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山咬牙切齿,怀揣着酒葫芦,死死地盯着瘸子。
不过刚才瘸子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整了整衣衫,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坐下。
“瘸子,虽说邪剑宗如今惨淡,不是收徒的好时候,不过,这小娃娃可怜,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我看咱们可以折中一下,当年你师父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收留了你,我看这是你的缘分,倒不如你收他做弟子,如此一来,他既入了邪剑宗的门了,还学了一门手艺,一举两得,岂不乐哉。”
瘸子一愣,他知道李正山那老头向来会甩锅,但没想到轻飘飘地又把麻烦推了回来。
要真像他所说,那自己不但得寸步不离地照顾吴迟,还能顾上邪剑宗这么多张嘴,这样的话,以后赌坊的门估计就别想进了。
“不行不行,”瘸子噌地站起身,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我没东西教给他。”
“怎么没有?你这烧菜的手艺虽说不及你师父,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李正山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嚼,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外焦里嫩,比得上吉祥楼”
“这老贼,连这般违心的话竟然都说得如此情真意切。”
瘸子心一颤,见李正山都开始舔着脸夸自己了,知道这事儿恐怕很难善了了,正担心被李正山堵住退路,脑中突然想起第五青山的话,顿时心里头有了底。
“这家伙不适合烧菜煮饭。”
“哪有什么适不适合的,你教他不就完了。”
“有些东西不好教啊。”
“什么不好教啊,你瞧瞧这小子手指灵活,骨骼粗壮,用来掌勺再好不过..”
瘸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一脸为难地说道:
“可这腿瘸他学不来啊。”
啪地一声脆响,李正山不知何时已跑到他近前,一巴掌对着瘸子的头扇了下去,那叫一个虎虎生威。
“臭小子,你听过谁炒菜用脚的么,这腿瘸不瘸,与掌勺何干?”
瘸子一时语塞。
李正山见他没招了,一张老脸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感,端起石碗又嘬了一口,咂了咂嘴。
“你若没个好的理由,我是不会答应的。”
瘸子正搜肠刮肚找着理由,不经意间抬起头,本想着求救一番,却发现一个个都自顾自地吃喝,除了鼻涕泡和薛乞,其他人的眼神都平淡地可怕。
仿佛眼见一只蜉蝣掠过水面,是生是死是走是留全无关紧要的平淡。
这种眼神他在青云城也见过,而且见过不少。
世人看他时,他是谁?
不过就是邪剑宗一个瘸了腿的厨子罢了。
那些高门大户的仆人家奴还能靠背后的靠山趾高气扬,青云城的士卒能靠一身本事镇住场面,但他呢?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过往历历在目,他脑中忽而很乱,丹田之中,一颗晶莹剔透,其间有几道灰黄杂色的冰珠子忽而动了一下。
顿时,他脑海之中一片空明,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以前忘了,但这个时候又突然出现了。
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年,亲人被村里的恶霸逼死,他求遍了能求之人,只想讨回一个公道,但得到的却是无数的白眼和愈加狠厉的毒打。
心灰意冷之下,少年朝着万兽山脉走去,寒风呼啸,野兽嘶吼,但少年却没有半分惧怕,他已抱死心,至于怎么死,被冻死亦或是被野兽所杀,并无太大差别。
就在快要冻死的时候,他见到一个白衣女子朝他走来,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心口处,霎时一股暖意传遍全身。
女子说她叫九辩,说她有一座洞府,缺一个掌灯的人,问他愿不愿意前往。
少年点头答应,只是言明,在去之前,他想要先报仇。
三年之后,少年去了洞府,此后再无消息。
后来,有一群道师追杀妖兽时,误入了一座荒废多年的镇子。
在镇上有一处府邸,虽说已荒草丛生破败不堪,但也看得出多年前的豪奢。
推开府门,眼前的景象吓得众人四散而逃,只见府中天井堆满了白骨,层层叠叠跟座小山似的,似有万人身死此处。
瘸子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何脑海之中会出现那样一番情境,见李正山依旧死死盯着他,瘸子长长呼了一口气,大声说道:
“理由当然有,”瘸子将吴迟放在桌上,“离阳王朝修道为尊,但凡家境稍稍宽绰些,没有谁不想送子孙后代入宗门,或许是求荣华,或许是证长生,总而言之,踏入道途,才是正经事。”
“修道六境,初阳、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在初阳境,别人不会随便踩你一脚,踏入万象,别人会看得起你,到了八卦,别人会尊敬你...”
