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荣吉说在神户做买卖需要资本,咱家的财产只剩一半了。之前说要钱,信用合作社里就少了一千日元。现在再拿走一千日元的话,那钱就一分不剩了。等下次再说要钱的话,那咱么就只能卖房子了。”
“没了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因为钱被荣吉取走了,才那么说的。这都是为了一郎好,你只要想这都是为了让一郎上大学,不就没关系了。”
“把钱给了荣吉,要么就是给什么艺伎赎身,要么就是买什么没用的三味弦,怎么能说是为了一郎好呢?那张一万日元的证券就押在咱们这儿,然后把它放到信用合作社去,这才是对咱们一郎最好呢。我决定了就这么做。”
“那么见外,还会折损荣吉的名誉,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两人的嗓音越来越高。
“你就要被荣吉给骗了。”
“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转过弯?这可真是当后妈的习性,改也改不了。”
父亲忽然提高嗓门,说话声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响。母亲对这番评价好像是很有反应,马上就不做声了。
从第二天开始,父亲和母亲都板着脸,互相也不说话。
一郎在三天后,和每月定期去神户收木炭钱的合伙人一起返回了神户。
那天早晨,父亲对一郎说:“一郎,这个包袱里一个有一万日元和一个一日元。回到神户后给你父亲,途中你要是解下来我可不饶你,你听好了吗?”
一郎为此感到有些莫名的生气,也就心不在焉地听着。
一郎第二次回老家是在第二年,还是秋天的时候。
同去年一样,一郎的手腕上又戴着金表。
这块表在家的时候,总是在嫂子的手腕上闪着光,一郎连想碰一下都不可能。只有回老家的时候,倒不是一郎软磨硬泡缠着要的,可哥嫂总会给一郎的手腕上戴上这块表。
去年秋天时,这块表不仅没在嫂子的手腕上闪闪放光,整个家里也都没见踪影。但是明天一早,到了一郎要返回老家的那个晚上,这块表已经好好地戴在了嫂子的手腕上。
明明今早就要出发了,哥嫂也一直没有给他戴上那块手表,一郎心里想也许是这回是不需要手表了,为此他感到有些不满。就在这时,哥哥急急忙忙地从嫂子手腕上摘下那块表戴到了一郎的手腕上。去年秋天一郎戴着这块表回老家时,大哥对他说:“你就说是在神户的父亲、母亲给你买的,回去告诉你爷爷、奶奶啊。听好了,可别忘了!”因此一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块表送给他了。但是刚从老家回来,手表马上就被收回去了。哥哥嫂嫂也摆出一副不知道的表情。虽然一郎并不清楚地知道这其中是怎么个意思,但是还是感觉到哥嫂并不是出于真心做这件事。因此这次哥嫂给他这块手表时,他也就没有之前那么高兴了。可手表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是有着很大的魅力,特别是一郎更是对手表喜欢得不得了。
火车出了须磨站,终于大海也渐渐看不见了。一郎把脸从窗口转开,抬起手看了一会儿手表,接着又把表贴在耳朵附近听着表针走动的声音,又用手指尖摩挲着玻璃表面。
“小孩儿,这表真不错。”
一郎抬头一看,发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对着他嘻嘻笑。这男子四方脸形,目露奸险的光。
一郎有些害羞似的,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为了把表遮起来,便把手缩回去了。
“是你爸爸买给你的吗?”
一郎摇着头不答应。
“是你妈妈吗?”
一郎感觉有些不快,又摇了摇头。
“你的和叔叔我的,谁的更好?”
这男子为了讨好一郎似的,从褪了色的旧大衣下伸出手,一块钢制的手表附着一条宽皮表带正系在这个魁梧男子的手腕上。一郎也伸出手比弄了一下这两块表,然后呵呵一笑。
“还是叔叔我的表好吧,还比你的大。我们换一下啊?和小孩你的表。”
男子拽着一郎的手表同自己的表并排摆在一起都快要蹭上了,然后让一郎看。一郎笑着缩回了手。
“哈哈哈。”男子大笑起来。
“我是开玩笑的,小孩儿你的表是块好表啊。”
和这男子说的一样,这男子的手表不过是块做工粗糙的表,根本没有办法和他的比。
不知不觉间,火车出了明石站,渐渐远离大海,已经行驶在乏味的播野平原上了。
“小孩儿,这个给你。”
男子拿出在加古川车站买的特产甜黄米羹,一郎稍微有些犹豫,但还是如同其他小学生一样清楚地回了一句“谢谢”,然后拿了一片。
“小孩儿,你是一个人出门吗?”
