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午膳过后,庞海去仵作房中循例查问结果,而梁玉石吩咐手下之人将人犯关到了内狱,复又令周围看守的兵卒全部离开,这才秘密开始了审问。
梁玉石盯着下方跪拜的男子道:“犯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之前就自称是江湖中人,自然也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当下抬头悠悠转看了血泊染就的内狱一眼道:“这里是最底层了吧,我早就听闻这东都大牢,一共三层,最里一层深不见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不知这里比刑部或者大理寺的牢狱又有何不同。”
张千然喝到:“贼子无忌,还不快快复了府尹大人的话来。”
那人双手反绑,轻轻抬了下右肩。梁玉石下颌前一努,张千然明了上前,给他松了绑。
只听那男子起身继续说道:“古来臣子分两种,奸佞,忠诚。我今日见了梁大人这才明晓,却是分了三种,还有一种如你一般,却是冷身裹了热血,处事圆融却又有能力平衡各方,可谓奸臣中的忠诚之人。”
这话新鲜,梁玉石自是头一次听说,抬了抬眉毛道:“本官多谢大侠的赏识。”
那人噗嗤一笑道:“大侠两个字,我却不敢当,若是其他的官员听到此案,想必早就除了我,自顾压下了,而大人却想寻个真相,且此处只有我们三人,可大人仍然愿意为我松绑,这份胆色,已然让我佩服几分了。”
梁玉石一笑,“本官自也是怕触犯天怒的,但总不能白叫无辜之人枉死他乡。说到危险,外面都是我的人,况且,你若是会反抗,或是挟持我二人离去,就不会自入此门,我自是不必战兢的。”
那人拍手称赞道:“梁大人真是聪明人!”他顿了顿,眼中似有忆往昔之感,轻飘飘地说道:“想来二十年前,我尚是黄山附近的一马贼之子,蒙高五坊坊主赏识,这才能够吃饱穿暖,本以为是否极泰来,谁料令我做的都是这等背信弃义,弑杀无辜之事,我二十年来,心绪日日不宁,恐有一日时不我待,到了地下还要被人油煎火烹,这才投案自首,将这最大的一件糟心事抖落出来,我只说一次,你们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梁玉石和张千然相识一看,此人说话何等豪气,却说自己心中日日不安,实在是有些不合情理。但既然人家给了机会,焉有不用之理,梁玉石理了理思绪问道:“你且将案发经过细细说来。”
那人甩袖往地上一坐道:“我叫做关山,荆州人,东家是江湖声名鹤起的杀手之家高五坊,坊主高庄。早年他游历之时将我接回了家中,教我读书习字,修炼武功,如我一般的孩童我记得大约百余人,不过后来训练严苛,死伤不少,还剩下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自成年起,我们便都各自领命行动去了。二十年前,那时我不过十六岁,跟随当日坊主座下第四弟子,一同来到了东都,奉命潜伏,待命令一到,便下手除去目标。当日动手之人,如今天高海阔,也早已没了去向,而那四弟子高槊也早就驾鹤西去了。”
梁玉石嗫嚅一跳,着急地问道:“那这么说,现在能够为此事作证的只有你一人了?”
关山道:“确实,除非朝廷出兵清剿了高五坊,看看过了二十年,那里的人还会不会有人承认此事。”
梁玉石眉头一皱,虽说江湖与朝廷早有分河而治之不成文的规定,且江湖不敢轻易招惹朝廷之人,但若是真动起手来,可不会有人白白束手,自是得有一番打斗,他瞧瞧自己的小破府衙,自嘲似的笑了笑。接着问道:“当日与幕后之人接头的,你可有说辞?”
关山换了个姿势道:“当日与幕后之人联络的都是高槊,以信鸽为役,看过便都销毁了。”
张千然心头蓦地升起一股犹疑,盯着他眼睛问道:“那信笺你看过?”
“看过。”
“可有特殊之处?”
“并无特殊之处,普通的白纸墨字,没有署名。”梁玉石前倾了半个身子过了桌几道:“那柳家姑娘即将临盆可是真的?”
关山道:“我以性命担保!”
梁玉石眉头一锁,心中犯了嘀咕,若是岑召所为,为何偏偏欲迎还拒,让朝霞长公主和当朝太后等了半年,早早清了柳家不是更为万无一失,胎儿越大,父子之情越是浓厚,虎毒尚且不食子嗣,这岑召难不成竟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可若不是他所为,那为何柳家会从世代居住的柳州搬离,且毫无任何声张地住进了这东都之府,直到岑召与公主大婚的前几日,这半年多的时间都一丝消息也没有传出。若是没有收到安抚就如此低调行事,想来也是不对。
他抬头继续问道:“这柳家是一直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吗?”
