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派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圆脸男人,就是去年暑假出国前培训的负责人周正,最后为了拍段总马屁,选定刘景浩当班长的人也是他。
他坐在酒店大堂里,告诉了杨懿一个令人愤怒的消息。
“航校没有为你们购买人身意外保险。”
杨懿立刻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章思成的父母失去了儿子,却可能得不到经济赔偿!
“这——”杨懿惊讶得一时竟有些语塞,“这怎么可能呢?公司没有要求航校购买保险吗?”
“要求了。”
“那这是他们没有履行他们的责任,公司可以控告他们。”杨懿激动地说。
“理论上来说,我们是可以,但毫无胜算。”周正说。
“为什么?”
周正平静地看着杨懿:“因为你们跟学校签了一份声明,他们的免责书。”
免责书?杨懿在缺氧的脑袋里用力搜寻,却毫无印象。他正要追问周正,但周正的电话响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杨懿也拿出手机,打给郑嘉琰,问他知不知道免责书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学校的第一天,校方拿了好几样东西让我们签字,有领取飞行制服和课本的,有办理学生证件的。”杨懿如梦初醒,他想起来了,签字的纸里面,有张内容最多的,杨懿当时没有细看,一定是那张!他们故意把免责书跟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大家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签字。杨懿怒不可遏!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不说?”杨懿对着电话大吼,引来不远处的两个外国人一脸鄙夷。
手机里过了好久才传过来郑嘉琰的声音,“我也是听你这么说,才想起来。”
周正接完电话,坐回到杨懿对面。“看你样子,应该是想起来了。白纸黑字,你们让公司也很难办啊。”
“可说到底,他们还是没有履行合同内容!”杨懿气愤极了,感觉被人狠狠地耍了一回。
“这里是美国,你能拿别人怎么办!”周正冷冷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杨懿问:“那公司会不会给点赔偿?”
“也许吧,”周正叹了口气,“即使有,也就是点人道主义赔偿,最多十万块吧,毕竟原本这应该是保险公司赔的,而章思成自己也签了免责书。”
“他家条件怎么样?”杨懿问。
“父亲下岗,母亲没有工作。”
泪水在杨懿眼眶里打转,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双肩包的重量。那里面有全班同学募捐的八千美金。班级总共44人,陆捷被退学后,剩下42个,大家开会讨论下来每人最少捐100美金,杨懿捐了1000块,后来总共收到7700块。由于刘景浩捐出他的200块后,就去旅游了,杨懿主动负责收钱的事,并准备今天交给公司的人带回国给章思成父母。出门前,杨懿把这个月的300块生活费一起放进包里,凑足了8000美金。杨懿算了算汇率,人民币六万五左右。他原本以为这些钱是杯水车薪,如今看来,却是一大笔钱了。
周正说:“还有别的事吗?”
杨懿拉开双肩包的拉链,准备拿钱,这时他看见手机里郑嘉琰发来的短消息:“把钱留下,不要给人!我马上过来,等会解释。”
杨懿把伸进包里的手缩回来,哽咽着说,“哦,我想跟章思成最后告别。”他说出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听说你们把他的骨灰领回来了,明天回国。”
周正站起身来,杨懿紧紧地抓着双肩包,跟着他走进电梯。周正手机震动了一下,杨懿站在他身后,看见是个叫秦风的人发来的消息:你快点,出发去看脱衣舞了。周正慌忙把手机翻了一面。
出了电梯,杨懿看见一个男人在走廊里,身体软软地斜靠在一个房间的门上。
“你真的是慢死了,赶紧呀,”那人阴阳怪气地说,“哟,还带了个小帅哥。”
周正一脸尬笑,强作镇定地介绍:“这位是飞行部副总助理,秦风,这是杨懿,”他指了指隔壁房间,“他们同学。想上来告别一下。”
周正打开隔壁房间的门,领杨懿走了进去。
骨灰盒被放在电视柜上,上面覆盖着一张深棕色的布。杨懿看着房间里整整齐齐的床单被褥,问周正:“你们都没住这间?”
一直在门外不肯进来的秦风翘起一根手指,指着骨灰盒,柔声说:“他在这里,谁还敢住这间啊,吓死活人啊。哎,接了这么个差事,也不知道是哪辈子做的孽。”
杨懿不愿跟秦风说话,也不愿多看他一眼,他伸出右手摊在周正面前,“房卡给我,今晚我在这里陪他。”那语气不像商量,而是命令。
周正脸皱成一团,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秦风在门外催促:“你快给他,快给他,我们走啦!”周正这才把房卡放在杨懿手中,走了出去。秦风诡异的嗓音在门外嘀咕了一阵,渐渐远去了。
杨懿靠在窗边抽了一会儿烟,看见周正、秦风两人出了酒店,朝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走去。远远看去,那车很眼熟,片刻之后,杨懿看见TRUMP从汽车驾驶座下来,三人交谈了一会儿,上车离开了。
郑嘉琰赶过来时,房间里烟雾缭绕。坐在床边发呆的杨懿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没有抖掉的烟灰形成一条长长的弧形。他看见郑嘉琰,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叫我把钱留下?你怕他们把钱吞了?”