瘸子顿了顿,端起李正山身前的蔓青一饮而尽,辣得他猛地甩了甩头,稍稍镇静了一番,便指了指吴迟:
“让他跟着我学烧菜煮饭?能有什么出息?”
这时,只见他指着眼前几人,气势凛凛地继续说道:
“我希望吴迟以后可以像他们一样,去到某个宗门,都有人拿他们当爷供着,而不是像我瘸子一样,去哪儿都被人看扁。”
“李正山,你怕你孙子李阿虎前途困窘,便逼着他修炼,难道你便忍心看着这小家伙以后像我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鼻涕泡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道,原来瘸子这张嘴如此厉害,与青云城那个算命瞎子都不遑多让啊。
李正山也被镇住了,看向婴儿的眼神已有了几分歉意,颤颤巍巍地端起酒碗,谁料里面已一滴不剩。
“瘸子,你找死!”
邪剑宗四周荡起一阵怒吼,惊得林中群鸟乱飞,枯叶扑簌扑簌落下。
瘸子用袖子随意擦了擦鼻血,欠着身子坐下,尽量不碰到屁股上的伤。
“李老头,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小子呢,就交给你了。”
他夹了一块豆腐,呼哧呼哧放进嘴里,没嚼两下,哎哟一声叫唤,吐出半颗碎牙。
李正山心里的气还没消,拧开酒葫芦,仰头大喝了几口。
“让他拜在邪剑宗门下没有问题,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得答应我三件事。”
“三件?李老头,你这就过分了!”瘸子站起身,手掌往桌上一拍,怒目圆瞪,“你说!”
“第一件,邪剑宗不可一日无肉。”
“行,你当我这十来个兽夹是吃素的不成。”
“好,爽快,第二件,赔我一葫芦酒,得是吉祥楼的蔓青,至于期限嘛,最长不过三年。”
“好你个李老头,你公报私仇啊,我每日供你吃供你喝,你还逮着劲坑我。”
“答不答应?”
“行,那第三件是什么?你有屁快放。”
“至于第三件,对你来说小菜一碟,这孩子不能无名无姓,你赶明儿去一趟青云城,让第五青山给取个,反正你跟他也熟络地很。”
听到这第三件事,瘸子总算是展露笑颜。
“李老头,这第三件事不要你操心,我早就和鼻涕泡给办妥了。”
李正山斜眼敲了敲瘸子。
“办妥了?第五青山给他取得什么名儿?”
瘸子摇了摇头,“他不答应给这孩子取名。”
“嗯?”
“不过他另有办法。”
瘸子连忙将第五青山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而后又将他与鼻涕泡回来时遇到麻姑的事也提了一嘴。
“那这孩子到底叫什么?”
“吴迟。”
“吴迟?”
师炎手中筷子咯噔一下,差点掉落在地。
他抿着嘴,脑海中一片混乱,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关于麻姑的印象。
向来不动声色的柳石庭坐直了身子,侧目看向吴迟。
徐傲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寇倒是如常,埋头苦干,呼哧呼哧地扒拉着米饭。
薛乞趴在门板上,脑袋伸到吴迟面前。
“吴迟弟弟,吴迟弟弟,我以后带你玩好不好...”
李正山听到这个名字后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听瘸子将麻姑的话说给他听后,倒也觉得有理有据。
“也罢也罢,那吴迟便是邪剑宗最小的师弟了,回头我选个良辰吉日,在邪尊石像前再仔细禀明,只要中州皇主没发话,咱们邪剑宗依旧是一等宗门,凡是总得讲个规矩。”
李正山捋起袖子,长长呼了一口气,脸上喜忧参半。
他虽说修道境界不高,但毕竟活了那么多年,也知道天底下来来往往皆是有因有果。
邪剑宗已无往昔风采,一等宗门名不副实,本就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别说是那些大门大派,便是青云城里的三流门派,都已渐渐显露狼子野心。
山风欲来,枯枝难存,他想过了,哪怕到时候邪剑宗被赶出炎庐山,但只要门下弟子还在,只要他李家爷孙不死,香火就还没断。
那些个门派图谋道山,想要坐稳山头,总不至于做事如此狠毒。
但如今这新来的孩子姓吴,倒是让他原本稍稍有些安稳的心绪又浮躁起来,那可是不弱于龚姓的大姓,越是牵扯的因果大,邪剑宗就越是危险。
“唉。”
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一阵微风忽起,带起一片酒香,李正山满肚子的幽怨顿时一扫而空。
那些都是将来的事,会不会发生还另当别论,如今多想也无益处。
不过瘸子答应自己的一葫芦蔓青可是实打实,一想到这儿,李正山心里头便无比地欢实,也顾不得省吃俭用,一口好酒下肚,浑身上下好不痛快。
不过就在这时,鼻涕泡突然抱着小黑犬凑了过来,李正山手一颤,满满一碗酒顿时撒了一半,尖刀子剜心的痛楚由眼入骨。
“李阿虎!”
