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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情义

传说湖影山西边有个以打刀为生的刀郎,很少有人见过他,但山附近所有人用的刀都出自他手。刀郎打出的刀非常薄,也非常快,既轻又锋利,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刀匠。江湖上有一杀手“血”,擅长以刀取人性命。血慕名而至,求刀郎为其铸造一把举世无双,杀人不见血的好刀。刀郎不允,称己所铸之刀只为助人,不为杀人。血随即而去。是夜,刀郎妻子未归,被人杀于山脚下。次日,血又至,向刀郎索刀。刀郎以为妻子守灵再次拒绝,血又离去。天方明,刀郎的爱儿死于亡妻的棺木旁。第三日,血又来了,指着刀郎妻儿的尸首声称若刀郎再不愿为他打刀,他便杀尽天下所有刀郎相识之人。刀郎无法,空有满怀悲愤之余只能为血铸就一柄杀人刀。刀成之日,刀郎为此刀起命为“亡刀”,并用其自尽。刀匠的血红了雪白的刀身,血便又将此刀改名为“血亡”,杀遍天下。多年后,血刺杀当朝奸臣未果,反被酷刑逼死,“血亡”开始辗转流落各种人之手。可怕的是,凡拥有“血亡”者,非旦家人无辜暴毙,连其自身都不得好死,故“血亡”成了一把独一无二的凶刀。然一勇士不信邪,散尽家中千金得到“血亡”,他将凶刀以香烛供之,三叩九拜。

“吾知汝沾天下无数冤魂之血,吾也知饱饮无辜之血并非汝之愿。今吾宁可以全家性命一搏,只求汝助吾铲除一大妖孽。此愿一了,吾自刎以谢汝相助之恩。”

当日深夜,一勇士以刀刺杀大奸臣。奸臣死,勇士不知所踪,断首旁惟有一把断了的“血亡”。世人皆传,“血亡”被勇士之义所感,杀奸臣后自断救主。

“人无情,刀有义。天地生灵,必有所感,何况一妖乎?人若无情,弃之如芥!”

——夜奇《刀记》

像是迷途的可怜小猫,无法回到原处。青灰色的下弦月,挂于什么都没有的灰色夜空,身陷在一个异常静的世界。静得令人感觉不可思议,静得仿若是无声的坟墓,静得令人感觉恐怖。如果是梦,为什么自己还不醒来?如果是梦,自己为什么无法回去?

没有见到无我,却又来到这诡异黑暗的鬼界,正常的生活全然改变。自从那夜和无我分手遇到那三名女子之后,这种情况究竟发生了几次?一次?两次?无法确定。如此熟悉又不断重复着,仿佛早已有过十数次。

“昨儿个黄花落满地,郎未归,妾心似炭烧。今夜月明时,郎归否?妾意浓如酒,暖郎心……”

是谁在浅吟低唱?哀婉辗转处叫人欲哭无泪,萦绕于耳边久远回荡。歌声止,又或是深夜落花飘零的声音,他却忽然转头,像只担惊受怕的猫。

“公子在找奴家吗?”潋艳以水袖掩嘴,露出一双几乎能溢出水的美丽眼眸。

能说不是吗?他困惑地凝视眼前浑身透出不详气息的女子,不由自主地点下头。

“上次放公子离去,奴家思念得紧,可惜公子一直没来。”含怨带嗔的娇憨样令人爱怜。

不为所动,他握掌成拳,不敢保证自己能够第二次逃脱。自从那次偶然以后,他尽量避免晚上出门,本以为今夜应该没事,却又糊里糊涂走了进来。是想去见无我的,却又迷失于这古怪的世界。

“我……”他突然笑了,温暖之极,“我其实想回去,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潋艳一怔,露齿而笑,明艳动人。

“你真是个老实人。”

“不,我只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

“公子听过一句话吗?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

自己果然是只迷途的猫。心里嘲笑着自己,他沉稳的伸手指向远处的某点艳红。

“那儿就是你们的住处?”

