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晏修拓低头一路行去，穿过一片雕梁画栋的宫殿楼阁，在一人工小湖的掩映之间，青石铺就的路径尽头，缓缓走来一宫中内监。那内监一身湖蓝色衣衫，眉眼却如女子一般温和，来人正是皇帝陛下身边最高的内监掌事胡亥衔。
晏修拓抱拳道：“是胡公公，陛下有召，我正要带着梁大人进去。”
胡亥衔抬颈覆口轻咳了一声道：“这天气虽然回暖了，可这煞气还是时不时地侵扰，晏将军也得注意，早晚添衣才是。”
晏修拓眉间紧了紧，不知道此时这么一句究竟是何用意，还未思索明白，只听到那操着细长嗓音的胡亥衔大公公继续说道：“晏将军已然值了一夜的班了，此刻想必定是疲乏了，不若早些回去休息吧。这边老奴会替大人将人带过去的。”
晏修拓眉头更紧了，他知道胡亥衔一言一行代表的是皇上的心思，可实在猜测不透这会子撇开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而立于后方的梁玉石却眼明心知，他见晏修拓转身来瞧自己，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他心道：“小晏将军呀，这会子您就别纠结陛下的心意了，就算离开您半刻，也并未代表陛下与您离心，不过是听到了风声，不想这点子烂乌事传到其他不相干的人耳中罢了。”但他哪里敢这么明着解释一通，只拱了拱手道：“陛下对晏将军真是体贴，老夫也就是想过来讨份恩赏，并无什么大事，您不若先回去，等我这完事了去您府上找您吃酒去。”
晏修拓沉下脸闷声回了句如此也好，便转身对着胡亥衔抱拳道：“那就有劳胡大总管了。”
胡亥衔笑笑，“哪里，将军言重了。”当下侧过身领着梁玉石向着长极殿行去。
待穿过奏事的长极正殿，又从侧门向着皇帝安歇的南宫走去。梁玉石一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谨慎小心，就连宫中的一草一木也未敢有丝毫注目。
于路径尽头，一金碧辉煌的大殿映入了眼睑之内，那泛着赤金的琉璃瓦，延砌着深灰色的宫墙，巍峨的大门庄严肃穆地矗立在前，胡亥衔这时定住道：“梁大人就此等候，老奴进去通传一声。”
梁玉石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门口站了十几位身着深色宫装的内监。他心头咯噔一跳，但喉间仍旧平静地回了声是。自科考金榜琼林宴窥见过天颜后，如今已然又多年未曾进得宫来，他左右斜视，见宫人都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伸出两只发冷的双手，小心直缩几次，平复一路而来内心的激动和恐惧。
不多时，那胡亥衔再次出现在了宫门口，笑眯眯地招了招手道：“梁大人请进，陛下有请。”
梁玉石叠手一礼，碎步上前紧着跨过了门槛，紧接着伸出双手取下头上的官帽，快步绕行过屏风，对着前方伏跪了下去，“罪臣梁玉石，恭请陛下圣躬安！”虽未抬头，但眼睑上方跳动的黑色，却如一旺盛的炭炉一般灼烧着他的心。他低头等了很久，可却未传来陛下吩咐起身的声音，一颗心又微微颤抖起来。心里有一个声音违抗似的宽慰自己道：“没事的，没事的。”
未几，一位内侍上前，拾起他置于侧方的官帽，小心呈了上去。此时整间宫殿内静若霜落，只微微听得到珠翠摩擦桌木的声响，应当是陛下正在把玩他的官帽。
待过了不久，一声浑厚却微微带着些质问的男音响起道：“怎么？梁大人这是不想做我宋家的官了。”
梁玉石心跳躁动，隔着厚厚的衣衫，后背都微微露出了湿意。他将头埋的更低了些，压稳声线回道：“罪臣不敢，罪臣只是...”
