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剑宗殿前石阶。
柳石庭依旧坐在檐下呆呆地看天,只是身旁又多了一个人。
大雨已停,屋檐落下依旧有水珠落下,瘸子挎着身子坐在石阶上,用脚踢着水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旁边鼻涕泡比他好不到哪儿去,脑袋整个肿的跟猪头一样。
前些日子,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瘸子闲的无聊,便想去那间石洞看看。
谁成想那地方远得出奇,瘸子走到一半便不想走了。
倒不是累,说来奇怪,自从那日从石洞回来后,他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只是一个人在万兽山脉行走,他也怕遇到妖兽。
鬼知道那次兽潮后有没有侥幸逃脱,一旦有而且被他撞上的话,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样一想,他便歇了去寻宝的心思,有钱固然是好,但留着命更重要。
当下便转身打道回府,回来的途中刚好经过倥侗山,他突然想起鼻涕泡吃了那几颗赤练果竟然突破了初阳三品。
虽说那株药草上已没了果子,但怎么说也算是株灵草,说不定有人卖呢。
也是瘸子好运,次日他带着赤练草去青云城,还没叫卖几声,便有人喊住了他。
“你这株药草怎么卖?”
瘸子回头一看,只见一顶青鹤细锦大轿落下,从中走出一人,浑身圆滚,肚子撑得老大。
留着八字须,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
“你...你说这个?”
瘸子心头一喜,嘴角一翘,堆满了福禄寿。
此人他当然认识,千丹堂的钱掌柜平日里虽然不怎么露面,当他之前替吉祥楼的齐先生跑腿去千丹堂的时候,恰好见过一面。
虽说千丹堂的伙计一个个精得跟小鬼一样,但这做掌柜的看来不见得有什么本事,不然这么一株赤练草又怎么会让他下轿。
顿时,瘸子心思活络起来。
肥羊送上门,不剐他几斤肉下来,怎么对得起胸膛里的七窍玲珑心。
瘸子收起心神,连忙一脸讨好地贴了上去,神神叨叨地小声说道:
“老爷,您可真是慧眼独具啊,这药草,别说是这条长街,便是青云城的修道高手来了,恐怕都没几个能看出它的好歹。”
钱掌柜眯眼一笑。
“哦?此话怎讲?”
瘸子轻咳了一声,指了指赤练草,又指了指远方的万兽山脉。
“不瞒您说,这株药草可大有来头,邪剑宗您听说过吧,当年邪尊入道,便是从这株药草上的果子而起。”
钱掌柜点了点头,一脸恍然大悟。
“你是说邪尊吃了这果子便修至神机境了?”
瘸子摆了摆手,憨厚笑道:
“那倒也不是,这区区一株赤练草,哪能造就神机境强者呢?”
“那这...”
“虽说这株灵草一般,但邪尊念恩,此后千年,邪尊日夜在旁修炼,这株药草也沾染了一些因果,你知道前不久发生兽潮了吧,便是万兽山脉的妖兽想抢这株药草。”
“原来是这样?”
“正是如此!”
瘸子斩钉截铁,钱掌柜一脸慈祥。
“那这么说,这株灵草价值不菲咯?”
“倒也不算太贵,实不相瞒,我是邪剑宗上的厨子,实在是手头不宽裕,这才冒着被杀的风险,将这药草偷了出来,倒也没想靠它大富大贵,就想吃顿好的再小赌几局。”
钱掌柜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认同瘸子的话,只是眼中精光闪动,眉头微微皱起,走到赤练草旁边,不经意地问道:
“这株灵草看着满是泥泞,不知道是种在邪剑宗何处啊?”
瘸子心头一惊,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堂堂千丹堂的掌柜,想要了解邪剑宗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要是高价卖出到时候被找上门来,那可就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他挠了挠头,讪讪笑道:
“这株药草自然不在邪剑宗,为了那个什么...什么...对,为了骗过妖兽,当时邪剑宗李前辈便让我将它转移到倥侗山,这不兽潮过去了,李老头记性差,将这茬给忘了,我这才壮着胆子拿出来卖,您要是买下了,可千万别乱说啊。”
听到这话,钱掌柜方才松了一口气。
若真是在倥侗山找到的就好,不然的话,那妖兽躲在邪剑宗,还真是有些棘手。
虽说不知道那破落的宗门有什么能耐,但能让城主府都忌惮,不敢妄自伸手。
他区区一个千丹堂,自然不敢上门找麻烦。
“好,既然你说的那么厉害,我就买下了。”
瘸子见蒙混过关,连忙将赤练草提起来,想甩干净草根上的泥土,整理一番再递过去。
谁料,手还没伸出去,钱掌柜身旁一人便脱下长衫,连泥带土都包在了里面,顺手丢下一块碎银,足足三两。
三两纹银,那可是邪剑宗两个月的口粮啊。
瘸子热泪盈眶,恨不得当场跪下来对着远去的青鹤细锦大轿磕上三个响头。
拿到银子后,他转身就进了赌坊。
说来也怪,逢赌必输的瘸子那一日运气好的出奇,大杀四方,赢得盆满钵满。
见瘸子好不容易赢一回,赌坊之中,不免有伙计揶揄道:
“瘸子,手气不错啊,见你进来的时候拿了足足三四两纹银,平日里你来,可都是三四个铜板在手,是不是最近走了什么大运啊。”
瘸子嘿嘿一笑,趾高气扬地四下望了一眼。
“你们是怀疑小爷我手头这银子来路不正?实话告诉你们,小爷我确实是走了大运了。”