“是,公子想一同前往吗?”潋艳欣喜地问。

“可以吗?”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反而觉得心安。也许自己能将此次经历写成前所未有的优秀作品,也许自己会成为失踪人口,但那不重要,心血来潮之际他只想经历以前未经历过的鬼怪之事。如果是无我,面对这些看似无害,实则别有心机的鬼怪们,她会如何呢?

“啊,原来是公子你来了。”没走出多远,就见添欢扶着名男子迎面而来。

男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靠在添欢的肩头,耷拉着脑袋,半死不活的模样。因为没有明亮的光源,柳奇夜无法看清男子的容貌,仅仅从其西装革履的装扮上判断出其是同自己一样来于外面世界的迷途者。

“这人不行了吗?”同处异境,他不禁担忧道。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笑得既妩媚又牵强。

“怎么会?这位公子喝得太多了,我正准备送他回去。”

“哦。”明哲保身,他不再多问,看见脚边一张小纸片便俯身捡了起来。是一张烫金的名片,属名阎永。是那个被添欢扶走的男人掉落的吗?他狐疑地回头看,只有无尽的长长街道,添欢与男子皆已失去了影踪。

“公子!”潋艳推了发呆的他一把,拉住他的手,“我们走吧,颜姬妹妹正在里面等着,一会儿添欢姐姐就回来了。”

冰冷如死尸的手,他一惊,想甩掉,最终却又勉强忍住。

不知是不是心理的因素,再抬头,他觉得月亮镀了一层青灰的死色,阴气森森。那点艳红依旧挂在遥远的某处,仿佛无论走多久都不可能更接近些。

“公子当心!”潋艳娇喝。

不及反应,柳夜奇绊了门槛似的向前冲,等站稳身子抬头时,周围的景象全都变了。他——一只迷途的小猫掉进了一个布置得极具诱惑力的陷阱中。

桌椅、卧榻、房梁、门窗、杯盅、碗筷……穷极奢华,美仑美奂,触目所见皆为金漆玉砌。糜烂的丝竹之乐,轻歌曼舞的薄纱美姬,****全裸的艳女,放浪形骸的男人抱着怀中的女子****,做出各种丑态……好一个声色俱全的荒淫世界。见柳夜奇进来,女人们因其俊朗斯文的样貌一个个笑得媚眼如丝,男人们则视若无睹地继续寻欢作乐。

这些男人都没有正常的神志了,柳夜奇冷静分析着自己所看到的,并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其中一个。

“公子如何?”一个衣衫不整的美妇向他扑过来。

“我……”情急之中,他躲到一旁的潋艳身后,“我是潋艳带来的。”

“啐!”美妇横扫了两人一眼,扭腰离去。

“不能换个地方吗?”柳夜奇不敢四下乱看,面红耳赤地低声问。也因此,他并未注意到某处角落中有一双熟人的眼睛正毫不松懈地紧盯着他。

“请跟我来。”潋艳似笑非笑,“对了,公子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柳……柳夜。”心念一动,他只说出了自己名字的前两个字。

“原来是柳公子,这是奴家的闺房。”她推开两扇雕刻精细的门,屋内只有一张圆桌,一张垂着蚊帐的大床,连一个凳子也没有。

“让公子见笑了,无它处可坐,就请将就着坐在奴家的床上吧。”

想说“站着就可以”,然而潋艳的力气大得惊人,明明弱不禁风,竟硬生生将他一个体重七十三公斤的大男人按住。

“奴家为柳公子倒一杯酒,喝了这杯‘醉生梦死’,公子便能到达极乐之境。”

通常极乐之境都是指地狱,这样的庸俗情节与对话也曾出现在自己的小说中。他暗暗叹息,装作不解地接过酒杯。杯中的液体极为清澈,看得到杯底,水波晃动,他看到杯底有一张怪笑的骷髅脸。