“你此刻尚是臣工，并非罪臣，何以以罪臣二字自称？”
梁玉石心头略微安定了一些，“微臣惶恐，昨日惊遇一案，险些犯了大错，因了此案牵连甚广，臣下一时畏惧，竟险些行差踏错，折了皇家的颜面，此臣下之大过，幸悬崖勒马这才得宜，然臣下经此一事，始觉能力不足，恐负了陛下圣恩，特此求去，万望陛下垂怜，再许臣下这一二恩德。”
这时殿中响起几声爽朗的大笑，笑罢吩咐道：“梁卿，起身罢！”
梁玉石周遭一冷，长吐了一口气，这才小心抚地，支起了身子。
这时，皇帝又道：“你罪在哪里？”
梁玉石眉间一跳，“臣下之罪，罪在此心，臣生了僭越之心，险些未加请示便定了当朝三品大员的罪，臣实在胆大妄为！”
皇帝拍手称赞道：“有罪当罚，天子亦然，何来妄为之说，只要梁卿落实了罪证便可！”
梁玉石戚戚然，心中嘀咕着:“天子亦然，那天子的老娘呢？”可这般大逆不道之语他岂敢说出口。
皇帝饮了口茶，忽又大笑几声道:“好一句罪在此心，本朝并无诛心之罪，因此罪臣二字切莫再提。”皇帝如是说，心中却在想:“这跟聪明人说话着实累人！”
“微臣遵旨。”梁玉石赶紧应承道。这辞官之说本就因他犯了诛心之罪，既然本朝并无此刑法束其罪责，那自然请辞一事就此揭过，梁玉石心头一颗重石总算祛除了大半，就在应声抬头的一瞬间，与龙目相对一视，目似剑光，仿有洞察秋毫之功，方平复不久的一颗心，立刻又心惊肉跳，慌乱起来。
皇帝虽然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那幽幽的黑色瞳孔中却盈满了戚戚的凉意和深深的怖忌。‘纵然心头万千沟壑，然绝不示于外一人道哉！’梁玉石耳边响起这句话，胸膛一冷，急忙低下了头去。
“说吧，什么事？”皇帝问诘之声响起，却与刚才爽朗的声音判若两人。
梁玉石心头戚戚道：“莫不是刚刚的诛心之论惹恼了陛下。”他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好的宣纸，双手恭敬地抵过头顶道：“微臣昨日惊遇一滔天大案，与当朝翰林院岑大学士有关，微臣意欲请求陛下，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合立案，侦查此案。”
皇帝眼光一乜，胡亥衔捏着嗓子喝到：“都下去吧，没有吩咐谁都不准上前来。”殿内内监、女使们诺诺回了声是，全都依序小心退出了内殿。
胡亥衔上前从梁玉石手中接过宣纸小心呈了上去。皇帝打开的瞬间，瞳孔一缩，但很快眉间舒缓，细细看了进去，口中顺势问道：“你这是要三司同审？”
梁玉石看了陛下一眼，也猜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只得小心地回道：“正是。”
陛下抬头扫了他一眼，眸子清澈透亮，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当下又放下匿笺，将下层关山画押的供状细细看了起来。梁玉石趁着这个空当，小心扫视了四周，这虽不是他第一次进的宫来，却是第一次来到陛下寝殿，心头惧怕却又掺着丝丝的好奇和激动。
他目光从前方打量而过，见陛下早已着好了黑色龙袍，束了冠发，长身坐定。于其不远十步处，一张暗金色的大桌，足足比平日的尺寸大出了五倍有余，上面摆满了各色的精致棋盘和棋子，棋盘各色琳琅，材质当有红木、黑檀、花梨、楸木，就连民间盛传的竹木石所出的棋盘也有两个。而棋子黑白点格，虽无人手谈，却密密摆了全满。泛着悠悠色泽的棋子，有玉石、玛瑙、云子、陶瓷等细细几类。
他顺着桌腿去瞧地上，见到一些零星散开，分类摆放的打磨工具，凌乱中透着个人独有的整齐划一。显然这是陛下亲自操手，细细打磨而成的棋子棋盘。他再沿着桌沿瞧去，只见方桌的右侧是一铁制的圆匾，静静地悬在正墙之上，类似于军中的盾牌。铁匾外侧一圈是红色的烫字，写着‘金乌三足’四个大字，内圈是一只金色的乌鸦，而头顶却有一赤红的太阳，细看那乌鸦与常见的有些不同，比之多出了一足。只见那威风凛凛的神鸟金乌蹲居在红日下方，周遭充斥着炽烈的红光。
他微微颔首，心道：“看来外界所传不假，这陛下痴迷博弈，但对这金乌教义尤甚。”他顺势再将眼神落回皇帝身上，只见身形略微消瘦的皇帝陛下，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得益于宫中保养之术，就连鬓角的细纹都淡化地若有似无。
他低头小心摸了摸自己的双腮，粗糙干裂，心中微叹道：“果然你就是操心的命呀！”
正在遐想之际，突然耳畔一惊。“你当真全信了这匿笺？”
听到皇帝询问，梁玉石赶紧收回目光，躬身回道：“微臣不才，昨日已将这暗渠凿开，验了尸骨，却与这匿笺所说一般无二。”
皇帝斜身慵懒地靠在座椅靠背上道：“这么说是天家逼婚？”语气淡淡，仿若就是家常地问了一句‘吃的什么’一般。
梁玉石立刻噗通一声跪伏到陛下脚下道：“微臣不敢存有此念！”
陛下心里暗笑，他这几年越发喜欢看脚下跪伏的臣子们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洛邑都是聪明人，让人防的心累，只此居高临下的俯视，他才最得安心。
他特意等了片刻，才道：“梁卿不必惊恐，快起身吧！”
梁玉石感觉双鬓似有汗液流下，这一颗心上了又下，下了又上，滋味很是不好受。
口中喃喃了句‘陛下圣明’便挣扎着站了起来。
说来也怪，人人都道这陛下性情最是和善，持身公正，今日不过简单询问几句，他却觉周身发冷如置身于三尺冷冰之下，也许这就是帝王威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