也是赢钱赢得忘乎所以了,瘸子将卖药材给钱掌柜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末了还加上一句:
“要我看啊,那千丹堂的伙计眼光毒辣,当掌柜的就是个睁眼瞎。”
此话一出,本来围在瘸子身旁看热闹的人一下全闪开了。
“咚咚”几声,从赌坊阁楼走下一人。
瘸子知道,能上楼的非富即贵,再定眼一看,顿时冷汗淋了一身。
下楼之人虽说相貌平平,但眉眼之中夹着一股戾气,脸上一道长疤让他看起来尤为凶狠。
一时之间,赌客伙计离瘸子又站远了几尺,一个个交头接耳,看了看下楼之人,又看了看瘸子,个个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赌坊之中嘈杂不断,瘸子冷汗淋漓,恨不得当下抽死自己。
好不容易走回运,没想到接下来又得倒个大霉了。
那人叫钱虫,乃是千丹堂钱掌柜的干孙子。
说是干孙子,倒也名不正言不顺。
钱掌柜一生未娶,只收养了一个义子钱纹。
父子俩一人主内,坐镇青云城,笼络四方豪杰,一个主外,游历四方,收罗天下奇药。
一内一外,声名远扬,便是青云城城主殷钦都曾说过,钱家父子在手,千秋富贵入喉。
只不过,钱纹做了半辈子好买卖,唯独失了一次手,那便是钱虫。
当年钱纹在一处穷乡僻壤救下了一个差点饿死的浪荡子,谁料此人见钱纹出身富贵,便顺杆子往上爬,非得认其作父侍奉左右。
见钱纹说他如跟屁虫,更是擅作主张改名钱虫。
钱纹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他行走天下,常年只带一拄棍老仆,便将钱虫打发到青云城义父这儿。
钱掌柜家大业大,自然不愁多一张嘴吃饭,又见是义子托付,出手倒也大方。
钱虫虽说在千丹堂不过护院之职,但身上钱财却足以让青云城大户子弟红眼。
他性子浪荡,出手阔绰,常年是吉祥楼和赌坊阁楼的座上客,在青云城倒也吃得开。
只不过心胸狭隘锱铢必较,但凡有人惹到他,必然难落得好下场。
故而市井之中常传着这么一句话,宁被千锅烹,不惹豹虎虫。
其中的豹,是城主府大小姐殷豹,虎是墨家三公子墨虎臣,至于虫,自然就是钱虫了。
“听说有人骂我干爷爷不开眼?”
钱虫缓缓走下楼,朝着瘸子走去。
他刚才大输一场,正憋了一肚子火,突然听得有人骂千丹堂钱掌柜眼瞎,蹭地一下怒火起,赌桌一掀,起身便去寻那个不开眼的人。
瘸子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还来不及俯身认错,身旁赌客一个个争先恐后,指着瘸子连声吼道:
“虫爷,刚才那话便是这瘸子说的...”
“虫爷,您不必动气,这事交给我们,敢说钱掌柜的不是,那是狗眼看人低啊...”
“虫爷...虫爷....”
声浪此起彼伏,一个个生怕自己的声儿小了,落在钱虫眼里显得没用心一般。
瘸子苦着脸,看着四处争着邀功的赌徒伙计,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之后,在一阵凄惨哀嚎声中,瘸子被扔出了吉祥楼。
本来钱虫还想将他抓回千丹堂慢慢折磨,幸好吉祥楼齐先生路过。
见瘸子可怜,齐先生摆了一桌和头酒,并答应改日替瘸子登门向钱掌柜道歉,钱虫这才作罢。
那日,瘸子拖着一身的伤回邪剑宗。
没瘸的那条腿都差点被打瘸了,瘸的那条腿差点就被卸下来了。
“他奶奶的,狗屎运狗屎运,果不其然,运气用完就只剩狗屎了...”
瘸子骂骂咧咧,这可倒好,不但在赌坊赢的钱没保住,连卖赤练草的银子都被钱虫拿走分给了一旁看热闹的众人。
回到邪剑宗,瘸子自然是越想越气。
但钱虫势大,他自然不敢招惹,只是心心念着那袋被瓜分的银子,想着回头去赌坊问问,能不能讨回一二。
养了三天伤,瘸子已恢复如初。
说来也是奇怪,若是以前的话,被人这么揍一顿,不躺上十天半个月怕是下不来床,可如今不但无恙,甚至他还觉得浑身舒坦了不少。
身子一好,他便打算去青云城碰碰运气,鼻涕泡见他独身一人放心不过,便嚷着陪他走一遭。
许是那日赌桌上运气花光了,他们刚踏入赌坊,一人恰好走了出来。
“死瘸子,你还敢找人来报仇?”
钱虫见瘸子不但又出现在此地,身旁还跟了个挂着两串鼻涕泡的童子,不免火从心起。
这青云城,还没有谁敢如此挑衅他钱虫。
瘸子来不及解释,就被四周赌徒围住。
上次他们没出手便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有奉承的机会,自然一个比一个下手狠。
半盏茶后,瘸子和鼻涕泡被扔出赌坊。
这一日齐先生没有出现,不过好在钱虫赢得盆满钵满。
见众人争先恐后地去揍瘸子,百十人围坐一堆,不时还有人出拳打错人,只觉丑态百出,不免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怒火也就消了不少,扔下一袋银子让众人哄抢,便扬长而去。
瘸子和鼻涕泡欲哭无泪,也不敢再提银子的事,拖着一身青紫颤颤巍巍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半晌后,一个端着铜碗,握着青柳的盲师不知何时出现在赌坊门前。
他望着远去的两道身影,满脸欣喜。
手中铜碗上又多了几道裂纹,看着像是要碎裂了一般。
“快了快了,大难不至,小劫不断,好兆头啊。”
“如今就等六年后那道大关,之后又是十年坦途。”
“一甲子后,便是你我师徒相认之时。”