“喝呀!”见柳夜奇的神情透露古怪,潋艳催促。

他眼见已无退路,只好抬起手,走一步算一步。

“潋艳,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没听到任何脚步声,门外响起添欢甜美的嗓音。

柳夜奇吓了一跳,手一抖,唇边的酒顺口入了嘴。一旁的女子看着抿嘴一笑,丢下一句“奴家去去就来”便开门离去。

门阖上的一瞬间,柳夜奇蹲下身子将口中并未吞咽入喉的酒水在床底下吐得一干二净,随后用衣袖擦干净嘴角,坐回原处。无法安下心,他想了想,一时却又想不出逃脱的良策。耳边隐隐传来门外两名女子的窃窃私语,他好奇地隔窗偷听。

“这次绝不能再让他逃了,上次一个不忍心放走他,姐妹们都在责怪我们。如若再放他,小心你连个艳鬼冤魂也当不成。”

是添欢的声音,从其话语中就能听出她们果然是女鬼。柳夜奇屏住气息,双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姐姐放心,方才出来时我亲眼见他喝了那杯‘醉生梦死’,一旦喝了这杯酒,他的三魂六魄就会被锁在那个酒杯里,乖乖听我们的话,任由我们唬弄。”

“那也要小心才好。前几天,颜姬不小心把那个汤守业的酒杯打碎了,结果就让他逃了出去。”

“我才不会像颜姬那个冒失鬼一样。”

“那好,你快进去吧。不过明天他非得属于我。”

“是。”潋艳发出轻脆的笑声,只是即刻便被远处传来的尖叫声打断,“是不是大厅里出什么事了?”

“走,快看看去。”

好险!柳夜奇边为自己的幸运安心,边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虽然先前是糊里糊涂地进了这间屋子,但是开门所见到的廊道仍是人类世界的样子。灯火通明的大厅就在廊道连接的另一头,眺目望去,旦见鬼影重重,杯盘碎落声与女鬼们的哀叫声此起彼伏。

出什么事了?他赶忙跑过去,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瞧。只见所有衣裙不整的女鬼们将一名站在酒桌上的男子团团围住,神情既怒又怕。不,从其特别矮小的身材判断应该是个少年才对……柳夜奇正暗自称奇,不经意却与少年转头的清澈目光相对。

“无我……”他惊呼,冲动之下整个人撞进门内。

“柳公子!”潋艳一见他,同样发出惊呼,“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喝了那杯‘醉生梦死’吗?”

“那杯酒对我无用。”他朝两名吃惊的女子笑笑,快速走到一身男装的无我身边,“你怎么会来这儿?”

“不来这里又怎么能救你?”无我冷笑,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紧紧反握住她充满暖意温情的手,胸口溢满酸涩激动的情感。

“对不起……我……”

“回去再说吧。”瞥了眼逐渐将他们围拢的群鬼,无我凝神,嘴唇快速闭合。

大厅内失魂的男人们呆滞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所感,而女鬼们已经褪去细心描绘的妆颜,露出青面獠牙的真容。

“火起!”无我一声大喝,一道冲天火光四散,烧得众鬼四面逃窜。趁此机会,她一跃而下,脱下自己那件破风衣将桌上所有的酒杯裹了抱在怀里,拉着柳夜奇冲出大厅。

“跟着我跑,别回头,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

从来没有试过这般亡命的逃,比上次在山鸡妖的结界内更为卖力。身后传来刺耳的鬼吼,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些女鬼正追来。前方仍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两人奔跑在碎石道上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感受不到月光的存在,他紧握着无我的手,竟不觉得害怕了。既便永远找不到离开此处的道路,只要握着她的手他便安心了。

他跟着无我七弯八拐地奔跑,明明看不到前方的路,也不知道无我如何推测出方向。一直跑一直跑,毫不疲倦。耳旁的风吹来无我低声反复念着的咒文,渐渐,那些穷凶极恶的鬼被他们一一甩脱。

“柳夜,不许走!”潋艳于半空中跳落,挡在他们面前,神情哀怨。

“他不是柳夜,你被骗了。”无我轻蔑地笑了。

“你是鬼怪师!”潋艳发出尖锐且气急败坏地叫喊。

“是,所以你该让我们离去,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你也清楚。”

潋艳不再笑,只是愤愤瞪着柳夜奇。

“原当你是老实人,结果也是一个油嘴滑舌的狂徒,竟和鬼怪师一起谋害我们。”

“是我谋害你们,还是你们谋害我?我只是不想和其他男人一样死在这里,这样难道也有错吗?”柳夜奇不怒反笑,温柔的视线毫无责怪之意,“鬼由人变,做人错了可改正,做鬼也是。”

“不用你来说教!”潋艳变出一张鬼脸,“你们不可能出去的,所有的结界已经被我们姐妹几个封住,哪怕是鬼怪师也别想逃。”

“只为了一个你等不到的人,而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值得吗?”

