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豹,是你的朋友吧,怎么不叫进屋里坐?”我热情地过去拉她的手,一面埋怨阿豹道,“这大冷夜的,人家一个姑娘来找你,你也不说句话!”
那姑娘感激地瞥了我一眼,站着不动,然后看向阿豹,似乎在等他答应。我发现阿豹的脸色不对,难为情中还有几许心疼。我心里纳罕:这女孩是谁?和阿豹是什么关系?
她模样姣好,一双桃花眼盈盈有神,年纪估摸比我小两三岁。越端详她,我越觉得她熟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她的一切可能的记忆碎片,半天也想不上来她是谁。但我肯定见过她,否则不会有这么面熟的感觉。
“阿豹哥……”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阿豹蠕动了一下嘴角,转身进了屋里。她失望地马上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唇,眼泪眼看就要流出来了。
我不由分说地牵起她跟在阿豹后面进店里去,我关上门的时候,她不敢走进去,在我身后站住了。我料想阿豹和这姑娘之间有什么暗昧的关系,阿豹居然一声不哼,不搭理人家。我生气地冲过去拉着他问:“阿豹,你怎么能这样呢?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来找你,你没看到她背的包袱吗?她一定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你为何不说话?”
“杨诗兰,对不起,我看我还是走吧,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弱弱地说了一句。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她认识我!
我错愕地细瞧她:“你是?”
她羞愧地微低下头:“我是小英。你不记得我了?当年是我放人偶在你的柜子里的。”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两年多前我被皇后和柳鹊陷害的巫蛊事件!她就是在公审当日被押上场呈供的小英——柳鹊的老乡!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但她和阿豹怎么会……
阿豹看她那边,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不告而别,不是回家寻亲吗?怎么回来了?”
“一年前,我回到河北老家,我阿爹阿娘原来早已经去世了。我的兄弟姐妹嫁的嫁娶的娶,家里再无人影,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也没有出路,所以……”小英说着就要哭了。
我忙搂住她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能安全回来便好,以后就和我们住一起了。”想她一个姑娘家,孤身赶路,那一路过来有多少险恶不说,一个人无以为靠该是多么害怕无助。我的心头不禁漫上一层厚厚的怜悯和疼惜。她的脸特别苍白,嘴唇冻得发紫,她的小手是冰凉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冲阿豹狠狠白了一眼,又示意他招呼小英,我便去厨房做点热菜给她,她说她有两天一晚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
等我弄好两个菜出来的时候,阿豹已经不在了。小英独自坐在放着账本的小几边抹泪。我把菜端过去,给她盛了碗热饭,催促她道:“快点吃,饿坏了吧。”
“杨……”她刚要开口,忽然又止住了,过了一会才说:“诗兰姐,你不讨厌我吗?我以前害过你……”
“你当时是逼不得已,往事不堪回首,我已经不想再去计较过去了,那样活着太累。而且,柳鹊也死了,我一点都不恨她,更不会记恨于你。看我,现在不是过的好好的?”我叹了口气,递给她筷子。
她迟疑地接了过去,忍不住盯住冒着热气的饭菜,咽了几下口水。我知道她一定很饿,便再次催道:“快些吃饭,阿豹那边你不用担心,由我去说他。”
她点点头,开始安静地吃着饭。我去了后院,阿豹在他的房间里,我试着要推门进去,门被反锁了。我站在门外尽量用小英听不见的声音叫他:“你不打算和我解释吗?”他站在里面发呆的身影给房内的烛光放大映衬在窗子上,我知道他一定听见我的话了。等了一会,他没有回我。
“诗兰姐,阿豹哥他一定在生我的气。”不知何时,小英已然到后院来了。
我回首望见她低头站在我背后,清冷的月光衬得她的脸的轮廓更加细滑,桃花眸子一闪一亮如星光点点。
随我到我房里,小英将她被逐出宫后这两年的经历向我娓娓道来。
两年多前的巫蛊事件,小英是迫于柳鹊的威逼利诱,才勉强答应帮忙把人偶放进我的衣柜里。本来刘彻一气之下要处她死刑,但经过东方朔一番劝解和求情,小英最后被逐出未央宫。当时她和阿豹一起被逐出宫,阿豹见她一个姑娘家哭哭滴滴的,在长安没有亲友依靠,况且乡途遥远,只好暂且照顾她。不料,小英因为被逐之事伤心自责,唯恐家人知道详情后嫌弃她,所以一直没敢启程回乡。再加上后来得知好姐妹柳鹊死在狱中的消息,身子本来就瘦弱的她,心里一时积郁过多,很快便病倒了。这一病就病了半年,她还以为自己会因此心病而死,但阿豹一直不离不弃地留在她身边照料她。别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但时间久了才知道他们没有成婚,渐渐地,闲言碎语漫天飞来。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别人都说得出。
在一年多来的相处,小英对阿豹渐生爱慕之心,几度控制不住地在他面前流露情意,他却始终以礼相待,委婉地拒绝着她。
“后来,在阿豹哥悉心照料之下,我的病也好了大半。他每日只和我说些日常嘘寒问暖的话,从不多说其他的,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别人说我们是有伤风化的一对男女,甚至以为我们违背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私奔至长安苟且偷生。”小英沉浸在回忆之中,眼里流露出不尽的哀苦,“我不想因为我,给阿豹哥带来那么多的烦恼。虽然他说他不介意别人的议论,唯恐玷污了我的名声。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总是为别人着想,对自己却满不在乎。我拖累他太多也太久了,所以我病一好,我和他告辞只身回了河北老家。他说他要护送我回去,还给我很多的盘缠,我最后还是偷偷地一个人离开了。”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揉搓着,她的手依然冰凉。
她泪流满面,那条白帕已经被她擦的湿透了:“是的。父母早已去世,我当时在宫里也不知道。回到家的时候,兄弟姐妹们无一人在家里了,嫁的嫁娶的娶,我一个人住在破旧又空荡的老家里……诗兰姐,你不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好害怕,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我每天都想他,我想回来找他,但是我怕我一回来又会给他添负担,毕竟他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我也不是他的什么人,凭什么来投奔他呢?”
我抱住她的头,让她在我怀里尽情地哭着。都是可怜的人啊,宫人的出身不好,命运也多舛,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对她的处境充满了同情。我突然很想念玉姣,不知她一个人在老家住着该是多么孤独!
“诗兰姐,我是不得已才回来找阿豹哥的。”小英的声音突然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哀怨的调,这令我的心莫名地一紧!
我说:“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苦笑了一声,说:“没有什么困难,大不了是一死了之的事。人只要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我只想回来多看他几眼。”
“生什么病了吗?不怕,有我和阿豹在,我们会照顾你的。小英,什么也不要担心。从此,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我担忧地俯下头去看她,她的眼睛里满是愁苦和委屈。她却没有再说话,漂亮的桃花眼闭上了,闭得紧紧的,有两滴泪从她的眼眶里挤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