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八音楼灼焰赤色袭红半边洛邑上空之时,舒乐颜三人已经更换男装,跟随人来车往的火龙队车马驶出了休门街。
晨阳初起,薄雾袭扰。金乌投射柔光于店肆林立的街道两旁,北风乍起,细芒微动,搅起满朦碎银。延庆街尾,一间食肆刚刚开市,红砖绿瓦各行其是,杏黄色的木质楼阁飞檐之上,轻纱薄雾,细腻朦胧。舒乐颜和洛诗二人此刻一身单衣,驻坐于内,蓬头垢面,脂凝暗灰。
“两位想吃点什么呀?”一位侍应耸肩偏头轻视地问道,他的眼窝塌陷,双颊颇高,灰色的麻布束头,一条白色染了汤水的赤膊自左而右穿插两袖之间,深灰色斜襟外衫长长的几乎垂到了地上,似是他人衣物更改勉强着身,腰间一条黑色腰带,牢牢缠了几圈,肩上还搽着一条长长的布巾,头颈倾斜,整个人背光而立,粗粝面皰更是刺眼,几乎覆倾了半张脸。两位姑娘对视一眼,碧波眸色,搽染丝丝厌弃。那侍应撅起嘴角,双眼右上外翻,白了二人一眼,似乎在说:“你二人这般,焉能比我好几分!”两女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衫,泥垢滞干,脸上也容色难辨。当下低下头俱是有些惭愧。
“来几个馒头和几道可口小菜。”舒乐颜吩咐。“再添一壶酒!”洛诗急着补充道。
眼前二人囚首垢面、衣衫褴褛,一塌糊涂,却不料音色轻柔婉转,如鹂声夜啼江畔,那侍应愣了片刻,这才起身向着后厨走去。
“此处禁行,请在楼下进食!”“搞什么?”舒乐颜闻声抬头去瞧,这才发现一楼楼阶处,两名胯处带刀男子正置坐于桌前就食,两人着装相似,俱是一拢红衣,玄纹云袖,其中一人眼脸低垂,一饮一咀,迅捷干净,方桌的另一端白釉细碗中的白米颗颗如珠,盈满冒尖,正是阶口处驱赶他人的那名食客,待被赶之人嘀咕抱怨一声后,一道凛然自寒的目光扫割而来,方才争辩那人立刻面若苦瓜,没了气焰,紧接着蹈步后退,身体一软,险些摔倒,洛诗相扶一把,停了空当站稳后,急忙转身冲出了食肆。那男子见人一离开,自顾回到座位坐了下来,但双臂交叉,头颈垂直,目光冷峻,动也不动。舒乐颜抻着细长的脖颈向二楼看了看,间间房门紧闭,什么也瞧不到。
“姑娘,要不换一家吧?”洛诗小声问道。
“不用,你看到那护卫手臂处被滴落的清油了吗?”舒乐颜盈盈一汪水月目,邃转似琉璃碧,呷着笑靠近洛诗耳侧,轻声说道:“离这最近的古刹是谛音寺,纵然更近一些的教观,那也是京郊外四十里的金乌教坛,怎么算昨夜都不可能在京中,咱们安心吃完这顿饭,反正你我二人蓬头垢面也不会有人愿意靠近。”舒乐颜唇线翘起,调皮地说道。
“唔...姑娘你说的对,呃...真的很臭!”洛诗低头去嗅自己的衣衫,捧场似的附和道。舒乐颜知她一向稳重,此刻逗乐,不过是为了疏解自己心中的尘霾酸楚,昨夜于自己而言,确实是个大的关口,既是新生的解脱,又有未知的迷惘。她心头犯热,长吐缓纳了两口气,将眼底的热流压了下去。
“姑娘,你猜一下这些人是去的古刹佛庙还是金乌教呀?”“大约是佛寺。”舒乐颜随口答道。“为何?”洛诗好奇的追问道。舒乐颜闻声,脏兮的双颊轻笑逐开,附的与自己侍女更近了一些,用压低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这金乌教又被称三足教,是取其古神话传说,红日内生三足鸟的故事,传闻这三足鸟蹲居在红日中央,周遭是金光闪烁的‘红光’,故称‘金乌’,想来是以日作喻,想要流芳百世吧。咱们这位国主可是笃信金乌术德,也视三足教义为不移至理,若这些人当真拜的是金乌教坛而非佛寺,怎的这般低调,连门外马车车轮辋上的污泥都冲洗的这般干净?”
洛诗经此提醒,这才后之后觉地想起子时过半,大雾至晨风起才稍稍碎散几分,郊外定然泥土黏湿,心下一明,“外面那驾马车?”“定是他们的,这延庆街比之铜驼、休门二街实在是算不上开立食肆的绝佳之地,过往行人尚不足那两处的一半,而这家店晨起就能招待如此贵客,想来这的老板也是有些能耐的。”
洛诗低头拾起桌上茶壶将两口青绿色翠杯斟满,催促舒乐颜饮了进去,这才接着问道:“这两地的泥垢有分别?”
