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用了晚膳,收拾停当,舒乐颜单独喊了楚天胤留下,她移步到桌前,素手作延,也不知在画些什么,不一会儿递了一张纸过来道:“烦劳六师兄帮我瞧瞧,这是哪个帮派的‘符箓’?”
楚天胤接过来一瞧,只见一抹红色的素芯花朵静静地附着在白净的宣纸上。那花瓣的形状勾勒的甚是随意,但清晰可辨,六瓣均匀,大小相当,花瓣殷红如血,内有白色心蕊相称,白红相间甚是好看,可却一时猜不出是何种花卉竟有此风采。
楚天胤瞅了很大一会儿才道:“像是鸢尾花,可又不太像。”
“鸢尾花奇,香味淡雅而不魅,花瓣多以白色为主,不染尘垢,虽偶有红花,却不常见。此花乍一看与其有九分的相似,同样的六齿花信,却多了一丝沾染。”她伸手拿过来,右手握住笔杆一绕,几滴黑色的杂印轻轻落到了洁白的花蕊之上。
楚天胤诧异道:“蕊有黑芯?”
“正是!我今日从那刺客后颈见到的便是如此!”
“甫才席间听姑娘讲述的真是惊险,我等应该早些到来的。”
“你们本就因我背了人命在身,小心谨慎些也是应当的,况且今日虽有些惊险,不过对方并非为我而来,为的是晏厉笙的次子!”
“晏启扬?”
“六师兄认识此人?”
“青鸾山花了重金,年年都会收集京中各路的情报用来总结并加以分析,从而得出朝廷对于江湖各个帮派的态度,免叫引起朝廷忌惮招致围剿之灾,所以京中势力大致的划分,没有比青鸾山的镜室更加清楚的了。”
舒乐颜面露惊色,若说是为了自身安危着想,不入朝堂而知悉朝堂之事也是必要,但收集洛邑各处情报并加以分析,就有些让人不可思议了,这其中会牵扯多少的官员收买,暗探培养,又会在东都这一火灶上织就多少铺天盖地和坚韧如铁的线网,这一行动不亚于中州在任何一个别的国家,比如陈国、晋国,甚至仇池去铺就一张无数人鲜血染就的谍网了。而最令舒乐颜想不通的是,楚天胤竟然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仿若这些事情本就该让她知道,只是稀松平常地告知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楚天胤见她有些发呆,响指一声,道:“颜姑娘!”舒乐颜回神道:“你说,我且听着呢!”
楚天胤清了清嗓子,仔细将收集到的关于宴启扬的情报一五一道了出来。通过他的描述,舒乐颜大致了解到宴启扬自出生以来的经历如是这般而已。
原来,晏启扬是镇国将军晏厉笙最疼爱的小儿子,可以说这位以一人之力对抗南陈近二十余年,最后却落得一身伤痛,不得不半闲赋在家的镇国大将军却实打实的是个向往天伦之乐的孩子奴,他对这一次子的疼爱远远超过了他的长子晏修拓。
二十年前,当时的晏厉笙时任南境长夜军的统领,因南陈屡犯边境,因此奉命自卫,时称安南之战,陈国兵将狡黠非常,战争的泥潭也随之愈来愈深,而他的妻子彼时却已身怀六甲。
那时中州不似现在这般,科举参试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举荐方可进京。而后许多的寒门子弟团结,于各地起义争取平权,朝廷在先帝的铁令之下,四处镇压,小规模的兵民冲突时有发生,耕地的百姓为了活命只能全月闭门不出,田地荒芜,饥不裹腹,自然这起义慢慢也就变了味道。
各处的盗匪、山贼、流寇时有混迹其中。他的夫人那时已临盆在即,带领长子晏修拓从京中暂去青州岳父家避祸,不料中途动了胎气,不得已借一村落生产,好在有惊无险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婴,本以为否极泰来,却在离城不过二十里的凫趋林路遇庶族起义,混乱中刚出生的孩儿被抱走了。
晏家府兵搜寻了近三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不得已亮出身份去借助当地的官兵。当地县尉带人马又搜寻了一天一夜总算是将那伙流寇斩杀,将襁褓中的孩儿追了回来。
而后宴启扬也如其他孩童一般慢慢长大。他自八岁起便在诺封山受教学艺,除了每年的中秋、年下,大部分时间都在诺封山,未入过江湖,未与东都各处的官员有过直接接触,唯一的紧密关系者便只有这宋元硕一人,也就是宋语兰口中提及的诚哥哥。
元硕世子自出生便有恶疾缠身,需要特殊丹药吊命,而这晏二公子的师父白令,功夫已达十镜九品,是世间少有的武境师,此人不仅武功卓绝,于毒更是如数家珍。
舒乐颜听到这里,沉吟道:“用毒者亦是医者,我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二人一来二去才成了知己吧!”
