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摆上了桌，郑嘉琰决定吃完再说，以免母亲掀桌子，浪费一桌好菜。
等饭后收拾妥当，郑嘉琰才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轻轻地放在餐桌上。
“妈，你坐。”
母亲依言坐下。郑嘉琰把三样东西摆上桌面，“妈，这是我大学毕业证书，这是我工资卡，这个——是我工作合同。”
母亲把手往衣角上蹭，想要擦干手上残留的水渍，她微笑着低下头，看向那几样东西。
郑嘉琰顿时觉得喉咙发紧，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四周一片死寂，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和屋外竹林里，竹叶在风中互相摩擦发生的沙沙声。
郑嘉琰直直地站着，眼睛看向地面，耐心地等待着预料中的歇斯底里。
然而什么也没有等到，他抬起视线，吃惊地看见母亲把手放在那本合同上，但眼睛并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她面沉如水，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痛苦。那是一种悠远、空灵的眼神，一种杂糅着过去回忆和未来宿命的眼神。她似乎在那凝视中，穿越了时光，回到过去，又飘向未来。
“你长大了，决定要走你的路，”母亲喃喃地说，“我拦不住你。”
母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示意儿子坐下。郑嘉琰急切地想要解释，但母亲挥手制止了他。
她继续用平缓的语气继续说道：“长大了，就该自己拿主意，母亲为你高兴。你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走这条路，说明你跟你爸一样，是真喜欢。你这两次回家，我总觉得你不对劲。我想你一定也很矛盾，很痛苦。你从小没有爸爸，比别人家的孩子早懂事，这么多年，你都没让我操过什么心。你要走你爸的路，我拦不住你，也不能拦着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母亲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郑嘉琰的双眼。郑嘉琰知道，那是要他无论如何答应她的意思。
“妈，我一定答应你。”
“飞行员这份工作，没有想得那么容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要平平安安的飞到不飞为止。我没有了你爸，不能再没有你。”
说到这里，母亲的声音终于哽咽了，泪水从眼眶里止不住地往下掉。
郑嘉琰坐到母亲旁边，伸过手去，很容易就搂住了母亲的肩膀，他以前从没这么做过。他吃惊地发现，母亲原来这么瘦小啊！他一直以为母亲是高大而强壮的。
当母亲终于不再流泪后，郑嘉琰努力用欢快的语调说：“妈，我一定很认真学，现在的民航客机，可靠性非常高，简直没有比它更安全的交通工具了。我们领导就说，别人问他，坐飞机哪个阶段最危险，回答是，去机场的路上最危险。”
母亲没有被逗乐，仍然安静地靠着儿子肩膀，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倚靠。
“这张工资卡，你收着，公司每个月会打2300块钱进去，我不需要，去了美国，每天还有10美金的补助，听说那边物价很低，自己买菜做饭，10美金够一家三口吃的。”
母亲还是没有说话。
郑嘉琰也闭嘴了，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他并不觉得轻松。他微微抬头，望着墙上父亲的照片。
爸爸，我会跟你一样，成为一个好飞行员的，对吧？
心结解开，郑嘉琰那天晚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快午饭时间才起床。生活就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后面的几天里，他跟母亲讲招飞的种种趣事，母亲提不起兴趣，眼神里依然有种淡淡的担忧。但一说到欧阳梦凡时，她就问长问短，拿她当未过门媳妇儿一样。
出国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郑嘉琰开始想欧阳梦凡了。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回去吧，多陪陪人家小姑娘，她也要一年见不到你。”郑嘉琰恨不得自己能分身成两个，他又多呆了一天，才背上双肩包，依依不舍地踏上了离家的路，“妈，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回来了。”
母亲把工资卡硬塞还给儿子，推着他，叫他快走，不要误了车点。郑嘉琰鼻子一酸，转身走了。
在路的尽头，母亲孤独地站着，直到儿子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
