更是这样脆弱。

可没想到一晃几年过去,我竟然还苟延残喘于人世。爸爸重新燃起希望之火,找了一波又一波专家,然后……在那个下午,我猝不及防地与他重逢了。

是从美国来的专家团队,当中唯一一个华裔面孔是那样醒目。他跟在一个白人老头儿身后,向我这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然后整个身子瞬间僵了。

他的瞳孔有些失焦,声音轻得像呓语:“李昭宁?”

我努力地微笑:“是我,真巧。”我顿了顿,“好久不见。”

我从来没有见过陈烁宇失态的样子,他急急地说了一句“抱歉”,便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过了好久,直到整间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他才失魂落魄地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在我的床边坐下。

我看到他的眼眶有些红。

“你当年不告而别,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只知道你的身体不好,没想到……”他俯下身子,双手掩面。

我笑着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我真的挺高兴的。”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语气十分急迫:“不会的,不是最后一面。昭宁,你,信不信我?”

他眼中的乞求是那样明显,我突然不忍心再看。

“嗯,我信。”

9

仔细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却好像过了漫长的一生。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在电脑前熬得眼睛通红,我想劝他却不知从何劝起,索性任由他去。有时候他一连几天都不见踪影,不管哪里出了新药,哪里有了新的学术理论发现,他都要不远万里地跑过去,兴冲冲地拿回来让我试一试。

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是个技巧性问题,但失败是客观事实。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却还要在我面前辛苦地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几次我都想抱一抱他,他瘦得太厉害了,肩胛骨突兀成冷峭的形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我知道他哭了。

最近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几次醒来时,我看到他眼中的恐惧和庆幸,却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起身揉揉眼睛问他几点了。

我已经很久都吃不下东西,那天午后却奇迹般地喝了一整碗粥。外面阳光很好,他便推着我在小院里散步。

突然想起当年的事,到如今,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问:“你爸妈后来怎么样了?”

“我爸被停职查看,后来跳槽去了南方的一家医院。我妈老样子,还好,已经习惯了。”

我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父母的影响在源头,你能做出学医的选择,还有今天的成绩,大概也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其实很多事不用太过介怀。”

心魔难除,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沉默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你大概误会了,爸妈……是我一直不想当医生的原因,因为我家和……陈知非家,我一直对当医生有种恐惧。”他停下,继续道,“印象中你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因为这个我才决定做医生的。”

他自嘲地一笑:“只是,我能救那么多人,却救不了你。”

大概没有人比医生更能体会这种无能为力的凌迟了。

“我救不了你……”

有灼热的液体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轻轻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天上的太阳散发着遥远的热源,光晕在瞳孔里散开,眼前是光,无所不在,吞噬一切的光。

我好像听到有缥缈沙哑的女声传来,那些声音不断地在梦里反刍——

借我孤绝如初见

借我一束光照亮暗淡

借我纵容的悲怆与哭喊

借我安适的清晨与傍晚

借我喑哑无言,不管不顾不问不说

也不念

借我……

那能不能借我一个陈烁宇,再借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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