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七月最热烈不过,太阳照下来的地方,绵延不断的炎气笼着每一寸土,老话说七月流火,那是真的烈焰灼烧,一目火浪。
云出意坐在溪边的草地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手里还拿着一根,正照着水面的影子的在自己映出的脸上画水花。
“老云啊,进城之前咱再说一遍,千万小心点。”,衣酒从后面走过来,“跟你说,我的法术也是刚练了没多久,操作不一定熟练,待会进城在买着面纱之前最好还是低调一点,万一突然失灵了,你的身份被人认出来就完了。”
云出意将嘴里的狗尾巴草一吐,“放心好了,咱好不容易从风延国逃出来,这条命就是全新的,在咱凤栖国好好观望观望,看看我这老家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做下一步定夺。”
却说俩人从云出意苏醒的那日结识并结盟,同是记忆一片空白,也算是倒霉的难兄难弟。云出意坚持认为自己是凤栖国公主,只不过在桃树下睡了一觉,醒来便到了这里,幸好她从小野得惯了,遇这么大事也没六神无主。在殿内转了一圈,直接抓了个顺手的烛台,闷棍打晕了门口的两个毫无防备的侍卫,同他们换了衣服,在衣酒的幻形术下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的逃了出来。
白纸一样的衣酒居然一挥手就能使出幻形术这种只在古书里有一两句模糊记载的东西,这让云出意极其意外。其实衣酒这人的存在就着实诡异得很,老话说剑魄这东西就像爱情,从来只听别人遇见过。
她印象中也只有一把,说那凤栖国的开国国主原是位将军,戎马一生,那把名为“知归”的剑陪他征战沙场,是在一场原本的失败中突然化形,据说当时的将军仰天长啸,做好了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战场上却在那一刻狂风大卷,飞沙走石,所有的士兵都完全睁不开眼,巨大的黄云在天边升腾,耀目的紫光里,五官疏朗,铠甲披身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战斗力,硬生生将无可救药的战局逆转了乾坤,剑魄的威力确实不容小觑。
云出意并不知道衣酒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她估计着大概剑魄的能力也和主人成正比,人家将军的剑化形是大风大浪,反观钟千酒的剑化形除了酒气一无所有。但如今她身边只有这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既然确定他的原身是千酒的春当剑无疑,他化形时更有着千酒最喜欢的浓烈酒香,那他就必定是友,可他竟然对自己的主人一无所知,这着实古怪吓人。
这一觉睡得身边一下子横生了这么多可怕的疑窦,云出意觉得很烦,更烦的是钟千酒这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当她从路人口中得知他们所处的地方竟然是关外禁地风延国时,她更加觉得身边的世界大约疯掉了。
风延国和凤栖国的距离远得连御剑都得御一天,有人不远万里把理论上毫无利用价值的她拎了过去,套上一身红嫁衣放在了水晶棺材里,又把理论上更没有利用价值的钟千酒的佩剑和她扔在了一起,她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到底居心何在。
但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既然有人能潜进宫内把公主无声无息的带走,还与禁地的风延国有瓜葛,那这背后的指使者的实力简直难以想象,事关整个凤栖国,她必须得赶紧回去告诉外公。
云出意从未来过风延国,只是从史书和各种口口相传中听说这块与关内完全隔绝的地方,据说这里的人都是茹毛饮血,生活方式粗鄙不堪,惹得之前上学的时候他们一帮人一直说要一块来这地方探个险玩,现在她果真来了,却显然是探什么险的时候,况且她瞧着这地方和关内也没太大区别。热闹的街,拥挤的人,招呼生意的小贩,没有一个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一切都没什么新鲜,她不觉有点遗憾,传说也不过如此,回去定要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理论理论。
倒是没见过世面的衣酒在人堆里连蹦带跳,“老云老云!你看那个红串看着好好吃!”
云出意看了一眼前头卖糖葫芦的小贩,回过头笑嘻嘻揉了揉比她高半个头的衣酒头发。
“乖啊,等咱回了凤栖国,姐姐老巢里红橙黄绿青蓝紫什么串咱都有,敞开了肚皮吃也依你!”
衣酒亮着眼睛问,“那咱们怎么回去?”
云出意瞧着他,嘴一勾,故作为难道,“这地方我没来过,好像只能御剑呢……”
“这好办,我现在就能变!”
