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雪花纷纷扬扬撒向大地,又顺着北风呼呼四处辗转,像一阵风,自由无羁,春时逗百花,夏时池间嬉戏,秋时与果香安眠,冬时随北风逍遥世间。
数年前,她立于宫殿门口。过路婢子惶惶然向她行礼,匆匆而走。她刚从寒潭出来,睫毛上结着点点霜花。顿了顿,抬步向前。
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晶莹剔透的墙壁银镜般映着苍白瘦弱的她。“阿齐。”一声低吟从唇边溢出,含着淡淡的寂寞。半晌,她轻车熟路地摸到墙角一处,缓缓上推,周围洁净透亮的雪砖蓦然变为灰暗的泥墙,黑暗阴冷。她背靠着墙,缓缓坐地,蜷缩着身体。
“殿下,她出寒潭了。”雪灵收回法术,定定地看着齐石。齐石摊开手掌,丝丝缕缕的黑气沿着手掌纹路无头苍蝇般乱走。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她,明明属于冬季却偷偷贪恋春的温暖。
儿时,他静坐于寒潭边,忽闻一阵啼哭。他疑惑,寻上前去,原来是冰石后的一个小娃娃。他从未见过新生儿,好奇地瞧着她,她竟也不怕生,眨巴眨巴眼睛,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他轻轻地抱起她,用雪花凝成毯子裹住他的身体,带她回了寝殿。他唤她阿凉。
阿凉神智未开,长势惊人,不多久,已经能跑会跳了。“阿齐阿齐阿齐!”她手里攥着雪,一路跑到正殿,身后的小婢子焦急地想要拦住她,未料刚进宫殿就化为一片雪花飞落。齐石看着门口呆着的小娃娃,无奈地向她招招手:“过来,阿凉。”握了握她粉嫩的小拳头,拂去水迹,他转过身略一施礼:“父亲,我明白了,今日便不叨扰您了。”阿凉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瞧了瞧,却一个人也没瞧见。齐石牵着她的手慢慢出了宫殿门。那个小婢子竟又回来了,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们身后。“阿齐。”她拽了拽他的手,他抚了抚她毛茸茸的的脑袋,微微一笑,她也学着他,咧开嘴,笑了。
“殿下,快了,只差一步,这些黑气便能尽数除去。”雪灵躬身,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怨念。齐石一语不发,静静地坐在冰石上。
那一年,她终是不听劝诫,甩开婢子,偷偷溜到交界处。黑白两界,清晰分明,她有些害怕却抵不住好奇。她拾起眼前的片状物,轻轻地翻转、抚摸,这是什么?“这是树叶。”“谁!”她吓了一跳,紧握住手里的树叶,谨慎地环顾四周。那个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娃娃,你不要怕,看见那个交界了吗,我在另一头。”她望去,似是不解。“你知道春天吗?春天里,万花齐放,姹紫嫣红。”她疑惑地摇摇头。“你想看吗?你来,我带你去。”她低头想了半瞬,终是缓缓迈开步子,向交界走去。霎时,眼前的景色焕然一变,那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世界,暖风吹过,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那是一种连血液都贪恋的感觉。“阿凉!”她脚步一顿,眼前的幻象破碎开来。齐石把她拽离交界处。第一次,他严肃地看着她。她低着头,心中滑过一丝凉意,那一刻,她起了怨念。齐石抬头,凝望着被隔住的那片黑暗,它似是不甘心,竟又深沉了几分。“走吧。”她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手里紧紧的攥着那片树叶,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丝缕暖意。
齐石告诫她,那黑暗会吞噬万物,自那以后,她也未能踏出宫殿一步。但那日的暖意竟在她心中扎了根,千丝万缕般缠着她。她想,就一次,最后一次。黑气在她的掌心若隐若现。“我帮你。”似有一声呢喃轻轻擦过她的耳旁,却又轻轻散去。她怔怔地把手放到雪砖上。“滋。”她的掌心一热,眼前出现一个洞口,她心中一喜,连忙向着心中的温暖跑去,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看见了,她闭上眼睛,浑然不觉身体已经变得透明。
她醒来时,正身处寒潭中,齐石闭眼坐在一旁,面色苍白。她开始不安。
他闭着眼睛:“寒潭水可以压制黑气,须得浸数年。”她颤抖着抱紧手臂,呻吟在唇齿间破碎开来,寒意顺着血脉缓缓侵入,她第一次承受不了寒冷。
雪灵转身欲走,“不要伤害她。”
“是。”
雪灵知道,自己不该受黑气蛊惑,但她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每一片助她诞生的雪花,她得保护殿下,才能保护这个世界。
她睁眼,看着雪灵。
“时间到了。”雪灵双手开始结印。
她僵硬地动了动嘴角,牵出一个怪异的弧度,缓缓闭上双眼。
雪灵小心翼翼地捧着寒石,匆匆离去。身后庞大的宫殿如泡影般随风散去。
齐石躺在冰石上,雪灵送上一枚寒石,竟泛着暖意。寒石慢慢隐入体内,他凝滞的血液开始流通,渐渐削减的五感复又灵敏,半透明的身体开始清晰。他愣愣的睁着眼,腔内一片暖意。
原来,这就是她贪恋的,温暖。
他抬起手臂,黑气已净化干净,不再是刺痛,而是如她一般的柔软温暖。
掌心缓缓落下,覆于唇上,就像是在亲吻他的阿凉。
“他转移了你身上的黑气,但也治标不治本,你是起源。”
“你想不想救他?”
“我知道怎么救他,但你得做出牺牲。”
她本是世间的一个灵,偶然间附身于寒石上,化成实体,自由是她的天性,冬注定无法满足她。齐石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牵挂,去除黑气的寒石嵌入她的灵力是至宝,可救命。雪灵的到来只是一个契机,于她而言,更像是解脱,她本就生于世间,终也归于世间。
多年的浸泡早已让寒冷侵入四肢百骸,每每当她快挺不住时,她就会想到温暖的不仅有春天,还有他的发间眉间与掌心间。
雪灵颤抖着俯下身,寒潭水渐渐凝结,冰封万里。
宫殿又起,他于座上坐定,风轻抚发梢,细细的含着暖意。
“阿齐。”他恍然间看见了他的阿凉,像当年一样,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