男子一边吃着黄米羹,一边问道。
“哦,一个人啊,可真了不起。你一个人要去哪儿啊?”
“我去武田下。”
在经过手表的那个玩笑后,一郎感到自己和这个人亲近了不少。吃完黄玉米羹后,更是感觉自己和他已经是相当亲近了。
“武田下?武田下的话,就应该是在长寺那站下火车。”
“不,是福鹤站。”
“福鹤?去武田下的话应该是长寺站啊……哈哈哈,我知道了。因为那儿有山路,所以才在福鹤下车的吧。但是小孩儿,不管是福鹤还是生原,之后都没有公车了啊。从生原到武田下大概有几个町啊?应该是没有可以坐的车。哈哈哈,有人到生原去接你吗?”
“没有人来接我。”
“小孩儿,你一个人走啊。”
“我天天上学从那儿走,所以很熟悉的。”
如果是远途列车,会有很多乘客。邻座的人也就会注意到这个穿着带金扣的校服,戴着学生帽,手上还戴着金表的小少年和这个破烂外衫裹身男子的对话,车上的乘警也就会对此感到怀疑。但是这辆列车是在大阪始发,发向冈山的短途列车,乘客也是非常的少。
在曾根这站上来了两名做小买卖样子的男人。坐在了一郎北面的位置上,两人开始大声地聊了起来。不过马上两人就在御着站下车了。
一郎向窗外望了一会儿。
“小孩儿,你背着的是什么啊?便当吗?”
这名外衫男子盯着一郎背上的包袱看了一会儿,好像不可思议似的,冷不防地问道。
一郎和去年一样,背上又被系了那个蔓草花纹的包袱。出门时,一郎曾拒绝此举,说想要拿在手里,但哥哥嫂嫂告诉他包袱里面有一万日元,很严厉地训了他一顿。一郎十分不满,甚至想把背上的包袱扯下来扔掉。这种不满和去年一样,是觉得这样的行头太不入时了。但今年又更进一步,使他越发不满。去年秋天,一郎第一次返回老家时,父母本来是满心喜悦地迎接了许久不见的他,他也是变得比以前要出色得多了。但是打开包袱之后,父母则是变得好像碰上了什么很大的烦心事一样。
一郎也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他还是个小孩子,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的回家毫无疑问并不会让父母感到愉快,至少他背上背着的这个包袱绝对不会是一个能让父母安心的东西。
一郎忽然意识到自己背上还有一个被忽略了的包袱。急忙翻过身,耍脾气似的嚷道:“一万日元!”
“一万日元……”那名男子低叫了一声,然后条件反射般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
“啊,是城堡!”一郎为了遮掩刚才说过的话,大声嚷着的同时,慌忙把脸转向了窗外。
火车到了福鹤站。一郎和四五个人一起下了车,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迎接他。如果知道一郎回来的日期的话,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一定会来车站迎接的。但是神户的大哥和去年那时候一样,什么通知也没有。从好的方面来想,可能是想要让这个可爱的一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乡下的老人面前,让他们喜出望外。但是从坏的方面来想,神户的大哥可能是因为害怕通知了父亲后,父亲会上神户。如果父亲真的到了神户,那一切就都不能通融了。与其这样,让一郎回去提借钱的事情,才更为有效吧。
一郎站在车站的前面,等着开往生原的换乘汽车。车一来一郎马上飞奔了上去。车里面只有两三个乘客,也不知道是生原的人,还是中途下车的人,不过都是一郎没有见过的人。不管是司机还是车长,一郎也都是毫无印象。
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目光凶狠的男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接着去了冈山方向呢,还是换乘了播城线呢。一郎在姬路站换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名男子,当然在汽车里面也没有看见。
到达生原时,已是午后两点。一郎还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在这里上学,因此对这儿很是熟悉。他沿着这冷清小镇的大道,朝镇外方向走去。一郎学校的一个同学家在邮局旁开了一个杂货店。里面摆放着木屐、香烟、日用品等。
路过时,一郎向里面打量了一下,既没有看见他的同学,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这个小镇行人稀少,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人,越是走向镇外,行人就越来越少。等到出了小镇时,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啊,这不是北本的一郎吗?”坐在店里面的一个五十出头的专门修补衣服的阿姨站了起来。
“啊呀呀,那么久没见,你变得可真出息啦。”
一郎有些不好意思,望向摆着车站的糕点店铺。
“就你一个?”
