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那些躁动的日子渐渐远去了，生活安静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唯一让宫人们有嚼头的事就是紫秀临近产期的事。前不久有一个美人嫉妒紫秀，命一个太监半夜扮鬼在紫秀的寝宫闹过几晚，一时弄得人心惶惶，后来是刘彻亲自守着，捉到了那个太监，下令处死了他。而那个美人自然被太后赐了条白绫自尽了。听说她自尽前，嘴里不停地喊冤枉，是皇后怂恿她那么做的。可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话，竟没有人相信。
卫青托卫子夫把簪子送回了我，我每日都戴着，心里甚是温暖。想着卫青曾对我的种种之好，却再无机会见到他，我有时候难抑思念之情，半夜惆怅竟难以入眠。
这天晚上，他在宣室殿批阅奏折，我在一旁安静地站着。在他看了近十本奏折时，突然伸了个懒腰，朝我看过来，微笑的眸子盯住了我的头发。
“这是什么时候的簪子？”他盯着我头上别的簪子，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以前好像戴过。”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绝对不能告诉他，这个簪子是卫青送给我的。
他招手要我过去，我看了看他略带疲惫的脸，走到他身旁。他突然伸手将我的身子一拉，我倒入他的怀里。倏地被拉了一把，我吓得失声大叫了一下，他笑了。他笑得很开心，一直俯视着躺在他怀里的我。
我很少看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俊气的一双眼睛都眯在了一块，几条细细的鱼尾纹弯弯地聚在一起。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它是温热的，光滑的。我调皮地用自己的手指轻轻地弹他的脸，一下两下，很好玩呢。我心里想，他的皮肤真好，用于女人身上的“肤如凝脂”，用来形容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咯咯地笑了。
他抓住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慢慢地俯下头来吻上我的唇。我迎合上他，搂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我们吻着对方，吻地很入神，他的吻柔软地让我忘记了时间。我们也不知道吻了多久，他抱我进了他的寝间里……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我睁开迷蒙的眼，偌大的寝殿里空荡荡的，暗黄的烛光映衬着这个宫殿显得更加的深寂。我的心蓦地就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虚袭来，我居然感觉有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寂寞在我的血液里流动。
侧头看身旁睡着的他，深深地呼吸着，睡得很香。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我的身体靠紧了他。我感觉孤独，想得到一个拥抱，哪怕那个拥抱也不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安全感。我坐起来，凝神静听窗外的声音，然而除了幽幽的风声，什么也没有——外面甚是安静，静得可怕。
隔着薄薄的窗纸，月亮的影子模棱两可，月光隐约透了进来。我仰头望着，尽管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扇窗外。
那顺着脊骨垂落的长发，突然被人温柔地摸着。我一惊，回头，看见他微笑的脸。
他双手环住我的腰，让我背靠在他怀里。他道：“看着你伤感的背影，朕心疼。”
我的鼻头突然变得酸酸的。我抱住他，抬头看他道：“陛下，诗兰想家了。诗兰真的很想回家！”
他舒然笑了：“既然如此，明日朕派人准备马车，亲自送你回家看看，可好？”
我垂下眼帘：“陛下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它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这里的人不可能找到它，谁也无法到达的一个地方。连我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眼里流转了一种淡淡的哀郁，眉头微微地皱起，眯着双眼一直看我。我也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悲伤，如果他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该多好啊。那我的每次孤独均可以在他的怀里融解了。
他淡淡道：“诗兰，你到底是从哪里来到朕的身边的呢？你知不知道，朕望着你的时候，常常感到莫名的害怕，怕一眨眼，你便会消失，从朕的世界永远的消失，正如你凭空出现一样，凭空消失掉。朕真的害怕！”说完，他搂着我的手变得用力了。
“彻，谢谢你。”我呢喃道。他笑：“谢朕什么？”
“谢谢有你爱我。”我微微一笑。谢谢你的爱，至少因为有你，我在这里不是那么无依无靠了。
他的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你像个傻瓜。”
我说：“我就是一个傻瓜，所以需要你的爱给我温暖。”