郑嘉琰说:“还记得那次我被TRUMP停飞吗?因为培训协议的事情,我去找他对质。那件事证明,公司里有小人,在合同里做了手脚,取消了可以给学员加课的条款,他为什么这样做?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从中渔利。这个人既然能染指培训合同的事,当然也能动我们这笔钱。另外,如果没有保险金,公司可能会给个抚恤金之类的钱,如果我们现在就把这笔钱交给他们,我担心他们会直接充在抚恤金里。还是让公司先给了钱,我们再把这笔钱拿出来。”
“嗯,”杨懿点头,郑嘉琰说得不错,“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我看见TRUMP居然亲自开车,来接我们公司的人去看脱衣舞,看他们样子还挺热情的,很明显是沆瀣一气。”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叹息道,“我们都不知道,章思成他爸是下岗工人,他妈没有工作。”
两人盯着骨灰盒,沉默了好一阵。
没过多久,赵普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走进来,往地上一放,原来是一箱啤酒。他又从背包里拿出几包坚果、薯片,和几盒香烟。
“今晚我们一起,陪兄弟最后一夜。”
那一夜,郑嘉琰抽了很多烟,喝了很多酒,杨懿比他更多。一个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最是令人猝不及防。
章思成骨灰被送走的第二天晚上,从科罗拉多大峡谷旅行回来的刘景浩召集全班同学开会。
刘景浩以宣布好消息的口吻说:“下午我跟校方沟通过了,章思成的事告一段落,后天开始恢复训练,大家可以关注自己后面的训练安排了。”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准备接受大家的欢呼,还有——对他的感谢。
然而底下人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只有少数人低声附和着,梅哲原本算是刘景浩死党,此时也没有作声,大概因为他也意识到了飞行训练中存在无法预知的危险。刘景浩为此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梅哲避开了他的目光。
陈磊突然大声说,“总算是过去了,我说兄弟们,对吧,生活还要继续。”他尽量说着体面的话,像是在给大家鼓劲。
刘景浩期待地看着其他人。可大部分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都是怎么了?难道他们不想继续飞吗?这也太蠢了,就因为一次意外?
挤了42个人的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诡谲的气氛让原本兴致高昂的陈磊也闭上了嘴。
刘景浩不得不承认,章思成的意外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看上去大家已经度过了刚坠机时的震惊和慌乱,然而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依然暗藏着极度焦虑和不安的潜流。
打破长时间沉默的人是杨懿。“后天我反正不飞,”他说,“我要去参加SOPHIA葬礼。”
陈磊庆幸有人站出来讲话,把焦点从他身上引开了,他觉得轻松了些。
刘景浩不得不点点头,杨懿的话听起来合乎情理,SOPHIA是他的教官。事实上,他巴不得杨懿不要飞。“OK,你去参加SOPHIA的葬礼,就算是我们的代表了。”他通情达理地说,“其余的人,后天开飞。”他大声地激励着大家。
“可是我们连保险都没有。”有人大声说。
刘景浩压抑住内心的恼火,微笑地看着那人。他是郭仕伟,第一次单飞落地时,由于紧张,一只脚踩刹车踩滑了,另一只脚又用了全力——飞机的刹车需要两只脚同时踩,左右脚分别控制左右两侧主轮的刹车——导致飞机只有一侧主轮抱死,另一侧却没有刹车。高速滑跑的飞机在跑道上来了个180度甩尾调头,但飞机竟然稳稳地停在跑道上,没有侧翻,可以说是一次奇迹。他这样的人,关心有没有保险,再正常不过了。
“你不出事,也就用不到保险了。”刘景浩不带感情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知道要出事,那我还不飞了呢!”另一个声音大声说,得到好几个人的支持,大家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听我说,”刘景浩提高嗓门说,“保险的事,暂时没办法解决,连公司来的人都解决不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当时签了免责书呢?美国是个讲究契约精神的国家,我们签了字,就只能认了。”
“少在这说什么狗屁契约精神,学校这就是明摆着欺负人,而你就是在助纣为虐。”杨懿突然间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
好几个人支持杨懿,“对!学校就是欺负中国学生!”
“合同上明明要求他们要买保险的!”
“我们要求买保险!”
“对,要求买保险!”
一时间群情激愤,气氛竟然火爆起来,刘景浩觉得那不啻为一场骚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