他一声怒喝,转过身本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只见鼻涕泡狠狠汲了一下鼻涕,脸色涨的通红。
“爷爷,既然吴迟收为邪剑宗弟子了,要不你把它也收了吧,它是跟吴迟一起捡回来的,也有名有姓。”
“去去去,你跟着瞎捣什么乱?这只狗崽子脏兮兮的,我不丢掉它就是便宜你了,你还想让它与你爷爷我师出同门?”
李正山以为鼻涕泡闹着玩随口一说,谁知他却赖在身边不走了,眼神之中满是坚定。
“李阿虎,你是皮痒痒了?滚一边儿去!”
“爷爷,它也有名有姓,吴迟能成邪剑宗弟子,那它也能。”
李正山气急而笑,侧过身子面向鼻涕泡笑着问道,“那你说说,它叫什么啊?”
鼻涕泡见他笑了,还以为这事儿有转机,连忙说道:
“他叫厚颜。”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众人身前门板碎裂成渣,天井之中忽而风起,一道奇大无比的锤影破空而出,从天而降。
“憾地”
柳石庭面色凶狠,浑身赭黄道气笼罩,屹立疾风之中。
衣袂飘荡,猎猎作响,手中一柄昊天锤,煞气腾腾,俨然杀神模样。
身为八卦道师,虽只是下三品,但已始通天地,只要经脉无损,天地道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霎时威势磅礴,压得众人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小心。”
师炎脸色一变,袖子一甩,将李正山爷孙俩拉到一旁。
继而身形一闪,瘸子也被他推出锤影笼罩之地。
他本以为瘸子会抱着吴迟,谁料瘸子两手空空,才想起刚才瘸子将吴迟放在门板上。
这时候,一道黑影略过,扑向门板上的婴儿。
厚颜紧紧咬住包住吴迟的襁褓,想要把他拖出来。
可锤影已快要落下,一股威压,震得它眼冒金星。
“可恶。”
师炎此时恨不得剥了柳石庭的皮。
要是厚颜和吴迟死了,那一切便都完了。
落子的人离席后,他们这些棋子必死无疑。
只见他一声怒吼,骈指朝天,一道火红剑影扶摇而上。
初时如焰,摇摆不定,忽而气势大涨,如狮出险谷,锐不可当。
他虽说架势十足,但心里却是半分底都没有。
哪怕自己已是万象九品,算得上是半步八卦,但那半步,无疑是天堑。
万象道师,能锻造出本命道器,可习道法,驭道兵。
但他们却无法通天地,拼的便是丹田中道气的多寡,以及道器道法的蛮横。
“狮怒九罡,斗罡!”
他所习道法叫做狮怒天罡,乃是四品道法。
道法共分六品,划分倒也简单,便是看此道法在道途六境中,所发挥出的威势。
简单地说,道法就像是水桶,境界如水流。
水桶再大,也有个极限,哪怕你灌进去的水再多,它也只能装那么多水。
道法也一样。
若同一道法,在鬼藏境使出,威力比神机境使出要厉害得多,那便是六品道法。
若道法在神机境使出,威势与甲子境不相上下,那便称之为四品。
最差的道法,便是在万象境时使出,威势与初阳境不相上下,称之为一品道法。
狮怒天罡共分九阶,不过如今师炎也只能勉强使出第三阶。
狮怒九罡,第三罡,谓之斗。
斗者,势如破竹,气冲斗牛。
一声锐响破苍穹。
红光冲着锤影迎难而上。
每前行一寸,便难上数分。
师炎只觉丹田之中道气在急剧消散。
“拼了。”
他一咬牙,浑身上下,道气不留一丝一毫,悉数注入剑影之中。
轰的一声,剑影撞上锤影。
殊死一搏对上贸然出手。
柳石庭身子趔趄,一口浓血喷了出来,半空之中,巨锤从中洞穿。
石殿一阵晃动,所幸最后并未坍塌,只是殿外方圆百丈,此时已是一片废墟。
万籁俱寂,仿若隔世。
师炎半跪在地,手臂鲜血直流,淌了一地。
此时,他脸色苍白如霜,强撑着一口气,抬头看向天井中央。
只见薛乞叉着腿坐在地上。
一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吴迟,一手抱着浑身发抖的厚颜。
面色如常,毫发无伤。
师炎咧嘴一笑,昏死过去。
柳石庭面色苍白,猝然一击,也差点让他力竭,缓过一口气,他依旧死死盯着鼻涕泡。
“这厚颜二字,也是那个麻姑所取?”