无我悠悠的问话使得潋艳停止了扑杀的动作,一双惨绿的鬼眼怔怔地盯着她。

“那晚的女子是你?”

“是我。”无我的语气不无哀意,“你的事我知道,安心离去吧。”

“你真的都知道?”

“是,要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讲情义的。”鬼怪师怜悯地看着女鬼,“而鬼怪也讲情义,也许别人不知道,可是我清楚。”

碧绿的鬼眼流出两行晶莹的泪滴。不十分明白一人一鬼的谈话,柳夜奇静静观察着女鬼的一举一动。

“潋艳,抓到那两个人了吗?”后面几团幽绿的鬼火迅速飘向这边。

“罢、罢、罢!”鬼跺跺脚,手臂一挥,与外界相接的路口一瞬间出现在两个人类的面前,“你们走吧。”

“走!”

无我与柳夜奇三步并两步的跑出路口,喘口气回头望。

废弃的小道中,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即将被拆除的危楼。柳夜奇没有松开无我的手,向她笑了笑,拉着她步向不远处的夜间公园。随风飘过孩童们玩耍时的嘻笑,鼻间也闻到了不知名的花香。

天堂与地狱,一线之隔!

默默叨念着,柳夜奇禁不住转身牢牢地抱住身旁人。无我没有反抗,轻笑着捶了柳夜奇一拳。

“喂,干什么哭了?”

“害怕……”嘶哑的嗓音,他狼狈地扭头,“刚才不觉得,现在才感到后怕。”

“后怕什么?”

“害怕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害怕什么都没和你说就再也见不到你。梦梦,我找到了你,不想再失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

他的泪滴如同今夜的星辰一般夺目,无我想要伸手触碰,但最终只是静静微笑。

“我……”他不好意思地侧头,“有些失态,因为真的找了你好久。”

“知道了。”她耸耸肩,“不是每一人都能等到她想等的人。”

“我等到了。”柳夜奇笑了,被泪水浸润过的瞳眸异常清冽。

心中一荡,她看着他问:“为什么要等我?”

他一时回答不出,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才道:“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需要我保护、照顾的妹妹。”

妹妹啊?内心巨大的失望落差,以夜色为掩饰,她讽刺地笑了笑。若是早知是这样的回答,她情愿用咒封了他的嘴巴。

“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做。”

“好……”他应了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他顿了顿,“小乌呢?它没和你一起吗?”

“哦,并不是太棘手的鬼怪,我一个人就可以。”

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冷淡,他便不知如何接口,傻傻地站在原地望她。

她无奈地叹口气,不得不停下脚步。

“明天早上我来找你一起去个地方,把有关那些女鬼的事件做个了结,有兴趣吗?”

“有。”柳夜奇下意识道。

“那好,明天见。”

不知道无我念了个什么咒,她就凭空消失在他眼前,留下柳夜奇一人惊讶不已。

她真的生气了?为什么?迟钝的小说家想了一夜也没能想通。

太阳挂得很高,看上去像是秋天的季节。遗憾的是空气中的湿度恰恰证明了夏天即将来临,远离市区的郊外,荒废已久的旧工厂。春末绽放的野花开在暖风中,满布于灰暗破旧的厂房四周。顶天矗立的是一棵大槐树,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挺拔的男子和娇小的女子站在树下,树叶间隙透过的日影参差不齐地落在他们身上。

“真的要挖吗?”拿着铁锹的男子仍难免有所怀疑。

“绝对在这下面。”女子有一双笑起来令人心花怒放的桃花眼,“如果你不想挖的话,我可以召唤小乌。”

眼镜下的眼睛透露淡淡的笑意,男子不再多说什么,开始专心挖掘。很快,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半米深的坑,并且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腐烂得差不多的木牌位。

“呃?已经腐烂了吗?果然是年代久远的东西。”柳夜奇讶异地伸手要拾,却被一旁的无我阻止。

“这上面的怨灵未散。”

一提醒,他的手便缩了回去。树影婆娑,土坑内仿佛有鬼影升起,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这些女鬼究竟是怎么回事?昨晚,你又为什么在那儿?”