“正是,所以严格来说,这宴启扬于朝局无甚关系。”楚天胤总结道。
舒乐颜突然对那位武功高强的宗境师来了兴趣,“十境九品,那白令的功力与聂境师比,孰高孰低?”
楚天胤眉峰一立,神情敬重地回道:“世间十境已非凡境,说是九品,未言十品,不过明白世间万物盛极而衰,未敢自诩巅峰罢了,但到底都是十境的功力,怕是分不出胜负了。”
舒乐颜点点头,极致的高手过招之间,怕是只在一念了。她将纸花折叠,用剪刀沿着纸棱细细地一路向下,未几,一枚薄薄的纸花跃然指尖。
“这花看着不像是中州境内的品种!”楚天胤道。
“青鸾山在他国可有线人?”舒乐颜道。
楚天胤默了片刻,点点头道:“有,不过能用的不多。”
舒乐颜微微讶异,但只是一瞬,随即恢复神色道:“想办法将这花形传递过去,看看能否有其他线索?”
楚天胤捣手回了一句是,紧接着说道:“不过怕是需要不少时日。”本来都要转身出门了,又折回来道:“姑娘,你怀疑那些刺客不是千姹帮的?”
舒乐颜回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朝廷早有规定,江湖人须遵江湖道,若伤及朝廷命官和百姓的性命,朝廷必将派兵围剿且不遗余力,所以但凡江湖中人都会尽力避免引起朝廷瞩目和忌惮。这千姹帮的帮众,行起诡道,嗜杀人命,晏启扬一路追击想要将他交到洛邑府也合乎常理,而千姹帮想要灭口从而来一招死无对证也算是个理由,可为何不在城外动手?非要潜藏东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动手除人。就算是因为我跟那晏二公子在城外说了几句话,他们担心消息走漏,想要瓮中捉鳖,这才将我们聚到一起,可在我们相遇城外之前呢?他们为何不直接动手除去他二人?”
“莫非是觉得他们不是晏二公子的对手?想一击即中。”
“我瞧见过那晏二公子的身手,轻功甚高,最少也是个八境七品,虽然难对付,可那刺客中却有一名神箭手,内力至少九境上了,又是合力围剿,绝对有很大的胜算。”舒乐颜伏下身坐跪到小几旁斟了一杯水,推到另一侧,伸手示意楚天胤坐下,又接着说道:“我估摸着两种可能,你帮我分析下。要么是那些刺客本就都是东都人,且与朝廷高处之人密不可分,于城内行事便利也可全身而退。要么就是这晏二公子身份特殊,一路有高手相护,那这暗中随行的刺客自然不敢轻易动手。”
“也许两种可能都有!”楚天胤道。
“好,先不去管宴启扬身后是否有高手相护,单说这刺客,若都是东都人,那便都是豢养的暗卫,就不是千姹帮的人。”
“可姑娘不是说那箭矢上的毒确实来自颜汐坪地?那可是千姹帮老巢!”