他笑了笑，又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我们便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那看不见的月亮，它却是真真实实地照进了我的心里。
又过了几天。
我在秋桐院的井边打了一桶水，其实我不打算用水来做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想打一桶水，然后蹲在木桶边，探着脑袋看桶里清澈的水。我看见我的脸，干干净净的，但有些苍白，少了两朵粉红的红晕。我想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女了，我的容颜正在岁月的流逝中被销蚀。一双桃花眸也没有当初的顾盼神采，淡淡的忧伤萦绕在那两个褐色的眼珠里。
只有这清澈的水才能让我更看清自己的面孔。我冲水里的我微微地一笑，告诉自己：杨诗兰，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诗兰姑娘？”
我的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原来是紫秀宫里的小宫人。她看了看我面前的水桶，又看着我笑了：“诗兰姑娘在做什么？”
我站起身来，局促地笑了一下，忙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她道：“紫秀美人想见诗兰姑娘，请诗兰姑娘随我来。”
一听到紫秀的名字，我生气地快步朝屋里走去：“请姑娘回话，诗兰身体不适，恕难从命。”
虽然清韶是因我而死，但我无法原谅紫秀在太后面前提及清韶的欺君之罪，那个女人的脸我再也不想看见！
“姑娘！”她急急唤道，“美人早猜到姑娘不愿过去，她说你若不见她，她便来见你。”
我的脚步立刻定住了。我心里冷哼一声，紫秀这不是非逼我见她吗？她一个美人顶着大肚子来秋桐院看我一个地位卑贱的宫人，传到太后的耳里，我的小命岂不是不保！
我头也不回地问道：“她究竟有何事与我相谈？”
那宫人道：“奴婢只负责传话，姑娘一去便知。”
“去便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到该把所有的关系都断绝的时候了。”我道，自己倒先走了出去，那宫人噤声跟在我后头也出了秋桐院。
紫秀住在信原殿，离我住过的明袭殿也并不远。我以前住在明袭殿，她就常常过来陪我。经过明袭殿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侧头去望了，本来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看的，可还控制不住怀念之情。毕竟在那个殿里住过一段难忘的日子，对它有种复杂的感情。本不愿去忆及痛苦的往事，记忆偏偏爱和人作对。望着那个现无人居住的大殿，门口连个守卫的人也没有，不免觉得冷清。我收神，低低地叹了口气，感到无限的惆怅。
信原殿不算太大。门口两个侍卫挺立着，看见有人过来，投以警惕的视线，看见是我们，便转头回去了。那小宫人领我进了殿里，我没有看见紫秀，便问：“美人呢？”
她笑而不答，招手示意我跟她进寝间里去。原来紫秀正坐在她的榻上出神，她的肚子隆突而起，我看着心里忽然觉得挺不舒服。
“美人，诗兰姑娘请来了。”宫人躬身拘礼道。紫秀恍了下神，点点头：“你先下去。”
“诺。”宫人应声而退。
我的眼睛盯着地面，没有正视紫秀的脸：“美人唤诗兰过来有何吩咐？”
紫秀呆了一下，仿佛对我这个冷淡的态度有些诧异。
她走至我跟前，拿起我的手，柔声笑道：“诗兰姐，没事就不能看看你吗？紫秀想见你嘛，一段日子不见，越觉得你清瘦了。”她伸出纤美的右手欲要摸我的脸颊，我忙别开了头。她讪讪地看了我一眼，便缩回手了。
我抬眼盯着她微微发福的红润的脸，心想太后的滋养药品对她很是起作用。
我说：“思念逝去的姐妹，我能不瘦吗？”
她听出我语气里的寒意，便慢慢放开了我的手。她的手放在她的隆起的大肚子上，轻轻地摸着。她露出优越的神情：“清韶她本来就该死，你何必为她伤神？难道你丝毫不介意我肚子里这个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出生的孩子吗？”
我轻蔑一笑：“我为何介意与我无关的人，与我无关的事？”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却还拼命维持她可怜的尊严微笑着。
我接着道：“再说了，你若不是因为有几分像我，陛下怎么看得上你？你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和太后的厚爱，应该感谢我才是。”
“杨诗兰，你……”她开始愤怒了，黑色的瞳孔突然扩大了一圈。我依然保持我的微笑，不妖不媚，不善也不邪，是麻木是漠然！
“紫秀，你说你喜欢我，你恨他，那为何你要替他生下这个孩子？”我挑眉问道。然后，我自己愣了一下，我这究竟是在表达什么邪恶的念头。
她眉头快挤到一块去了，背过身去走了几步。
“这孩子不是还没生出来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生下来？”她的语气忽然多了几分强硬。我稍稍吃了一惊，她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杨诗兰，你说我们为什么长得很像？”
“也许，我是你的来生，你是我的前世。”我扑哧一笑，满带戏谑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她若真是我的前世，那我宁愿撞墙去。
她淡淡地笑道：“前生，来世？”
我不耐烦道：“紫秀美人，您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总不该是简单的唠唠嗑吧？我杨诗兰很忙，没时间奉陪美人！”