鼻涕泡这时候吓得都快魂飞魄散了,摇了摇头。
磕磕巴巴地将自己如何取字的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
听他说完,柳石庭脸色的阴狠稍稍缓和,又成了一尊石菩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身子一软,也瘫倒在地。
听得扑通一声闷响,李正山浑身一颤。
此时,徐傲与姜寇也走了过来,他俩虽说靠的远,但巨锤落下的时候,也着实好生难受了一番。
姜寇身强体壮,可境界不过初阳二品。
倒不是他天赋不行,实在是平日里太过贪吃好睡。
与鼻涕泡一样,都不是个坐得住的主。
平时恃强凌弱欺负弱小还行,如今这情况,也只能乖乖缩在一旁。
徐傲本不想出头,但如今剑门未开,邪剑宗不能乱。
他本想拔出手中黑剑,不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手。
心一横,只见他手中现出一块玉符,玉符之上雕着巍峨门庭。
徐傲度道气于玉符中,眨眼间一方刻着仙鹤祥云的青山门庭升腾而上。
紫烟氤氲,仙音绕梁。
姜寇眼见情势危急,也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
他虽然没办法像徐傲一样度出道气,但身外道器可不止一种用法。
若是像徐傲那般,道器则可多次使用。
不过要是以蛮力将其捏碎,一样可祭出道器。
只不过用一次之后,道器也就废了。
除了那些大族子弟,怕是没人舍得这么用。
姜家虽说家底殷实,不过与被逐出家门的姜寇无关。
不过这时候生死攸关,他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用力一捏,一把万民伞半垂空中。
见到半空之中,两尊道器现身,姜寇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回定是平安无恙。”
只不过,当锤影落下的时候,徐傲脸色一白。
仙音戛然而止,紫烟散去,门庭寸寸崩坏。
继而万民伞旋转不止,疾风落在伞面,嘶声如泣如诉。
姜寇满脸通红,抬头望向半空。
那是他姑母在他出生时送给他的道器,能抵挡万象九品道师全力一击。
这本是他最大的倚仗,谁料此时在柳石庭疯狂一击下竟脆若薄纸。
眼见万民伞片片碎裂,锤影距离他们头顶不过三寸。
危急关头,幸好师炎大显神通,破了锤影。
此时,柳石庭和师炎已陷入昏迷。
虽说这是柳石庭挑起的祸事,但见无人伤亡,倒也没人怪罪他。
毕竟能来这儿的,或多或少心里都背了一些事。
见他俩躺在天井也实在不妥,徐傲与姜寇便一人扶着一个,趔趔趄趄地走进了厢房。
鼻涕泡他们爷孙俩早被吓傻了,愣在原地半天,直到听见西厢关门声,李正山才缓过神来。
见到天井中一片狼藉,李正山的心也沉到了底。
朝着柳石庭的厢房看了一眼后,猛地一巴掌拍在鼻涕泡后脑勺。
“你这臭小子,叫你惹祸,给我去训堂反省七日,没我的命令不得出来,还有,要是柳石庭是因为你那只黑狗发火,明日他要杀要剐,你依他便是,要是敢违抗,我打断你的狗腿。”
说罢,也不管鼻涕泡的凄惨哀嚎,扯着他的耳边便往训堂走去。
瘸子也吓得不轻,狠狠吐了好几口气后,才稍稍平复好心情,缓缓走向薛乞,见他依旧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走到薛乞面前,他轻轻拍了拍薛乞的后背。
“小家伙,你..你没事吧?”
听到声音,薛乞猛然抬起头,朝着天上看了看,见那柄锤子消失了,憨厚地笑了笑。
“瘸子哥哥,我没事,他们也都没事。”
说罢将手中婴儿递了过去,又轻轻拍了拍厚颜的脑袋。
“小家伙,我可是救过你的命哦,你可别忘了,到时候要还的。”
厚颜心头一惊,侧过头向薛乞看去,只见一双清澈如玉的眸子,像是能洞穿它心里的秘密。
吴迟躺在襁褓中尚在安睡,不时吧唧两下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