一郎向她点了点头。
“从神户……你一个人……去年你也是一个人回来的吧。现在的孩子可真了不起啊。”
“这不是武田下重吉家的孩子嘛。”
大概是村里的人吧,一个穿着和服外套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边夹着车站买的点心,一边看着一郎。
“去神户的是一郎吧,真是了不起啊,重吉这家伙。”
刚才那个阿姨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郎看。
“可真是了不起啊!”
那个穿着和服外套的男子找了起来,自顾地将放在地板框上的茶杯端起来喝了。
“但是,有传言说神户的那位这一阵子可是衰落了不少,重吉他还不断地往里砸钱呢。重吉他现在一定是大出血喽。”
“可不是,重吉家的那位,现在正碍着面子,可为难了。”
“小孩儿、小孩儿。”
不知什么时候,那名在火车上遇到的目光凶狠的男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外衫一边上下摆动着,一边追了上来。
一郎对于这名男子忽然从林子里出现一点也没有怀疑,相反的,还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又默默地向前赶路。
“小孩儿,现在几点了?”
男子和一郎并肩走着。
“两点四十了。”
一郎忘记了这个男子戴着手表的事情。
“小孩儿你是神户人?”走了一段路后,男子向他问道。
“是去神户。”
“是从武田下去神户的么?是这样啊。”男子好像思索了一下,“那么,你是回老家玩吗?”
一郎稍微抬头看了一下这男子的脸,马上又把头转开。
“哈哈,小孩儿你是想喝你奶奶的奶水才回去的吧!”
“……是因为有事情,是有事回去的。”一郎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名男子的脸回答道。
“呵呵,从神户一个人来办事……小孩儿你可真了不起啊。你是做什么事啊?”
一郎渐渐感觉这名男子很惹人烦。两个人又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那男子始终盯着一郎背上的那个包袱。
“是什么事啊?小孩儿。”
一郎已经不再回答了。
“啊,有鸟!”那男子忽然用手指着栗子树梢大声说道。
一郎不由得仰起了头。这时本来站在一郎身后一步以外的那名男子猛地从一郎背后向他的脖子处伸出两只手来。但是因为一郎马上又开始向前走了,所以这男子扑了个空。
“小孩儿,你刚才说你背上的包袱里装着钱来着?”
因为一郎感觉这个男子渐渐变得有些可怕,一边走一边把路边的芒草[2] 、杂木叶攥到手里,同时也加快了步伐。
“装着多少?小孩儿,你刚才说是一万日元?撒谎吧!”
一郎更是加快了脚步。那男子追赶着他,边跑边说:“能不能给叔叔我看看,好吗?只看一眼。”
一郎渐渐地感到了不安。
“你别偷我的东西,叔叔你一定是个小偷。”
忽然一郎拔腿就跑,在他身后一阵急促的木屐声越来越近,一郎拼尽全力地飞奔着,栗子林里红色的叶子被染成了橘色还有杏色,这一刻在一郎的眼中,这些都变得令人生厌。
一郎感到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
“叔叔!”
他大声喊了出来,没多久,他就瘫软地倒在了落叶上。
等到醒来时,一郎发现自己躺在了父亲家里。
“你醒了啊,一郎。”母亲望着一郎的脸,说道。
“那一万日元呢?”
“哈哈哈……”母亲轻声笑了起来。
“钱之类的,无所谓啊。就算是一分钱都没有……只要你得救……还有,正是托你的福,咱们家的房子才得以保全。”
被那名面相凶狠的男子偷走的,是没有付清分期款项、已经作废的生命保险的保险证书。
[1]在日本产生、发展起来的一种音节文字。
[2]外壳上长有针状物的禾本科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