一出村子，郑嘉琰的整颗心就飞走了。他在出国前五天回来，这让欧阳梦凡很高兴，她每天总是一吃好早餐就出门，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家，害得父母干着急，她看父母拐弯抹角的提醒她注意安全，坏男人很多时，她就想笑，心想郑嘉琰可以再坏一点。他们把上海能逛的景点全逛了。郑嘉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这样开心的玩过，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离别的哀愁在最后一个晚上，潮水般涌来。郑嘉琰送欧阳梦凡回家，地铁到站后，欧阳梦凡双手搂着男朋友的脖子，死活不肯出站，坚持要送郑嘉琰回杨懿家，郑嘉琰拗不过，只好一起又上了对面的地铁，反正等会再把她送回来就是了。就这样，两人在地铁里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到了美国，我们也可以QQ视频聊天的，对吧？”郑嘉琰抚摸着对方的后脑，安慰怀中的女孩。
不安慰倒算了，一安慰，欧阳梦凡反而哭起来，“可是我要一年没法抱你。”
“一年很快的，想想去年暑假，不就在眼前嘛。”
“不一样，去年这一年，我每天想见你就能见你，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快。”
“大四你很忙的，要忙着毕业和申请国外大学，一忙起来，你别忘了我才好。”
想到等郑嘉琰明年回国，自己又要出去读书，欧阳梦凡哭得更伤心了，她使劲往郑嘉琰怀里钻，“我不出去读书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傻瓜，我会等你的，保证守身如玉！”
欧阳梦凡握起拳头在郑嘉琰胸口充满爱意地打了两下，终于止住了哭泣，“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多如牛毛。”
欧阳梦凡咯咯笑了，“你语文是放牛娃教的吧！”
他们又吻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再见。
可是第二天中午，欧阳梦凡还是不听话的去机场送郑嘉琰，她想别人肯定有人送，郑嘉琰不能没有。她把离别的伤感抛到了一边。
欧阳梦凡远远望见，郑嘉琰戴着自己昨天送给他的雷朋太阳镜，原本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立体，她喜欢极了。
她看见了杨懿一家人，他的父亲不时哈哈大笑，儿子继承了他的洒脱率性，母亲则一脸温柔，五官长得漂亮，杨懿也遗传到了。
另一边陈磊庞大的身躯在这群准飞行员中间，显得异常突兀，欧阳梦凡怀疑他通过招飞体检是不是光明正大。一个中年妇女在他身旁唠叨着，陈磊很不耐烦。显然那是他母亲，她长着一张精明的脸，和一对狡猾的眼睛。她从他身旁走过，闻到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料想她是一名医生。她把这一发现告诉郑嘉琰，看见他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但她不知道他是在想：我知道去年他是怎么伪造验伤报告的了。
梅哲一直在打电话，欧阳梦凡拿手机拨出程芳菲的号码，那头果然占线。她下巴一抬，示意郑嘉琰，“你好好观察下那个梅哲，看他这人靠不靠谱，任务严肃，务必完成。”
刘景浩最后一个到达——也许他是故意的——他从一辆黑得发亮的奔驰轿车上下来，从后备箱取出两个大行李箱，自己一个，父亲一个拖着，母亲和妹妹全都来了。一家人衣着考究，喜气洋洋，让人羡慕。
欧阳梦凡用胳膊拐了下郑嘉琰，“注意那小妹妹看杨懿的眼神。”
郑嘉琰取下太阳镜，端详了一会儿，果然那小女孩眼睛一刻不离地围着杨懿打转，不禁佩服起欧阳梦凡的观察力，向她竖起大拇指。
“你之前跟刘景浩爸爸见过面吗？”欧阳梦凡突然没来由的问。
“没有，怎么了？”
“他刚才好像一直盯着你看。”
“是吗？会不会是在看你？”
“我也没见过他。”
他们乘坐的是诺南航空波音777飞机，目的地洛杉矶。那飞机可真大啊！客舱内过道居然有两条，从登机门往后看，密密麻麻全是座椅。大部分男生都是第一次出国，激动得手舞足蹈，刘景浩却淡淡地说：“波音777还算不上大，我坐过747，那才叫大，客舱有两层。”
郑嘉琰没心情理会他的炫耀，他兴致盎然地观察一切看得见的飞机设备，意识到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与第一次乘坐B767飞机时感觉不一样，这次起飞滑跑时推背感更强烈，发动机的轰鸣声更低沉浑厚，爬升巡航时更平稳。飞机越大，就越平稳。
等到乘务员开始下降前广播和准备时，近12个小时的航程只剩最后半小时了。郑嘉琰合上手中的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收紧安全带，打开遮阳板，朝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望去。
美国，我到底还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