关山道:“也不是,大约是从岑召被授予翰林供奉开始,直到公主大婚前几日都在我们监视之下,并无异样。”
张千然读懂了自家大人脸上的疑惑,分析道:“早就听闻,岑召受助于柳家资助,这才能够东都赶考,且在柳州之时,是柳家门下之客,这柳家若是变心,自也是岑大人赶考上京的这一月之间,柳家怕岑召名落孙山,这才提前举家迁走。可如今竟然是迁入了这东都府,又身怀六甲,短短时日,变心一说,自是无稽。且有此侠士的证言,这柳家必是折在了此事上。”
梁玉石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千然受到鼓励继续说道:“那封信想来也是岑大人的手笔,小人思量,估摸应是这岑大人初时确是不欲惹这桃花债,只是这朝霞长公主的盛情难却,这岑大人一时发狠,这才...”
梁玉石点点头,似乎也像这么个道理,但他又一转念,一个念头冷冷地钻了出来,他手指有些微微震颤,低声用仅能使二人听到的声音问道:“你说这太后扮演了何种角色?”
张千然一个激灵,吓得手中握起的墨笔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只听梁玉石越过他的肩头,双眼盯着关山仍旧低声说道:“若真只是岑召一人所为,那当年区区一个翰林院的供奉,就算是有些入阁拜相的才气,是怎样令得动江湖赫赫有名的高五坊这间杀人机构的?”
张千然深吸一口气道:“对啊,那匿笺并未说出灭门者是何人所为,想来也是想让大人先开挖尸骨,骑虎难下之后这才再让这关山道出全部真相。当日的岑大人定是没有此番能力的,而据这关山的说辞,自岑召过了省试,柳家便进发东都了,那么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这岑召来了一招请君入瓮,然后和太后联手....”他看了一眼关山,见他此刻慵懒并未理睬他二人的耳语,于是拇指蜷缩,四指侧起,轻轻比了个刀切的动作,这才伏过去小声继续道:“来了东都之后,一直处于监控重压之下,应当是这岑召早就得了太后母女的青睐才是。”
梁玉石坐直身子,压了压嗓子,“说什么是先帝当日封了探花郎,当日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差人请了三甲之人过来瞧瞧,不过是套说辞,之后的半年也当只是为了皇家和这驸马爷的名声,这驸马爷是早就定好了的。至于咱们这位探花郎与朝霞公主的旧情究竟追溯到何时,咱们底下的这些芝麻绿豆点的官怎么去查,又岂敢去查。”张千然点头复道:“是这个道理。”
梁玉石又道:“你说这匿笺之人熟悉各处细节,岑召春闱、入仕,柳家何时入京,何时被杀,埋骨何处都描述地如同亲临一般,想来是知道的甚为清楚,却又未将柳氏女有妊且即将临盆之事交代清楚,也未说出高五坊这间杀人机构的名字。此种谋算真是高明啊!”
张千然笑笑道:“想必这人定是知晓大人的通透,存了...存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大人高义,怎会如此?”
梁玉石眯缝着不大的双目,指了指左顾右盼的关山,狡黠地笑笑道:“若是没有这样一茬,说不准本大人还真是会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千然促狭一笑,“大人说笑了。”
梁玉石幽幽转了转眼珠,又微微倾斜起身子对着关山说道:“你可知道,你要举发的是哪家真凶?”
关山莞尔道:“怎么?梁大人熟读本朝律法,我纵然没有蠢到真的相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地步,但是折天家一条过气了的老狗,想来皇帝陛下还是舍的以正视听的吧。”这话说的何其坦荡,又何其天真。但在场的其他两人,脸上都未有笑意,反倒神情一冷,端坐肃穆起来。
待过了好久,梁玉石再次开口道:“这匿笺是你写的?”
关山笑笑,“江湖人一个,粗墨懂些,这文邹邹的状纸,我还真是不会。”
梁玉石又道:“这匿笺之人,你可识得?”
关山敛袖双腿盘坐下,神情一凛,冷冷地闭上了双目。
梁玉石知道他们二人定是识得的,只是看来有些牵绊,这关山是铁了心不会交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