“是艳妓。”她微笑着强调。

“艳妓?”

“对,那些女鬼原是两百年前的艳妓。”她指了指坑内的全然看不清字迹的烂木块,“据传说,这些艳妓中有一个名叫潋艳的,为了等心上人回来而拒绝了恶霸的聘礼。于是那个恶霸派人放火,烧死了所有的艳妓。附近的村人觉得艳妓们可怜,便为她们刻了灵牌供奉于庙中,以便冤死的她们能够超渡。几年前,寺庙被拆除建厂,建筑工人随意将那些灵牌埋在这棵槐树下,于是就有女鬼作恶。后来工厂倒闭,久而久之便再无人问津此处。”

“鬼,很可怜……”柳夜奇看着那些孤零零的牌位叹息,一抬头撞上无我含笑的眼眸。

“我有说过,你同鬼怪很有缘吗?”

“好像说过,怎么了?”

“别人都会说那些艳妓很可怜,你却说鬼很可怜。”她指出他言语中不符常人思维的地方,“昨夜也是,潋艳会放我们离开,多少是对你有好感。”

“是吗?”他故意反问,真正想说的则是“我觉得我是在遇到你以后,才变得和鬼怪特别有缘”。

“当然是。为什么没把真名告诉那个女鬼?”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好歹我是写鬼怪小说的,多多少少知道些有关鬼怪的事情。《百鬼物语》里就有相关的记录,不能将真实的名字告诉鬼怪,一旦说了,便再也无法逃脱。”

“幸好你不是个蠢人。”无我叹一句,又念了一个咒语。

阳光下七种色彩的火焰燃起,烧着了那些木牌位,很快将所有沾着邪灵的木块燃尽成灰。

也许是出于小说家的想象力,他似乎能看见被无情火焰灼烧的每一张痛苦的鬼脸,“这样就全部结束了?”有点悲天悯人的多愁善感,“真是可怜。”

“人也好,鬼也好,无法在迷途中找回正途的,必定毁灭。”相比较他的心有所感,长期与鬼怪打交道的人则轻描淡写得多了。

“说是这么说……”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云淡风轻的表情,“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昨晚会出现在那个鬼地方,你事先应该不可能知道我会进去。”

“啊,只是凑巧。我受人所托,去解决这些棘手的女鬼。”无我想起不愉快的事,不由皱皱眉。

乔装打扮成男子的她在大厅里看到和潋艳一起的柳夜奇时,差点没气疯了。由于过于担心他的安危,她才会打乱了全盘计划,提早暴露身份。明明按原计划也能救出柳夜奇,顶多就是让他吃点苦头,可偏偏她无法容忍他会做出大厅中其他混账男人做出的丑恶举动。

“美女在抱,一定是非常难忘的一夜吧?”她揶揄。

“和美女一起逃亡才最难忘。”他嗟叹,“差一点就看不到你了。”

“会把这次的事情写成故事吗?”

“不。”

“不?”她不解。

“因为最近想休息,而且对我来说,现在有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要尽快解决。”

“什么事情?”见他说得一脸严肃,无我不得不收起笑脸。

“就是你的事。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觉得你和小乌还是搬来和我一起住比较好。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荒郊野外,让我不放心。”

他不放心她?嘴角微微上扬,她勉强不大笑出声。他不知道她的那座荒宅内养了多少鬼怪,也不知道除了个别几人,就连连环杀手也不敢轻易入她的门。

“是啊,的确让人不放心。”她配合他过度的保护欲。

“呃?这么说,你愿意搬来和我一起住喽?”