舒乐颜眼睑垂下,神色有些恍惚,仿若陷入长久之前的幻旧之中,心口酸楚炽痛齐涌而出,神色艰难地回道:“小时候,爹爹...曾带我去过一次谛音寺,我记得那山岚深浓灰的背阴山坡处,种着一小片褐色的沙木,我曾问过爹爹,沙木本不是此地所能成活的树被,为何可以高耸于此,爹爹说:‘因为这里的壤土与他处不同。’我细细观察后这才发现,原来那里的壤土竟是红色的,我那时好奇心颇重,还曾将壤土带回去几培让母亲瞧过,母亲看过后很是开心,还说这沙木从根皮到枝干再到心叶都可入药。你知道我母亲是医家出身,对于事物之挂心总在医药本身,不过也因为如此,我牢牢记下了,后来等到再大一些,国中金乌教兴盛之后,父亲就再也不带我去佛寺了。”
洛诗虽然稳重自持,但却也是七窍琉璃心思,短短几句下来,已然勾起往日伤怀,她掐了手指一下,笑呵呵拉了舒乐颜一把:“姑娘且瞧瞧,我昨夜不小心将手指勾破了。”舒乐颜果然弯眉一皱,心疼地说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当下赶紧从怀中扯出一方干净的丝帕沾了茶水细细拭了起来。口中犹自喃喃自语道:“这金乌教无非就是炼制金水之道和供奉金乌大神,宣扬‘行金敕水,消除灾祸’、‘协心戮力,人定胜天’这便罢了,还有什么‘长生之躯,累世为尊’的宣义,与其他教义宣扬的清静无为,离境坐忘背道而驰。”洛诗点点头道:“供奉神祗不同,教义自然也有不同。”
“前两年我曾听闻一个故事,也不知真假,说是平奉四年之时,有一金乌真人羽化之前,曾经飘然入宫为先帝托梦,‘金乌始去,寒食之节,涌水为灾。’起初怪力乱神之语,先帝也未轻信,不过次年寒食节际果然国中三地堤坝成溃,先帝当日便言:‘此乌人乃有大神术之人也。乃集国中金乌多位教众设坛,洁斋三日,百拜祈祷,果然洪兽退去。自那之后先帝便下令全国中上下轻佛重乌,这教坛也越修越多,街上随处可见打着金乌真人名头的教众。现而如今,不止国主,怕是整个国中上下都将这金乌教视为宗教大乘。”“这样不好吗?”“不是不好,人若有贵愿,自可折了身心去念信,但若是国主视之为国教,扬一抑一,那反倒令国中风气畸匮,令群起相仿,上行下效。迎合上意者张扬肆虐,曲意不和者安分守拙,久而久之,国中便会以上令为尊,以上意为行事之基准,摒弃处事之底则,欺上瞒下,以官场来说,若是官吏断狱,依此乌教教义为尊,笃信者视之为同宗,不信者视之为异类,不尊法则,不恪洁品,还会令黑白颠倒,天怒人怨,甚至天翻地覆,灾荒战祸也未可知。”“竟..有这般严重?”洛诗下颌微微张开,双眸诧然惊惧。
舒乐颜敛袂坐直:“前朝中起,便有仇池不断向中原迁徙,历经多年,仇池人逐渐增多,盘踞各地,到前朝国中后期,仇池之人已入居关中及荥阳,弘农,黄河之地,而后因为同宗之缘故,有人登高而呼,险些覆了汉人国土,你不记得了吗?”舒乐颜两弯黛色烟眉,轻轻蹙起,两靥态生起一抹拢雾似的愁云,“佛教在前朝时,尚有寺院三百八十余所,僧众三万人,可如今却不足六十所,僧众也只余不足五千人了。反倒是这金乌教,自区区三流之品,一跃成为国中第一大宗教。我瞧着国主这般作态,怕是有朝一日会铲除他教,只视这金乌三足为国中一教,那便是朝堂社稷之巨大的关隘峡口。”
正说话间几色食盘上齐,二人折腾一夜早就果腹空空,当下也不矜持,拾起筷子进食起来,不多时,盆底青色的瓷釉垂垂见底。随声招呼小二结账刚要离开,突然厅内一瘦弱男子从门外折返,身旁随行两位衙役,俱是大刀在手,威风凛凛,待走近二人,那瘦弱男子伸出手指着二人道:“官爷,就是她们二人。”两人闻声大惊,袖中拳手握紧,暗暗用了几分力气。“你确认钱囊是她们二人偷的?”一衙役差爷开口道。舒乐颜和洛诗对视一眼,轻轻出了口气。“错不了就是她们,刚刚我出去时险些摔倒,那女子扶了我一把。”开口的男子手指指向洛诗,满脸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