“毒是真的,那死去的山贼也确实是千姹帮帮众,可那些刺客却未必,我还记得当我说出鸢尾花三个字的时候,那首领笑的很是大声,若我真的猜对了,他的话中应该略微不安才对。”
“也许是太过自信,觉得姑娘必死无疑了。”
舒乐颜低头忖了片刻道:“不是,我觉得那些人仿佛就想让我这般认为才对,我猜想那个所谓的山贼必定也是以为那些人是来救自己的,这才会冲出去。”
“会不会是之前潜伏在东都的邺城營派或者荆州高五坊的人?”楚天胤提醒道。
“不是,高五坊的武功路数我认识,他们擅长用剑,没有什么神箭手,至于營派,虽有不少高手,但訢王一向谨慎,不比太后那般招摇,早就安排了大部分江湖人出京了。那件事后不久,我让洛诗查探过,營派除了那个九境三品的神鞭手康召留在訢王府以外,其余人都走了。”
“那便只能是暗卫了。可朝廷明令,各世家、官宦只能配置相应数量的府兵,禁止私下豢养暗卫,而且数目如此之多,除了容易被察觉以外,连花费都是一笔不少的开销,怕是普通府邸供应不起。”
“若是皇室中人呢?”舒乐颜提醒道。
“姑娘你说的可是三皇子塎王和四皇子訢王?”楚天胤微微有些吃惊,他低头沉吟道:“足足箭杀了近三盏茶的功夫,十六卫居然都没听到,确实不合常理,姑娘的顾虑也是对的,若是东都真有人豢养了暗卫,那颜姑娘你以后出入切莫再一人成行,而且我等日后出门办事也须谨慎。”
“不只他们两人,虽然他二人夺嫡相争,嫌疑最大,但后宫慈宁殿、仁明殿甚至是陛下自己都有嫌疑。”舒乐颜道。
“皇后无嗣,她若卷进来对她有何益处?而且陛下和太后又怎会....”
“正是因为无所仰仗,所以才更有可能背水一战为自己谋个后路,而陛下和太后这些年也是水火不容,若他们想从背后做些什么....尤其太后,这满东都府现在几乎都知道荆州高五坊与她的关系。”舒乐颜说完这一句,突然觉得自己将话题引得有些远了,她停了片刻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如果那些刺客不是千姹帮的人,那这封口的理由便讲不通,那射杀的便得是旁的原因。”舒乐颜小心看了楚天胤一眼,将他面前的茶杯填满水,复又推了过去,接着扶在额间,苦闷地续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见楚天胤仍是一脸的冥想神色,她咳了一声无意似的说道:“那山贼也真真是个狡猾的!”
“山贼?姑娘,会不会跟被杀的南赣巡抚有关?”楚天胤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发问道。
舒乐颜莞尔一笑,“我起初也猜测过,可实在猜不透,那被劫杀的杭少芳有什么特殊的,值得那些刺客这般赶尽杀绝,总不至于是为了给那巡抚报仇吧?”她笑道。这巡抚怕是负担不起这么多武艺高强的杀手。
楚天胤道:“不若我传封信回青鸾山吧!”
舒乐颜就在等这一句了,等人家真说了出来却又有些歉意,她不好意思地问道:“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聂门了,我实在很是内疚!”这句是真的,只是自己如今孤立无援,一个人也是寸步难行。
谁知楚天胤听后,神色严肃地说道:“姑娘,以后切莫有如此想法,我说过的,聂桑一门包括我的师父聂境师都会支持颜姑娘你的,哪怕是赴汤蹈火,炼狱油锅也可。”
舒乐颜引导至此,除了想弄出今夜所遇之事以外,也想知道究竟青鸾山会为了她做到什么地步,毕竟楚天胤是楚天胤,聂桑是聂桑,那可是浑源境师,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泰山北斗!
然而虽然她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当楚天胤说出这番话之时,她还是感到心尖震颤,吃了好大一惊。
楚天胤又道:“姑娘,有些事我....我嘴太笨了说不清楚,也不能说,等时机成熟,姑娘自会知晓得。”
舒乐颜眸中色泽炯亮,微微颔首,口中小声道:“多谢了!”
尽管有太多的未解之谜,但她心中了然,这些人是为了护她而来,她绝对不能任由自己的疑心去杀害了那些原本对她存有善意的人,况且青鸾山众人对她又何止存有善意那么简单,简直是将性命都生生地交付了,她不能让大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