“啊。”她眯眼,两道弯弯的弧线。风吹来,似乎向年轻的鬼怪师传递了某种消息,她发出深深的叹息。

“怎么了?”柳夜奇好奇问。

无我笑而不答,向空中伸出纤细的手臂。蔚蓝的天空除了有几朵白云飘浮着之外,什么也没有,但在她的手臂上却瞬间有一只白色乌鸦飞落。也许是阳光过于耀眼产生的幻觉,若换成两个月前的柳夜奇一定会这么想,可是现在他已经能够完全接受鬼怪的突然出现。

“乌雅大人请无我大师速速回去。”白乌鸦一开口便是一句人话。

无我一愣,一时不能明白任性的神鸦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为送信的白乌鸦只是一个学舌的替身,她念了个咒便将其变回原形——一根白色的羽毛。

“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小乌可能出事了。”

担心着神鸦大人会不会遇上可怕的麻烦,两人即时返回无我的庄子。

乌雅赤脚站在廊道的木地板上,银色的长发随微风在阳光下张扬,金眸透出强烈的愤怒情绪。

“喂,本大人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无我不在,你改天有空再来,最好永远没空。”

“嘿嘿嘿……”阴森尖锐的声意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

“山鸡妖,你到底想干什么?”乌雅气得跺脚。

“遵守当初的契约,娶你为妻。”与另一者的愤怒截然不同,他收起遮掩的扇子,露出招牌式的尖嘴。

“啊……”乌雅发出受不了的凄厉叫声,“有没有搞错?你脑袋是不是被人类腐蚀成笨蛋了?本大人怎么可能嫁给你这样的怪物?本大人可是堂堂正正的神鸦,是有着和神同级别的妖,你少做白日梦。”

山鸡妖不悦地冷笑,美丽的眼睛眯成两道危险的光芒。

“我们可是订下契约的,人类可以随意撕毁自己的定下的契约,但在鬼怪界却行不通。如果你想毁约的话,那么你就要做好与整个鬼怪界鬼怪为敌的准备。”

“哼,还早着呢,等你打赌赢了无我再说吧,笨妖。”不屑地白了自己的迷恋者一眼,他不断在心里祈祷无我能快些回来。

混蛋!她一早去找那个鬼怪小说家干什么?竟然为了一个区区人类,将他这个契约者留在危险之境。

又是一阵得意的阴笑,山鸡妖一脸兴奋。

“放心吧,我的亲亲神鸦大人,今天我一定会把你娶回我的洞府。”

乌雅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半是气恼半是焦躁地坐在廊下。看到山鸡妖与他的几个手下春风得意地站在院内,便觉气不打一处来。真是一步错步步霉,当初要不是为了救无我,他才不会和这个丑八怪定什么鬼契约,弄得自己现在躲无可躲。

“啊呀,无我大师怎么还不回来呢?”山鸡妖身后的美女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想必是害怕我们家主人。”

“对啊,因为已经知道这次的打赌她一定会输。”

“说不定也没脸见我们家主人呢,谁叫她是个人类呢,每次赢我们家主人都使诈。”

“不错,看她这次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旁的乌雅越听越气,正欲发作,却感觉到身后出现一团涌动的气流。他连忙转身,惊喜地看见及时回到家的无我,而与其肩并肩站着地则正是柳夜奇。他欣喜的目光在扫过两人相握的手时,稍稍一沉,随后望向山鸡妖,得意洋洋说:“你们这些屑小鬼怪的克星无我大人就在这里,要赌什么就快点赌吧。”

“无我大师,今日我特地来府上叨扰了。”

酸得令他牙齿全部掉光的烂语,乌雅打个寒颤,朝天翻了翻白眼。

“大仙能来寒舍,真是篷筚生辉。”无我从柳夜奇的大掌中抽出自己的手,理了理因风乱了的发丝,“不知大仙为了何事,亲自离开自己的仙府来此?我记得大仙你已有三百多年未曾离开您的洞府一步。”

“大师你说我所谓何事呢?”山鸡妖笑着反问,媚人的眼睛闪过狡黠。

在内心默默叹口气,无我问:“不知这次大仙要赌什么?”