我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她突然回过身来严肃地叫住我：“诗兰！”
我定住脚步，索性把话全挑明了道：“紫秀，有些话今天我就说了吧，我们以前的确有过一段真诚的姐妹情谊，但是经过这么多的事，我往后无法再视你为姐妹。不仅因为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还害了清韶，你叫我怎么和你重归于好？所以我们今天开始便断了所有的关系，你我之间只有一层关系，你是美人，我是宫人。”
“不，不！”她喊道，“诗兰姐，你不能对我如此绝情！我做的所有的事，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吗，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爱不能为所有的错误承担责任。爱我却如此残忍地伤害我和我周围的人，更何况这份爱本就是一种放错了方向的感情。她喜欢我，也许只是因为我曾看不惯她受阿湘她们欺负，替她出了头；她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和她长得相像而已；她喜欢我，也许是因为她对我怀有的那一份曾令我受宠若惊的崇拜。
无论缘由为何，这份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唯一的结果就是，我们即将成为陌路人。
如果她真是我的前生，那人还能喜欢上自己——或者说是喜欢上另一个自己？
我摇摇头，思绪飘荡得太远了。
“紫秀，如果你不想我恨你，那请答应我，以后我们只做陌路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可好？”我清了清嗓子，慎重其事地说道。
她哭了，扑过来抱住我，完全忘了她是一个有八个月身孕的人，“诗兰，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只求你不要不理我，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一直以为爱你就该不顾一切地得到你……以前每次你和我说话总是很温柔的样子，你摸着我的头对我微笑。别人排挤我，或欺负我，我已经习以为然了，而你却挺身而出保护我。还记得我刚搬进秋桐院的时候，清韶十分讨厌我，她不喜欢看见我。是你劝她，要她和我好好相处，我当时对自己发誓我的这辈子就只对你一个人好，别的人我一概不再关心了……”
“紫秀，你怎么那么傻？”我惊得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她所谓的那些我对她好的小事，其实何足挂齿呢？任哪个热心肠的人也会那般为她做的，我不过是顺了自己的本性行好意罢了。她竟然谨记于心，想得如此极端！虽然对紫秀的过往知之甚少，但从阿湘和娟儿以前经常欺负她的情形看，她那原本柔弱无脾气的性格当宫人时必是吃了不少苦，一旦有人疼爱她，她会特别地珍惜。
想到这，我的心蓦地柔软了下来，居然同情她来了。但一想到失去的孩子和清韶，藏在内心深处的疼痛促使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开来：“紫秀，诗兰姐只要你记得我今天说的话，你我恩断义绝，今后再无往来。你若生了龙子，太后对你必将百般宠爱，陛下也会更喜欢你的。荣华富贵，于你何缺？好好地做你的美人，忘了诗兰姐，我不值得你这般看重。”
我抹了抹掉下的泪，忙快步走出了她的寝间。后面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诗兰姐，诗兰姐，我错了，你还是不原谅我吗？因为我长得像你，陛下宠幸我是因为他喜欢你，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恨我对吗？你恨我是不是……”
我精神有些恍惚，心里早分不清是痛是恨还是伤心，踉踉跄跄地奔至殿门口。那两个侍卫见我这副模样出来都大吃了一惊，可能他们也听见了紫秀的话，看我的眼神甚是疑惑。
回到秋桐院，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扑在榻上失声痛哭。头埋在被子里，把声音闷在被子里，怕别人听到了生怪。
哭着哭着渐渐乏倦了，我趴在榻上慢慢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到小凌回来开她房门的响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出去了一下，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再过了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地听到院外的过道有一群人匆匆跑过，惊慌失措地喊着什么。接着是小凌跑进了我房间，我听到声音，慢慢地睁开了黏糊的双眼。
“诗兰姐也不点个灯，外面的天都黑了。”她一边着急地替我点了个油灯，一面急急地唤道：“诗兰姐，出大事了，你快醒醒啊。”
我懒懒地坐起身来，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暗蓝，夜幕开始降临了。
“何事这么惊慌？”我漫不经心地问道，边下榻来，边看着小凌惊恐地瞪着的双眼。
小凌紧声道：“刚从后宫传出来的，紫秀美人在信原殿里白绫自尽了，一尸两命。”
“什么！”我刚站起的身子，唬得坐在了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