云出意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站着的巷子里忽的旋出一阵妖风,身边的少年登时消失不见,只有地上躺着一柄玄铁剑,怕她看不见似的,剑身居然又弯了一弯,还特意跳了两下。
在这个御剑飞行成为普遍交通方式的年代,空中的管制比地上还要严格,云出意虽是公主,但所有证明她身份的东西都在宫里,如果硬闯只会打草惊蛇,让掳走她的人觉察。思酌之下,她御着春当剑从海上绕路飞回了凤栖国,却没直接进国都余杭城,决定先停在城外,再想办法进城。
云出意面不改色从衣服里拿出一颗南珠,这还是她在风延国的王宫里随手抓的。纯白如纸的小剑魄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是他们的东西,我们这么拿走不好的吧?”
云出意却无所谓道,“他们把我掳到那鬼地方来怎么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那可不是别人,是敌人,敌人的东西不拿白不拿,不拿才不好。”
她带着衣酒找了户插着旗子的黑店样酒家,让衣酒使了个法,俩人在别人眼里都化成了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
开门的是个胖女人,云出意瞬间泪眼朦胧,颤抖着声道,“大姐!我们姐弟是来余杭投奔舅舅的,路上不幸遭了山匪,所有东西和证件都被抢走了,只有这颗南珠藏在里衣未被发现,您若不嫌弃,可否给我们些饭吃,带我们进城,这颗珠子便赠予您作点薄礼……”
她的手在后面使劲捏了一把衣酒后腰的肉,衣酒表情陡然扭曲起来,身子登时一软,云出意忙扶着他惊慌道,“我这弟弟身子骨素来弱,求大姐帮帮我们,小女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胖女人盯了他们半天,盯到云出意的脸都快僵了,她终于半狐疑的接过南珠,朝着光下晃了晃看成色,云出意知道,这事成了。
回去一定得和外公讲讲,让守城士兵严加防守,进城的套路千千万,这回特殊情况算她走运,但若真是哪国的暗探要来那也太容易了些。
俩人在门口的木桌边坐下,胖女人端来了两碗面条,御了两天剑水米未进的云出意吸溜一口,心说自从上个月溜出来玩被抓回皇宫外公还放了狠话让她年前都不能出门,没想到生活这么妙不可言。
她满足的吸着从碗里飘出的香气,真是美食在民间,这保证是御厨永远也做不出的感觉。
而衣酒比她更满足,竹筷子上下翻滚,吸溜吸溜得很香。
小剑魄是张白纸没错,但他并不是真的一清二白,他脑子里原应该是有一些知识储备的,只要接触到相关的事情便会激发出他的潜能,从他无师自通的筷子上就显而易见。
门口只有两张破桌子,另一张上坐了个长髯须的男子,“姑娘,你也是去国都的吧?”
云出意认真入戏,扮演着可怜姑娘的角色角色,像只受惊的小鸟,长长的睫毛忽扇着点头,“是。”
男子抚着胡须感叹,“哎呦,想我当年进京的时候啊,那才二十多岁,让我想想,那是元熙二年呢,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连大王都换了,可真是物是人非……”
云出意怔怔看着碗里的面,哪来的十多年?元熙二年可分明不就是前年?
受惊的小鸟忽的一拍桌子,震得两根筷子一齐飞起来,中年男子骇了一跳,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裳,“这是什么时候?”
云出意整颗心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丝毫心情顾及什么礼貌,如果对方给她来一句“午时三刻”之类的回答她怕自己会直接把面扣在这人脸上,亏得这大哥好像读懂了她的焦虑,虽然颤颤巍巍但却特别认真道,“元熙十四年。”
元熙十四年!
可她印象里,今年明明是元熙四年……
云出意松开手,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万物都看不清真切了,却还是失魂落魄往前面走,“十四,是十四……”
不明就里的衣酒跟上来,以为她在念自己新学的绕口令,乐呵呵接话道,“四十是四十,赶紧回来吃……”
随着“砰”的一声,衣酒蓦的尖叫出声来,胖女人听见叮叮咣咣的动静刚出来想骂,就见云出意的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树干上。
胖女人站在那,骂也不好不骂不快,她抄着铲子站在那,只见云出意在衣酒的搀扶下双眼无神的站起来,盯了那树干两眼,竟猛的一头又撞了上去。
一切都错了,什么都不对,从醒来那一刻就有的古怪感终于得到了证实,如果只是睡了一觉的她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风延国,哪有什么无声无息带走了公主,十年,十年到底能发生多少事,那皇宫怕不是已经天翻地覆个彻底了。
她的眼神渐渐聚焦起来,耳边有人在叫,是衣酒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她握住他的手,这个身份神秘的少年竟然是她现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当今这个世界,距她记忆中的那个时候已然过去了十年。
而十七岁的云出意,按照他们的说法,现在……居然已经二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