“这次的赌也很简单。”他指指院里惟一一棵高耸且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就让我们猜猜那棵愧树上有多少片叶子,每个人说出一个数字,谁的数字最接近,谁就赢了。而且不允许有两个相同的数字,当然你得让我先猜。”

柳夜奇忍不住扯了扯无我的衣角,摇摇头,暗示这个赌约不公平。

光明正大地接受了他的暗示,无我装出极为难的样子,沉吟道:“可是……您不觉得有些不公平吗?是不是再加些条件?要不为什么我要陪您赌这个显然我不会赢的赌局呢?”

与鬼怪师打交道了好几年,山鸡妖自是明白这个人类女子的狡诈更在自己之上,于是不安地问:“你要加什么条件?”

“不是什么特别的条件,其实这个条件等于没有条件。”无我叹息又叹息,“增加这个条件,只是为了逼我自己与您赌这场我必输的赌局而已。”

“咦?还没开始赌,你怎么知道你必输?”上了很多次当的妖怪仍是不放心。

“如果不是您必赢的赌局,您怎么会亲自出马来这里呢?”

“哈哈哈哈……”丑陋的鸟嘴仰天抖个不停,“真不愧是冰雪聪明的无我大师,好好好,你说说你的条件。”

“不管这次谁输谁赢,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赌局。”

“大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如果你赢了,小乌就必须嫁给你,不管我们这边有任何借口都没用。反之,如果我们赢了,小乌便永远不会嫁给您。当然现在看来我是输定了。”无我一脸惋惜。

“这个条件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妖怪狐疑。

“我说过了,既已明白这是必输的赌局,我总要找个动力参赌。您是知道的,总是这么赌咱们都厌烦了,反正当赌注的只是乌雅一个。”无我巧舌如簧,混乱了对方的思绪。

“不错,不错,说得有几分道理。”山鸡妖又是一阵仰天长笑,“妙极了。”

柳夜奇悄悄将自己落在妖怪丑嘴上的视线移开,深怕自己会流露更多对其愚昧自大的嘲笑。看向一旁被当成赌注的神鸦,后者竟悠然地倚着廊柱睡着了,显然他是绝对信任自己的契约者。

“那就开始赌吧。”无我唇角含笑,“是由谁先猜呢?”

“我是客,以前又总输,就让我先猜吧。”

凭多年来对山鸡妖无赖作风的了解,她心里明白他不会有这么好心。人类之所以能凌驾于妖怪掌握这个世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人类的心计更胜一筹。

“呃?这怎么行?虽然总归要输的,但我也应该稍稍争取一下。”她观察对方竭力隐藏的慌张,以便做出最正确的揣测。

“你每次都在我面前玩花样,以防万一,这次一定要让我先。”山鸡妖以强硬不容人抗拒的语气说。

果然……

两个人类同时暗忖,已确定妖怪必有小花招。

“人类有句俗语,送佛送西天,好人做到底,就由大仙您先猜好了。”知道同妖怪再争执下去也没用,她索性先退一步,看清他的花样后再想办法。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柳夜奇暗捏一把汗,为无我着急。

山鸡妖笑得合不拢嘴,转身走到槐树下。几百年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光是枝桠就数不胜数,更别提密密麻麻挤成团的树叶。他仰头,微张的鸟嘴便指天矗立于秀丽的容颜上,糟蹋了人类的美貌,突兀诡异不堪。只见这只传说活了数千年的妖怪缓缓打开他那柄不离手的纸扇,双手握着骨架,微微一抖,天际便掠过一阵凉风。

怎么可能?这是传说中才有的呼风唤雨之术!盯着描绘着迤逦山水的扇面,柳夜奇不由怀疑自己所见的一切。仿佛为了肯定他的猜想,无我笑得有些僵硬。

“大仙真是能者啊,不想今日我能亲眼见到您的呼风唤雨之术。”

“啧,只是雕虫小技,杀鸡焉用牛刀。”洋洋自得的妖怪加快挥动手中的纸扇。

于是强风骤起,乌云盖天。起先只是众人众妖的衣袍、发丝随风起舞,接着柳夜奇便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身体前倾后仰趔趄几步方才站稳。可刚站稳,又被强劲的风势吹得打转,如同从树枝上被强行吹落的绿叶。

风势愈大,墙砖屋瓦都发出嘈杂的呼救。

“糟……”柳夜奇情急之下欲抱住柱子稳住身形,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顺风朝柱子的反方向连连退步。

无我及时抓住了他伸出的手,仿佛拥有能同自然相抗衡的强大力量,身体娇小的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而存在于她体内的强大力量同样稳住了柳夜奇,仅仅是握着她的手,他就可逆着风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稳稳当当地站着。原本因大风而无法睁开的眼睛也能视物了,可一睁眼看到的却是漫天的绿色。被风刮离枝头的无数树叶将他们头顶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一片紧挨一片就在空中打转,久久不落地。

“收!”旦听得妖怪一声大喝,无比强大的暴风又骤然而止。

树叶像是听得懂命令般齐齐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的绿色地毯。而无我与柳夜奇看到的槐树光秃秃的只剩枝桠,不见一片叶子。

“嘿嘿嘿……”山鸡妖以纸扇轻敲掌心,“大师,怎么样?认输了吧?我猜这棵槐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

原来……柳夜奇恍然大悟,为妖怪的奸计深感不耻。

“这不能算。”

“你说什么?你这个愚蠢的人类,本大仙说算就算。”山鸡妖目露凶光。

“这怎么能算……”他不服气,欲上前理论,却被身旁的无我笑着阻止,她的微笑已恢复为以往的镇定悠然。

“大仙说得是,愿赌服输,这当然能算。”

“哼,这个当然,不论手段,赢了就是赢了。”

“不过,我还没猜呢。”无我眯着眼走到树下,用食指蘸点口水在四人合抱的树干上画下一个奇怪图案,似乎是咒符之类的东西。

“大师请猜。”确信她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招,山鸡妖的眉眼都在笑。

“我猜是一片。”无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笑眯了眼。

“一片?哈哈……”笑声卡在一半,妖怪又惊又恼地看着一片嫩叶不知何时晃悠悠地挂在树梢,“不可能!这不可能!”

“看来这最后一次又是我赢了。”

“这不算!你又耍手段!”

“可是刚才您自己说过,无论手段,赢了就是赢了。”

无法反驳,简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妖怪怪笑两声,一脸凶相。

“睡得好舒服啊,赌局结束了吗?”一直睡着连起大风都没醒的乌雅伸个懒腰站起身,嘲弄道:“哟,看这架势一定又是我们赢了。你别输了不认账啊,若动手你必不能胜我,要是否认这场赌局,那么不到晚上整个鬼怪界都知你是个不守契约之徒。”

“可恶!”气得直跳脚,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的山鸡妖一挥手臂。

强风掠过,庭园内只剩下鬼怪师、神鸦、鬼怪小说家。

“太精彩了,你是怎么办到的?”柳夜奇兴奋地问。

“也没什么,这棵槐树其实早已成精。我对它下个咒,命它长出一片叶子,它便听话地长出一片叶子。”无我回答得轻描淡写。

“这回总算轻松了,不用再受那个丑陋的妖怪纠缠。”乌雅咕哝道,明亮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契约者,“无我,我……”

“不要说些人类发明的肉麻字眼,死小乌,原来你就是为了我才惹上这个大麻烦的,我帮你甩掉是理所当然的。”

“本大人才不屑把人类的那些‘情’啊、‘义’啊的字说出来。”乌雅红了脸,气恼道,“真是不识好歹。”

“是,是,人都是不识好歹的。”瞥一眼站在身边的柳夜奇,无我同样没好气地回应一句。

“不会是在说我吧?”某些时候特别迟钝的男子愣愣地问。

一人一妖不约而同给他一个白眼,然后相视而笑。不管怎么样,不管各自心里有着怎样的挣扎,至少此一刻起,他们作为契约者共同渡过了只属于他们的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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